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没人, 自然也没有热气腾腾的晚餐。艾琳用干面包草草填饱肚子,从衣柜里找出自己过冬的棉手套,将包在纸巾里的鸟卵放进了手套里。
她没有孵化过动物的卵, 只大概知道要保持温度。
这样应该就够了吧?
艾琳望着棉手套上鼓起的轻微弧度,轻声说了句“晚安”, 然后闭上眼睛。
第二天是周一,要去学校,艾琳手忙脚乱地做早餐,耽误了一些时间,等气喘嘘嘘地跑到接送点,校车已经快要出发了。
车上人很多,挤一挤勉强能腾出空隙,可当艾琳准备上车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个糟糕的事实——站在车门口的恰好是个熟人。
那个高大的金发男孩马丁是克莱儿的好朋友之一,两人昨天才见过。
马丁是校橄榄球队的队员,膀大腰圆,身材健硕,胳膊上的肌肉比艾琳的大腿还粗。
他往门边一站,直接挡住了车门,艾琳如果想上车,必然得推开他,或是靠在他边上。
看马丁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还有旁边人的阵阵起哄声,他们期望的大概是后者。
艾琳站在车下不动,马丁冲她勾了勾手指,“来吧,上车!我可不介意像你这样的女孩紧紧地贴在我胸口。”他说着向前挺了挺胸,故意展示自己强健的胸肌,顿时引来四周一片嘘声。
艾琳低头,避开了众人的视线,也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见状,马丁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冲前面喊道:“她不上车,我们出发吧!”
校车司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女孩站在车门前一动不动,他也没耐心探究,听到马丁的话就一踩油门直接出发了。
艾琳望着校车渐渐远去,转身向公交站走去。
周一的第一节 课,她果不其然地迟到了,好在教这门课的克劳德先生是她母亲的朋友,他没让艾琳太难堪,只让她写一篇检讨,就叫她回座位去了。
下课后,克劳德先生叫艾琳去他办公室一趟。
路过走廊的时候,她看见克莱儿在和另一个女孩窃窃私语,她们不怀好意地盯着艾琳,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恶毒笑容。
艾琳低着头,很快经过,不想知道她们究竟说了什么。
转学到纽因中学的这半年间,艾琳几乎成了教师办公室的常客,她对这里并不陌生。
克劳德先生是个儒雅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幅黑框眼镜,平时温温吞吞的,但在学生面前也会表现出严厉的一面。
他一向对艾琳很照顾,不光因为她是他朋友的女儿,也因为她实在太安静了。在这个同龄人鸡飞狗跳的青春期,她却几乎从来不惹事,不说话,也不和同学们沟通。
对一个知道些许内情的人来说,她这样的表现实在令人心酸。
艾琳进入办公室后,克劳德先生先问了问她早晨迟到的原因,被她搪塞过去。
他也没追究,只是通知她:“艾琳,下午三点温蒂会过来接你,你可以提前放学。”
温蒂是艾琳的母亲,在一家大企业当高管,年薪高,工作也很忙。她每周至少会回纽因镇一次,驾车接艾琳去费城,每次都会提前和克劳德先生打招呼。
这次也和过去一样,艾琳不在意地点点头。
“谢谢,克劳德先生。”
上午的几节课平平无奇地过去,在去食堂打饭的路上,艾琳听到了一些流言。
“知道吗,克劳德先生又叫她去办公室了。”
“他们在办公室里做什么?”
“哈,想想也知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然他凭什么给她那么高的分数?”
两个女孩走在前面,头挨着头,自以为小声地讨论着,在艾琳面无表情超过她们的时候,两人吓了一跳,互相对视一眼。
“她不会听见了吧?”
“听见又怎么样?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在说。”
艾琳来到食堂,在大多数学生三五成群凑在一桌的情况下,她独来独往的行为显得十分怪异,不过她已经习惯了,不和任何人交流,低下头默默吃自己的饭。
也没有人想去接近她。
两个月前,因为刚转学搞不清楚状况,而贸贸然和艾琳做了朋友的那个女孩如今已经幡然悔悟,加入了另一个新圈子。
她就坐在艾琳的左前方,胖胖的脸蛋上长着几粒小雀斑,穿着不时髦甚至有点土,但时不时露出的腼腆笑容让她看起来也有几分可爱。
她叫玛丽,是个热情的姑娘。她曾是艾琳最亲近的朋友,但在克莱儿和她一番交谈之后,她选择和艾琳划清界限。
从那之后,艾琳在学校就一直是一个人了。
下午三点,艾琳从学校早退,母亲温蒂的车子已经在校门口等着她。
两人驱车前往费城,在预定时间来到心理咨询室。艾琳先进去谈话,一个小时后,她面无表情地推开门走出来。
“宝贝,你坐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温蒂走进了办公室。
心理咨询师是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她把艾琳的咨询记录拿出来,一边翻看一边说:“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上次你说你们搬去了乡下,她在那边生活得怎么样?”
“或许,应该不错吧……”温蒂有点尴尬地说,“我的工作很忙,不经常在家。”
“她一个人在家吗?”
“……是的。”
“她有朋友吗?”
“我不太清楚……不过听我朋友说,她在学校有个玩得好的姑娘。”
心理咨询师合上了记录,“现阶段她最需要的是陪伴。”
这点温蒂当然知道,但她没有办法做到。她必须工作,她的工作让她没有时间照顾女儿,可除此之外,她已经努力做到最好。
给艾琳最好的物质生活,听从心理咨询师的建议搬到乡下,不惜每周花费大量时间在纽因镇和费城之间往返……她并不是没有付出。
只不过如今收效甚微。
艾琳的性格越来越怪异孤僻,这样下去,温蒂非常担心她未来会无法融入社会。
离开心理咨询室,开车回家的路上,温蒂犹豫良久,主动开口问艾琳的学校生活。
“新学校怎么样?还适应吗?”她故作轻松地说。
艾琳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她想起了自己白天在学校的经历,想到那些恶言恶语和冷漠的目光。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可是就在她准备张口的时候,温蒂接了个工作电话,就这么短短几分钟的功夫,等温蒂挂断电话之后,艾琳心中那一点犹豫已经彻底消失了。
她答道:“很好。”
温蒂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就好。你才刚刚转学,记得在学校多交几个朋友,和朋友们一起出去玩,缺钱了就和我说。”
这本来是一句寻常家长都会说的话,但温蒂没想到的是,她一提这事,艾琳竟变得更加沉默了,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温蒂晚上还有工作,她送完艾琳就急忙赶回公司了。
艾琳回到独自一人的家中,把手套里的鸟卵翻出来,放在手心里。
她不知道这枚卵中的生物是活着还是死了,隔着蛋壳,它又能否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知不知道她正在静静地看着它。
或许,这枚不会跑也不会跳的卵,是唯一一个会一直待在她身边,永远不离开的生命了吧?
艾琳望着它,想起自己这糟糕的一天,眼泪忽然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恰好落在卵壳表面,不出几秒钟就被它吸收干净。
那滴温热的泪水,浸透薄薄的卵壳,融入了卵中尚未发育成熟的一团血肉之中。
咚、咚、咚!
沉睡的生命,感受到了发烫的温度,在这一瞬间,它沉寂的心脏忽然跳动起来。
-
最初,整个世界都是寂静的。它感到自己被包裹在温暖潮湿的液体之中,被限制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它只能被迫蜷缩起身躯,用仅剩的能量维持生机。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忽然的,某一天,它从黑暗中苏醒了。
然后,它感受到了温度。
那是颤抖的、发烫的、令人窒息的温度,将它从黑暗中唤醒。
随后,它打开了身上可以称作“眼睛”的器官。
它“看见”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是冰凉死寂的,代表着无生命的物体,另一种是鲜活明亮的,拥有这种颜色的生物会动,会跳,会发出对它来说难以理解的声音。
拥有鲜活明亮颜色的生物,每个晚上都会对它发出那种无意义的声音。
就像它会观察她一样,她也在观察着它。
她显然发现了它在渐渐长大,她很惊讶,明丽鲜亮的色彩一下子凑近过来,隔着薄薄的卵壳,它都能想象到那炽热的温度。
紧接着,她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接触了包裹着它的壳。
这次,它能切实地感受到她的温度了,不像最初唤醒它的那滴液体,现在的她是柔软而干燥的,年轻的肌肤散发出勃勃生机。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的外壳,无比珍爱的态度和温柔的举动,让它感到如同沉睡时一般舒心。
她又在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了。
但这一次,它不再感到烦躁,而是在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之中,缓缓陷入了睡眠。
再次醒来的时候,它发现自己变得更大了。它的肢体更加有力,那层在原先的它看来坚不可摧的屏障,如今似乎轻易就能打破。
它终于要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了。
它环顾四周,没有找到那个总是出现在它身边的,带有明亮色彩的生物。
她在哪里?
它想让她亲眼看见,它破壳而出的那一刻。
傍晚六点,艾琳放学回到家中。窗户依然是黑漆漆的,她打开电灯开关,空无一人的客厅霎时间变得明亮起来。
她放下书包,快步走向卧室。
这几天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察看卧室里的鸟卵。
它已经变得很大很大,甚至比鸡蛋还要大得多,过冬的棉手套盛不下它,于是艾琳买了一个猫窝,把它转移了到猫窝里。
她当然知道这是不正常的,一枚蛋不可能会自己变大。只是在最初的惊吓过后,她越来越好奇,非常想知道这枚奇怪的卵中究竟会孵化出什么东西。
艾琳还是倾向于那是一只体型偏大的猛禽,为此她提前买好了鸟笼——是驯养雕鸮用的那种大型铁笼。
她把猫窝放在了笼子里,静静等待着它的降生。
过去的整整两个月里,那枚卵一直在缓慢地生长着,可是就在这几天,这种变化忽然停止,艾琳预感到它就快要破壳了。
会是今天吗?
艾琳才刚走进卧室,就看到那纯白的蛋壳表面裂开了一道缝隙,而且随着她的靠近,鸟卵忽然剧烈晃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
它快要出来了!
那一瞬间,艾琳的心怦怦跳动,也跟着紧张起来。
她快步走近,蹲在笼子旁边,从已经剥脱的蛋壳空隙中窥看内部。那里面很暗很黑,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在晃动。
在动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实在太好奇了,忍不住眯起一只眼凑了上去,鼻子几乎贴在了蛋壳上。
卵中的东西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挣扎的幅度变轻了,艾琳能猜想到它对外界一定也抱有着同样的好奇。
它稍微动了一下,换了个角度。
它缓慢地贴近了那个缝隙。
忽地,一只眼睛出现在了缝隙里。眼白很少,黝黑的瞳孔占据了三分之二以上的空间,透过狭窄缝隙直直注视着艾琳。
这不可能是一只鸟的眼睛,因为鸟是没有眼白的。
这更像是……一只人的眼睛,出现在了绝对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恐怖片一般的诡异场景,把艾琳吓得倒仰,一屁股坐在地上。
卵中居然出现了一只人的眼睛,她已经没法想象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了,本能的恐惧催促着她赶紧离开,藏到这个怪物找不到的地方去。
她能藏去哪里?
它已经看到她了,等它破壳而出,说不定会在房间里搜寻——哪里才是这座屋子最隐秘的地方?
忽然间,艾琳想到了阁楼。
那里被上任屋主当成杂物间,就在艾琳卧室上方,拉一下绳结就能放下梯子,她之前进去过一次。
那个狭小的空间,似乎是一个很适合躲藏的地方。
趁着怪物还没完全“出生”,艾琳从它背后放下梯子,躲到了阁楼上。
她不敢说话,背上全是冷汗,双手紧紧捂住嘴巴。听着下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未知的恐惧让她觉得浑身发冷,忍不住去想象一些更可怕的东西。
最终,艾琳还是没能控制住冲动,小心翼翼趴在天花板上,从木板缝隙中偷窥下方的卧室。
卵壳已经破开三分之一,这点空隙已经足够里面的怪物脱身。它小心地探出滑腻的触手,像是一摊粘稠的黑色液体,从空隙中间“流动”出来。
它终于第一次接触到外界的空气,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身上闭合的“眼睛”也纷纷睁开,不安分地左右窥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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