根据姜煦所说的只言片语,傅蓉微心里差不多能串起此事的脉络。
蓉珍一去不回,多半是遇上什么不该见的人了。
*
黄山石洞中,空间逼仄,一男一女辗转间难免肢体上的厮磨。
蓉珍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道:“别……公子,这般不妥。”
萧磐后背贴在墙上,尽力腾出空间,道:“姑娘莫要误会,在下没有冒犯之意,只是你我在此私下会面确实不妥,宴席上人多眼杂,被有心之人瞧见了,有损姑娘的清誉。”
蓉珍低垂着脑袋,望着自己胸前挂着的流苏,低声嗡道:“那公子有何事快吩咐吧,我家姐妹都在等我呢,我不能离席太久的。”
萧磐顺着她的话,便问:“你家的姐妹?我听说你家有个姐妹入了我皇兄的眼,许是今年便要做宫妃了,此事当真否?”
蓉珍:“公子倒是消息灵通,身处市井,连这等秘闻都知道啊?”
她开始明目张胆地试探萧磐的身份。
萧磐望着她笑,不说话。
蓉珍娇羞地偷眼瞧他,问:“上一旬,蕊珠长公主的春花宴有你,今日阳瑛郡主的牡丹宴也有你……公子,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呢?”
萧磐:“傅二姑娘,冰雪聪明。”
蓉珍被这句话夸进了心里:“那你到底……”
山石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急切的呼唤:“主子!”
蓉珍吓了一跳。
萧磐脸色猝然变了,撇下蓉珍在里面,闪身出去,低声问:“怎么回事?”
他一直负责巡查附近的属下贴在萧磐的下首,耳语道:“陛下在此。”
萧磐咬着牙:“在哪?”
属下侧身示意:“正往这边赶来,马上就到。”
他所谓的“马上”一点不含糊。
萧磐已经听见了脚步声。
……
萧磐仰头叹了口气。
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姜煦背地摆了他一道。
萧磐已经感觉到了暗中的窥伺。
他是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天底下,除了高坐明堂的那位,还有谁敢暗中窥伺他。
皇上所到之处,必有暗卫如形随形。
萧磐脸色肃然,林深处一行人鱼贯而出。
皇上一身素布雪白的袍子,其实有些单薄,他的外罩衫借给傅蓉微披了一时半刻,已然湿透,不能再穿,于是便只着素袍,摇着竹扇,闲庭信步走在最前面。
萧磐撩起了前襟正欲下跪。
皇上一合扇,架住了萧磐的双臂,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温文尔雅:“奉臣多礼了,你我兄弟,私下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
萧磐便知皇上微服出宫,不想在此地暴露身份。
可在场他与姜煦都是知情人,戏是做给别人看的。
萧磐瞧见了他们身后跟来的二位女子。
傅蓉微抬头,一双眼睛从斗篷下露出,静静地看着他。
萧磐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挪不开眼。
皇上稍微歪了歪头,盯着萧磐身后的假山看了一会儿。
蓉珍藏在里面不知所措,孤男寡女,瓜田李下,一旦被发现,她的名节就要败在这牡丹宴上了。
寂静中,谁也没有先说话。
皇上向前一步。
萧磐挡在路上,寸步不让,深深的地下了头,贴在皇上的颈侧,近乎哀求一般:“兄长……”
皇上止住了脚步,哂然一笑:“罢了。”
萧磐松了口气。
皇上用折扇敲打他:“莫在人家的府上胡闹。”
此事算是不轻不重的揭了过去。
暗卫陆续撤下。
皇上带着人往回走。
姜煦故意落后几步,与萧磐对视一眼,目光交接处,仿佛迸射了火光。
傅蓉微瞧着最前面皇上的背影,心中滋味复杂。
皇上确实是有几分手段,可惜太短命了。
十岁登基,在朝堂上又做了十年的傀儡,前朝后宫各种明枪暗箭的算计,使他殚精竭虑伤了根本,难以永寿,登基第十五年,他彻底清洗了朝局,终于将大权揽进一人之手。然而,他身体撑不住了,胯在了此后第八年,朝局再次动乱,短短两年,他病情恶化,无力回天,怀揣着满腔的不甘,崩于朝晖殿。
在位二十五年,终年三十五岁。
假使上天再给他十年,想必大梁中兴指日可待,兖王萧磐也没那谋逆的胆子。
可寿数一事最是无常,谁也无法左右。
是命中注定的憾事。
快回到席上了。
皇上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打量了一眼傅蓉微,对姜煦说:“女孩子家一身狼狈,就这么回到席上,少不得招人闲话,你安排人走角门,先送到车里。我去与长公主谈,请她着人送两位姑娘回府。”
姜煦点头。
皇上先走一步,往花厅那边去了。
姜煦回头对她们做了个请的手势:“跟我走。”
蓉琅惊魂甫定,忍不住问:“姜少将军,你那位兄长是何身份啊,瞧着气度好生不凡。”
姜煦没答话。
傅蓉微一个字儿也不问。
姜煦在角门内招来了一辆郡主府的马车,将她们安顿在车里。
傅蓉微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听外面动静渐消,以为人走了,于是用指尖挑开帘子,谨慎地向外张望。
一匹玉狮子迈着雪白的蹄子踱到了她的视线中。
傅蓉微手一抖,正要放下帘子,一把刀柄搭在了窗沿上。
马太高,车太矮。
姜煦要弯一弯身子才能与她平视。
他对傅蓉微道:“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傅蓉微一路都十分安静,听了这话,也不做声,只是安静的摇头。
姜煦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在姜煦面前隐瞒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他的心思细腻,一旦有了猜测,不会轻易被人忽悠过去。
傅蓉微点了点头。
姜煦试探着问:“那你……是不是不愿意?”
一来一回,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明白的话,蓉琅就坐在旁边,一字不落的听着,却越听越糊涂。
傅蓉微当然不愿意,可是这话她没法与姜煦说。
这事儿姜煦解决不了。
她也做不了主。
她是站在孤岛上的人,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没有人能渡她上岸。
还是得她自己想办法。
第29章 (修)
蕊珠长公主那边有皇上亲自出面, 很快安排妥当。郡主府的车夫出门赶车,姜煦骑马跟在旁边,一路护送。
蓉琅还在牵挂蓉珍, 念叨着:“我们就这样离席了,也不知道二姐姐回去见不到我们会不会着急……”
傅蓉微不搭理她。
蓉琅又道:“三姐姐,我在湖里的时候, 分明就看到了有一个人在拽我们,姜少将军问你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呢?你让他们去抓那个恶人啊!”
傅蓉微淡淡道:“那是阳瑛郡主的府邸, 咱们侯府与郡主交情浅薄, 你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踏进去第二次了, 管他们家的闲事做什么, 能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
蓉琅怔怔的望着她, 片刻之后, 哦了一声。
傅蓉微闭目养神。
皇上面前,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皇上若有心追究, 自然会主张查办,一切都不关她的事。
侯府门前。
傅蓉微与蓉琅先后下车。
姜煦目送她们进门,直到角门关闭,才打马赶回郡主府。
原来她是真的不愿意啊!
姜煦想起了上一世,却是满心的疑惑,无人开解。
——若是傅蓉微不愿意, 可上一世她背地里做的那些手脚,无论哪一桩拎出来, 都是欺君之罪。她豁上一切, 乃至性命,才换来了一个进宫的机会, 且义无反顾的一条路到黑,直至巅峰。
这一世好像是哪里出了点问题,一切都不同了。
姜煦心中的无措开始滋生,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变故。
阳瑛郡主府中,皇上闲坐在花厅,萧磐人到了,在一旁煮茶陪着,过了片刻,蕊珠长公主将府上客人安置妥当,带着阳瑛一起到陛下身边伺候。
阳瑛郡主有些惶恐,脸蛋苍白:“皇上,是阳瑛府上招待不周,怠慢您了吗?”
皇上笑着安慰她:“别紧张,你的牡丹宴办得很好,只是朕见你后园子里那座湖实在不像话,想必是下人们犯懒疏于清理。回头朕拨给你几个人,将那湖修理重建一番。”
阳瑛郡主心中的不安稍稍缓了些,还好还好,皇上是仅仅是看那湖不顺眼了。
要修就修吧,她无所谓这些,只要能哄着皇上开心,拆了她的园子都行。
蕊珠长公主也笑了,道:“阳瑛后院那湖啊,确实脏的不像话,早几年我就劝她修一修,可这丫头怕麻烦,一直不肯。”
阳瑛郡主说:“我哪里是犯懒不肯,只是不愿意兴建土木罢了,北边境外还有好些孩子吃不上饭呢,我却大把的银子撒出去修园子……”阳瑛嘀咕着:“叫外面百姓看着,多不像话呀!”
皇上赞许了一句:“阳瑛是个好孩子。”
蕊珠长公主心里惦记着选秀大事,趁时机合适,问道:“皇上见着人了,可还满意?”
皇上停下了喝茶的动作,眼睛瞟着外面的天,细细的思索了一会。
他还没说什么呢,在场众人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皇上道:“一切按照章程办即可。”
所谓章程,就是夏末秋初的小选,傅蓉微不出意外是稳了,皇上择定了这个姑娘。
蕊珠长公主扼腕叹息:“可惜今日那丫头走的实在太早,我都没来得及跟他多说两句呢。”
阳瑛笑道:“姑姑何必烦恼,以后有机会呢。”
以后有大把的机会,还有别的姑娘办的琼花宴,海棠宴,诗社……等等,不一而足。见面的机会多得很。
阳瑛郡主又道:“而且马上春狩了,那可是个最热闹的日子。”
萧磐一句话不说。
皇上早就察觉到他这亲弟弟的反常,几句话将两个女人打发走了,特意留下了萧磐,道:“你又是什么打算?”
萧磐今日守在皇帝的身边,显得非同一般的安分。皇上问一句,他答一句,道:“都怪臣弟玩心太重,日后必定收敛。”
皇帝玩着手中的红泥茶杯:“你这把年纪还未娶妻,朕私下也时常为你发愁,你别糊弄朕,傅家姑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当真喜欢?”
萧磐是一个亲王,皇帝随便一句话都有可能是致命的试探。他胆敢觊觎皇上的任何东西都是自掘坟墓,包括女人。
傅家既已出了一位皇妃,便绝不能再出一位王妃。
萧磐道:“臣弟胡闹,当初在珠贝阁一时兴起招惹了那位二小姐,那傅二至今不知臣弟的身份,只当是邂逅了一位白衣书生,闲时聊聊词画而已。”
皇上:“闲时聊聊词画?能聊到郡主府的假山里头?”
萧磐捂脸。
皇上追问:“没心动?”
萧磐果决回答:“没有。”
皇上幽幽地叹气:“罢了……这傅家养的姑娘,年纪不大倒学着和男人私会,可见家教一般。”
世道要把贞洁有失的女子逼死。今日皇帝若是不止住那一步,傅二姑娘从此便没法做人了。
姜煦送了傅蓉微回家,折回郡主府向皇上复命,刚一踏进门,皇上就抛来一句:“你与傅家的亲事赶紧作罢,朕给你找别的好姑娘。”
姜煦一脸迷惑。
萧磐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皇兄好生偏心啊。”
皇上瞄了他一眼。
萧磐低头清了清嗓子:“茶凉了。”
姜煦坐下喝了一口茶。
皇上忽然问他:“阿煦,你今日也见着那位傅三姑娘,你觉得她为人如何?”
姜煦吐出一个字:“她……”停了半天没有下文。
萧磐哈了一下,说:“据我所知,姜少将军与傅三姑娘的交情可不在这一两日。”
皇上:“哦?”
姜煦表情无波无澜,既不急也不气,萧磐暗自纳闷,这小犊子什么时候这么能沉得住气了?
姜煦道:“前些日子在浮翠流丹,是臣向皇上举荐了三姑娘。臣自然是觉得她哪里都好,配得上皇上,才那样说。”
萧磐问:“那你倒是说说,她到底哪里好?”
皇上也来了兴致,想听一听。
姜煦便道:“臣初次陪母亲拜访侯府时,在花园里看见了一幅未摹完的千里江山。”
萧磐喝茶的动作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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