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煦回都的消息一传进宫城,连通禀也免了,皇上身边的人早等在朝晖殿门口,引他入殿觐见。
姜煦单手托着一个木盒子。
朝晖殿中叩拜了皇上。
皇上瞧着那个盒子:“看尺寸,不像是装人头的。”
姜煦道:“臣无能,棋差一着,只带回了山丹王子的一侧断臂。”
皇上道:“你这一去时候可不短,追到哪了?”
姜煦回:“蜀中。”
皇上道:“蜀地匪患猖獗,可受伤了?”
姜煦道:“一群圈地为王的山猴子而已,算不上对手。”
皇上以为这句不算对手是轻易出手就能收拾的意思。
然而姜煦在蜀中真正的做法是轮着拜访了山猴子的地盘,送吃送喝,亲亲热热,化敌为友。
此事也算是有渊源。
去年冬天,有一行蜀中的山匪被梁雄诓到了华京,犯下了大事儿,姜煦纵了他们一马,却意外结了个善缘,此去蜀中,受益颇多。
姜煦把盒子交给了殿中伺候的太监。
太监打开,呈上几步,怕冲撞到皇上,站得远远的,让皇上看了一眼。
皇上摆手,示意退下。
姜煦淡淡出声:“烧了吧,怪恶心的。”
皇上道:“连你都没能拿住他的命,这个山丹王子,不简单。”
姜煦道:“臣虽没割下他的头颅,却将他和几个部下赶进了西北大漠,他伤势不轻,即便有幸活下来,也得休养一段日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间锁着凝重。
一旦山丹王子养好了伤,他们大梁朝恐怕就要迎来更猛烈的反击和报复了。
皇上还不打算征伐北狄吗?
第95章
断臂卷入了火舌中, 焦腐的皮肉味道便更难闻了,朝晖殿中君臣互相沉默了片刻,皇上开口道:“又快入冬了, 你也该收拾收拾回关外了,带上你夫人一起,新成婚的小两口分隔两地, 倒显得朕是那个棒打鸳鸯的人。”
最该谈的事情避而不谈。
姜煦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他跪安,退出了朝晖殿, 一尘不染的地砖上倒映出拉长的影子, 落进了皇上的眼睛里, 有种挥之不去的萧索。
天欲晚时, 将军府冷落的门庭忽然热闹了起来, 裴青将人和马先带下去休整, 姜煦走向后院。
傅蓉微坐在高高的门槛上, 没起身。
姜煦还没进院门就先见着她了。
傅蓉微凝望着他,心想, 这个人还真是见一面陌生一点,渐渐的,快要与曾经梦中的模样重合在一起了。
噩梦不受控制的涌上心头,肖半瞎说过的话在耳边回响,傅蓉微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难以自拔。
姜煦站在她面前。
她目光空洞,没有反应。
姜煦叫了一声:“微微?”
傅蓉微好像耳朵也闭上了。
迎春见状, 躬身上前,低声道:“少夫人等了有半天了, 屋子里已备好了热水。”
姜煦一俯身, 轻轻巧巧的勾住傅蓉微的腿弯。
傅蓉微蜷着身子,像是被端起来的, 她感到身下一空,终于回过神,目光定在眼前人的脸上,问道:“逮住他了吗?”
“跑了。”
姜煦把她放在椅子里,动作格外小心。
傅蓉微道:“可惜。”
姜煦平静的说:“没关系,我想通了,世上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强求多半没有结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傅蓉微立刻道:“你这不是想通,是妥协。”
姜煦不甚在意:“妥协也行,随便吧。”
这才是真的想通了,傅蓉微不得不佩服,他怎么做到这么通透的。
姜煦迎着她的目光,仿佛能猜到她心中所想,道:“熬没了。”
不能回家的十六年,每一年都是妥协。
姜煦进到里间,水声传了出来。
傅蓉微因为出神太久,双腿发麻,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慢慢站起身活动。
氤氲的水汽蒸在屏风上。
傅蓉微慢慢靠近,问了跟皇上一样的问题:“你伤着没有?”
姜煦道:“撵一条丧家之犬,还不至于。”
他整个人浸在了热水中,眯起眼睛,道:“我们走吧,跟我回华京。”
傅蓉微却道:“等等,我还有件事没办。”
姜煦十分了解她,道:”你卷进胥柒的麻烦里了?“
傅蓉微:”他的处境看上去不妙。“
姜煦道:”你不管他,他也死不了。“
傅蓉微明显从话中察觉出他并不友好的态度。
她不太能理解,但却相信他的判断。
傅蓉微道:“好吧,我相信你说的都对,但是我之前承过他的情,承诺过有朝一日还他恩……他救过你的命。”
姜煦道:“是吗?”
他的嗓音好像也被热水泡软了,以至于傅蓉微一时神昏,竟没察觉此话明显的的异常之处。
傅蓉微的身影悄悄的移过去,站到了屏风的边缘。
姜煦说:“你若是进来可就没法干净出去了。”
傅蓉微一下子定住了脚步。
欲望这档子事儿,一旦破了戒,就难以维持起初的克制,情越浓,则欲越猖狂。
傅蓉微冷哼了一声,又一步步退了出去。
姜煦对胥柒的态度,就如同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万分的不耐烦,也不想掺和。
奈何他不在的时候,傅蓉微已经偏过去了。
姜煦琢磨着,只能罢了。
傅蓉微是他今生决意护在心口的一簇温热,除了供着,还能怎样呢?
那煎熬的十六年,傅蓉微没有经历,是件幸事,她的生命停在了二十出头的年纪,所经历的一生最惨烈的事,就是那场叛乱,她死在痛苦正盛的时候,却也不必忍受那绵绵无尽看不到头的后劲。她略回一回头,没准还能找回点曾经。
所以那些往事姜煦不愿意对她讲得太深,哪怕是她缠着问,他也总是能找各种借口含混过去。
傅蓉微等到姜煦出来,叫了迎春和桔梗进屋收拾水渍,他们对着坐在廊庑下,正经商议起有关胥柒的事。
刚沐浴完的姜煦身上带着一股雅致的熏香,他伸长手到栏杆外,捡了一片完整的枯叶,用手指一碾,叶子碎成粉渣,散进了风里。他道:“萧磐是揪着一只羊薅,不把阳瑛郡主弄死他不肯罢休。”
傅蓉微:“他俩有仇?”
姜煦摇头:“至少现在不应该有。”
傅蓉微百思不得其解:“泣露园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我们摸进去探探吧。”说完,她用试探的语气补了一句:“行吗?”
姜煦好心情都挂在脸上:“行,上天入地都是你说了算。”
傅蓉微抑制不住笑容,落日的余晖在她的眉梢上染了一层红。
阳瑛郡主刚开始被禁足时,是在馠都的郡主府,由禁军看押。
上年除夕时,皇上心软念旧,孤家寡人身边没什么贴心人,蕊珠长公主在宫宴上提了一嘴,几个后妃和萧磐都跟着应声,皇上便开恩特赦,罪罚仍在,但却将阳瑛郡主挪到了别庄泣露园里。阳瑛郡主在泣露园,日子好过了许多,除了不能出门,一应待遇都如从前。
傅蓉微有点拿不准,这一次,阳瑛郡主依然无辜吗?
姜煦出手,很快弄回来一个人,深夜,傅蓉微被他领进了书房,地上跪着一个人,正垂首候着。
傅蓉微挪了灯到跟前,用眼神询问姜煦:“这是谁?”
姜煦拖了两把椅子,先搭着傅蓉微的肩膀,让她安稳坐下,在她耳边道:“我逮了一个泣露园的人回来,先审他一番。”
傅蓉微以为他要开口审,不料,他坐下后,只端了一杯茶慢腾腾的抿着,那意思是任凭傅蓉微处置。
烛火明灭中,傅蓉微的眼神渐渐沉静了下来。
她问:“郡主在庄子上日子舒心吗?”
此人是阳瑛郡主府上的花匠。阳瑛郡主是爱花的人,在哪里都舍不下她的花,去年日子最难怪的时候,郡主府上的伺候起居的仆从都遣散了,却还留着花匠照料那些珍贵的花草。
他算是阳瑛郡主手下比较得力的人了,恰好今日他不当差,在回家的路上,被姜煦的人用麻袋套了,绑了回来。
他对阳瑛郡主还是有几分忠心在的,不想这么快就背主,抗住了没出声。
傅蓉微目光似刀,瞥向了姜煦。
姜煦在旁边开口:“你已经回不去郡主府了,我会把你背叛的消息传进郡主耳朵里,即使你撑住了不说,回去也是死路一条。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是全须全尾的出去另谋差事,还是今晚就交代在我手里,你自己思量。”
姜煦几句话压下来,说得清楚明白,他也知道自己跑不了今晚了,服软了,说:“郡主娘娘自从挪到了泣露园,日子便好多了,园子里养的花也长得越来越好,蕊珠长公主时时关照,仆从婢女衣裳首饰一样不缺,寻欢作乐也有人陪。”
傅蓉微抓住了最后一句关键:“寻欢作乐也有人陪?”
“是,是的……郡主娘娘足不能出院,太寂寞了,有几个会讨人欢心的倌儿,常住在园子里。”
傅蓉微沉默良久:“我记得阳瑛郡主以前没这毛病吧?”
花匠不敢接这话。
姜煦见她的目光瞄过来,立刻撇清关系:“我可不知道。”
傅蓉微只好继续问花匠:“她从哪找来的人呢?”
“一开始是蕊珠长公主先送了几个解闷的,后来有一次,兖亲王登门探望,留下了一个长相斯文的随从,常伴在郡主左右。”
傅蓉微:“……她怎么还敢信兖王啊?”
傅蓉微再问有关那个随从的事,花匠一个字儿都说不明白。
这回能看出来他不是有意隐瞒,而是真的所知甚少。
傅蓉微示意姜煦:“可以了。”
姜煦正好一杯茶抿到底,对那花匠道:“走吧,回去照常去郡主府当你的差,想保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花匠错愕的抬起头,意识到方才姜煦只是恐吓,而他已经彻底出卖了阳瑛郡主。
傅蓉微淡淡道:“别这种表情,你想给主子表忠心,可你主子未必看重你,你一个寻常百姓,给谁办事不是办,能照顾好家室,置办几亩薄田,便是最安稳的日子了,给他点银子,回去好好经营自己的家吧。”
桔梗和迎春都不在,傅蓉微这一开口,下人的活也落在了姜煦身上。
姜煦摸便了身上也没找出一个铜板,默默起身出去了。
花匠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跪麻的腿,退出了门外,他忍不住偷瞧了一眼傅蓉微,这是他第一次见着傅蓉微的真容,只觉得那灯烛下不苟言笑的模样,比他的主子郡主娘娘还要威仪。
门外,姜煦塞给他一块金锭子,足有人半个拳头大。
像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得这么一块实心的金锭,余生算是衣食无忧了。
花匠双手捧着金锭跪地谢恩,姜煦的衣角却已拂过了门槛,人进到了屋里,一个小将军在院门口冲他颔首,那是奉命送他出府的人。
姜煦在傅蓉微面前挡了半天,傅蓉微也没抬头看他一眼。姜煦再逼近一步,挡住了烛光,问:“在想什么? ”
傅蓉微面前陷入了黑暗中,她抬头也看不清姜煦的脸,沉声道:“我在想……阳瑛郡主这回怕是没运气再脱罪了。”
姜煦心里漠然,没多少感伤,道:“萧磐算是盯上了阳瑛郡主,郡主不是他的对手,早晚会死在他手下,上一世便是如此,有些人的结局是一生难逃的厄运。”
傅蓉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颈侧,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里血脉的搏动。
姜煦同时动作,将她的手覆盖在自己的掌心下,一起搭在她脆弱的颈上。
傅蓉微手指贴着姜煦的皮肤在战栗。
姜煦道:“但是你解脱了。”
傅蓉微是自杀殉城的人,他带她远离了那座宫城,便是远离了上一世的厄运。傅蓉微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你呢?”
新的噩梦和预言缠上了傅蓉微,在她的心底种下了不安的种子。
傅蓉微问道:“你听说过术士吗?”
姜煦一时没说话。
傅蓉微便自顾自讲下去:“颍川王妃告诉我,术士难得,他们精通巫术,相术,医术,心高气傲,目无下尘,只伴在真龙左右,扶他们乘风直上。或许萧磐真的有帝命在身,万一我们阻止不了,此后又当如何?”
姜煦道:“那都是还没发生的事,多想无益。”
傅蓉微:“我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自艾自怜……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我快不认识自己了。”
姜煦顿了一下,他其实发觉了,上一世,他没有与傅蓉微有过如此亲近的关系,但根据道听途说的种种,不难对她有个了解。她那苦难多磨的一生,带给她的坚硬如铁的心志,她所算计的每一步,背后都藏着周密详细的推演与权衡,她一生没有过一次意气用事,哪怕最后引颈自戮,也是将自己埋成了小皇帝心中的一步暗棋。
她一生短暂的温存只在于侯府的云兰苑。
离开那座破败的院子之后,她便没有再爱过任何人。
一只没有引线的风筝自然无所畏惧。
姜煦道:“假如你不在乎我,你会和上辈子一样坚忍,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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