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黎有些发愣,瞧他如此。心中又生报复歹念,用指片轻轻地从他的手腕处一路轻扫至他修长的手指,再从手指转为用指腹带着手中余温滑至茶盏边缘。
萧璟云拿着杯子的手感觉她所滑之处细润暖滑,清晰感受着她温热指腹绵延点火,杯中的水面竟有一丝不稳。
可他依旧冷淡地将茶杯凑近清黎的鼻尖,口中暗含威胁,帝王之气尽显:“黏吝缴绕。”
“听不懂。”
萧璟云轻揉着眉心:“我从未见过如你一样胡搅蛮缠、得寸进尺的人。”
清黎头一次听到他说此重话,两手抱胸放于檀木座上,嘴角勾笑:“你生气了?或者,你有一点生气吗?”
“我生气,你反倒开心?”
“开心呀。”
凡间百姓常说天子一怒,地动山摇,因而对皇权、世贵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这还是萧璟云第一次听到有人希望他动怒,蓦然转头,撞进一双氤氲缱绻的眼睛里,再次回归冰山状态,不再说一句。
车马缓缓幽幽从城关入门,清黎隔着纸窗就能听见大街之上熙熙攘攘的声音,人潮混杂。市集叫卖、邀客声此起彼。清黎被声音吸引,悄悄推开木窗。
探眼望去,晟都城高长灯火,里坊皆开。街上尘世喧嚣、人流涌动,岸下灯火璀璨。楼阁飞檐之下,红绸高挂,不少有情人相拥着共赏明月。河道街口,还有不好男女老少在街旁放着明灯,千盏明灯如同繁星点缀着护城河,光华璀璨。
“晟都,当真繁华呀!不愧是用金砖磊出来的地方。”
车辆缓缓停泊在宫门口,两列御林军按照官阶大由低到高、由外到内,一字排开恭候在寂归门两侧,整装以待。清黎便听到邹启急不可耐的声音传来:“已至宫门口,还请殿下落轿。”
萧璟云不为所动,不紧不慢的合上卷册:“晟都已到,可以把佩玉还我了吗?”
清黎指尖轻敲着杯沿:“殿下,突然来南陵寻我,我还以为是你想我了?结果竟然是为了一枚佩玉。”
萧璟云:“你明知道我最在意这枚玉佩,特意盗走,不是特意引我来寻你吗?”
清黎从衣袖之中翻出璞玉,那是她摘下萧璟云面具时趁他面红耳赤时顺走的。意在就是为了哪天有一天,以他重视的佩玉来要挟一二。
清黎又拎着上面双股线编织的红绳,将佩玉轻轻摇晃在萧璟云面前:“为何你如此宝贝?不就是一块除了价格有些昂贵,其他没啥特别的一块佩玉吗?”
她莞尔一笑:“难不成,是你心念送你佩玉的人?”
“是哪位倾城倾国的美人送的?”
萧璟云语气淡淡:“可否还我?”
“被我说中了?若真是哪位女子送的,便是我的情敌,我又怎能就此还你?难道要我看着自己的心爱之人日日带着别家女子送的东西吗?”清黎故作委屈摸着衣袖,语气绵柔,像个小猫呜呜叫,惹人心怜。
但萧璟云早已摸清了她的底细,眼前的女子,千人千面。对他无论是委屈可怜,还是千娇百媚,皆是假面。
而且最会胡搅蛮缠、得寸进尺,私德有亏。
萧璟云不想与之纠缠,望着垂吊的玉佩,眼中的哀惜一闪而过:“这是镇北将军生前的遗物。”
清黎想到自忘川那日十万大军挤在奈何桥最上层,过了数月,大军才幽幽散去,开始在忘川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过着亡魂的生活。而忘川最下层,黑桥,这十年来唯有那身披戎装的野鬼迟迟不肯下桥,宁愿每日忍受着桥上烈火灼烧、冷水刺骨,却始终不肯下桥,迟迟不肯迈入忘川一步。
清黎试探性询问道:“就是那个通敌叛国的将军吗?霍连悭?”
萧璟云微微颔首。
“遗物?”
萧璟云答道:“觀山案事发,我才尚在幼学之年,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记忆停留在贞衡二十二年,晟都那一场大雪,镇北将军麾下的副将宋清衍冒死入晟都,将这一枚玉佩交到我的手上,还未交代半句,便被一种我未见过的蛊毒吸干全身精血而死。”
清黎将手肘支在膝上,下巴搭在手掌上:“殿下今日如实相告,就不怕我把这件事情告诉陛下,身为东宫太子,竟敢私藏叛国罪臣成之物,这可是个能扳倒你的大罪。”
萧璟云眉眼挑起一丝玩弄的意味:“口口声声称心悦于我、想成为我的太子妃,是假话?我想清黎姑娘也不想成为一介阶下囚的枕边人吧?”
清黎指尖转着茶杯,框框作响,淡笑不语。
萧璟云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此玩笑有些失礼,默然片刻:“我失礼了,见谅。”
“我曾派人查过你的背景,你并非真正的南陵人。觀山案发生在南境之地,并且宋清衍副将死于南陵的蛊毒之下,所以我想请姑娘和我一起重新调查觀山案。”
“猜忌觀山案和南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我并非南陵人,却又最懂南陵一切,所以殿下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是。作为报酬,无论姑娘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寻来。”
清黎细细摩挲着这玉佩上面的纹路,沉思片刻后。
她缓缓起身,再次吹灭火烛,点燃一根熏香:“不需要那些俗物,我只需要殿下陪我配合我一炷香的时间。”
“这一烛香的时间,无论发生什么,不能动,不能睁眼。”
“殿下考虑清楚了吗?”
月色剪影映在萧璟云清俊的眉眼之上,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白衣黑发,不扎不束,直似神明降世。
清黎只听见他的声音清润落在她的耳内:“依你。”
~
站在寂归门前的众人目光焦距在那辆马车之上,没由来地从脚底生出一股紧张的情绪。等了许久,都不见萧璟云下轿。
邹启更是弯腰居里等候了殿下好一阵,心急如焚。想着自己方才已经催促过殿下,倘若再次提点,便能被人灌上不敬之罪。索性,他瞧到了身旁一脸清闲的傅简,小声说道:“殿下和女子共处一室那么久,下官实在是担心,还请傅官再提点一番。”
傅简不以为然,吹着口哨:“呆呗!殿下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啊?”
邹启真是服了这个木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还不知吗?”
傅简鄙夷撇了邹启一眼:“噢~那事啊~,那还打扰殿下干什么啊?”
傅简又拍拍邹启的胸脯说:“你不喜欢那个女子,我起初也不喜欢啊,老是对殿下动手动脚,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小姐、咋咋呼呼的。但是我转念一想殿下这个闷葫芦,为人清冷孤高、也说不太爱说话,也讲不出什么讨喜的人话,天天就是批阅文书、练武、看经卷,太无趣了...现在若能发现人世的一大乐事,也挺好啊!”
邹启转而眼见那轿撵内唯一的光源消失不见,漆黑一片。咬牙切齿,这妮子真的是嫌活着太长了!
~
月影斜射,两人的影子恰好交叠在一起。
曼珠沙华如血一样绚烂鲜红,在这夜幕之中闪着微光,有花无叶,甚是诡异,马车之内幽幽氤氲着一股妖异的香味,所有感官被逐步放大,氤氲着视线,混淆着内心的喧嚣。
光线昏暗,周围深寂。
清黎慢慢地、俯身浅浅吻上他的唇,一丝须臾缥缈的红光溜进他的身体里,一路沿着向下,在心尖处圈圈缠绕。
第14章 种情花(下)
月影婆娑。
一片黑暗之中,呼吸交织,此吻清黎颇为强势,缠绵炙热,没有唇齿交缠,没有情意,只是一个单纯的吻,带着目的性的吻。
直接,强硬,霸道,只为给他种下来自忘川的情花,曼珠沙华。
萧璟云起先心头一颤,恍惚间,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潮涌瞬间麻痹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清醒。他能感觉到唇间温热,唇齿之间萦绕着清冽的松木香,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心头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涌动,逐渐昏沉。
没有拒绝,没有反抗,却一动不动。
清黎睫毛簌簌颤动,望着那他左胸处有一丝妖艳的红光如花般绽放,瓣瓣微卷,花蕊四绽,星光点点。
她抿着笑容,心知情花已经种下。
空间狭窄,二人唇瓣紧密贴合,带着不可言说的情欲在空气中肆无忌惮扩散、发酵,丝丝缕缕,清黎感觉自己的气息开始变得有些急促仿佛有什么情绪在破茧而出。
正在她有些意乱情迷之时,却恰逢其时对上了萧璟云的双眸,视线交汇,长久、静谧、危险。
那一瞬间,她的心跳忽然一窒,她赶紧推开萧璟云,用手捂着自己有些慌乱的心跳,言语急烈:“你为何突然睁眼!你....你....,可恶至极!”
萧璟云稍稍侧头,不紧不慢点燃火烛,指着那一根已然全部落灰的香,寥寥余烟还在空中扩散。
他不急不慢说道:“时间到了。”
“你先前说只需一炷香,如今时间已到,我已经信守承诺。”
“那清黎姑娘答应我的事情呢?”
“我...”清黎有些气愤,羞红了脸,但又看着那已经烧完的香烟无可反驳,“我答应你的自会完成,殿下,请放心。”
“清黎姑娘,为何生气?”
“我...殿下难道不知我们刚刚在做什么吗?你没看过那些东西吗?”
萧璟云冷冷问道:“哪些?”
清黎一腔火气不知如何发作,她也不知为何在刚刚和萧璟云对视的那一瞬间,会觉得如此得惊慌失措、小鹿乱蹿,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把握全局之人,也会突然被那个木头占了上风。
她闻着空气中弥散着甜腻的气息,顿时大悟,原来是那个可恶的曼珠沙华。世人只知道忘川的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却鲜有人知晓她之外的别名,一夜情花。曼珠沙华通常花瓣轻柔优雅,万般风情绕,气味幽香娇媚,勾鬼驻足,得此才能吸上一吸男鬼身上残留的灵气。
那花最会勾魂摄魄,定是被那该死的情花麻痹了理智。清黎借此安慰自己许久,才渐渐平息了自己焦躁的情绪。
她抬着眉眼瞧着萧璟云神色无异,平时动不动就怯雨羞云的他现在确实该死的平静。刚刚平息的情绪,一下子翻腾上来,刷地一声拉开纱幔跳下马车,落荒而逃。
傅简在门前恭候多时,只看见那位女子气鼓鼓地跳下车,脸上还带着一阵羞红。他原还有意上前去打声招呼,却不料那女子看到他好似十分厌恶,低垂着头。由着同样一脸气鼓鼓却不知在生着何种闷气的邹启领着快步走进离了宫门。
傅简不明所以,等候了多时,才等待了萧璟云缓缓提着衣摆走下轿撵。
傅简在前提着夜灯,支散其余御林军,和萧璟云一同走在宽阔广大的内宫内。
晟国布局天圆地方,三宫九院,各宫寝殿以云顶檀木为梁,铺满青石琉璃瓦,雕栏画杆。举目望去,廊下声声虫鸣,时隔数步,便有刻着祥腾云纹柱,辄高悬宫灯,时不时有些宫女低垂着头从回廊快步走过。
“殿下?”
“殿下?”
傅简见四处无人,连连低声唤了好几声萧璟云,他这才回过神来。
“殿下今夜也好生奇怪,老是走神,可是和那位清黎姑娘在轿撵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萧璟云见四下无人,抬头望着殿外星辰月落:“傅简,你可知...”
“罢了。”
“最近父帝罚我禁闭数日,朝中可有发生什么事?”
傅简苦思冥想:“殿下,我是武官,不是文官。要说头等大事,便是明日中秋宫宴之上,殿下还是好好想想如何跟陛下交代私逃出东宫一事?倘若要是被陛下知道殿下私下查着觀山案,那可真是忤逆的重罪。”
“还有一事,便是六殿下快回来了。”
萧璟云淡淡回道:“好事。”
傅简提着宫灯,听着池塘中蛙声轻叫:“哪里好事了?六殿下本就是皇后的嫡出,又是众皇子中最受宠的那位。六殿下如今是得胜归朝,陛下肯定龙颜大悦要大肆赏赐,轻则黄金万两,重则封爵赏地、开府上朝。”
萧璟云倚着栏杆,袍服雪白,一尘不染,连月影都不好意思留下斑驳的树影。
“有话直言。”
傅简抓了抓脑壳,他深知他能想明白的事情,萧璟云怎么可能看不透?奈何他永远是一副超然脱俗的样子,明明这城府比任何人都深,却屑于分一点心思在计较得失上、更甚算计别人。
傅简哀其不争:“殿下,我们也防着有心之人行吗?特别还是那种把狼子野心摆在明面上的人。”
萧璟云悠然散漫地从他手中接过宫灯,眸色深沉:“自古以来,高位能者居之。国运兴衰,王朝更替,皆是道法和天意,你不必在意。”
傅简叹了口气:“是您并不在意吧,殿下。”
听着林叶作响,傅简耳朵微动听到一些细碎的脚步声,立马轻功一跃揪出躲在灌木后惊慌失措的太监和宫女。
小太监和宫女衣衫不整,女子的口脂被划出淡淡的红晕,还依稀挂着些水痕,两人刚从余情之中还未退散,就歪打正着撞到了今日回宫的太子殿下。
二人齐齐下跪,惊慌失措:“殿下...殿下...饶命。”
萧璟云并未反应过来,二人在干些什么鬼祟之事。
幸得傅简看不惯这种私相授受的龌龊事,以手中银刀震慑:“你们是哪个宫的当值的,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宫闱之内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心中还有没有礼法和道义,还有没有廉耻。”
萧璟云这才知道二人刚刚在行鱼水之欢,揶揄出目光打量着一旁的花草,又忆起宫女嘴角那被抹淡的口脂,又不知为何想到了那漆黑的轿撵之内,清黎柔软的唇间轻轻抵着他的唇瓣....
他的思绪骤然混乱,这是周公礼吗?是他们口中的鱼水之欢嘛?他这才意识到这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私事,自古熏受古礼的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荒唐地不逾矩,毫无礼制。虽是半推半就之间,但还是损了姑娘清誉和自己恪守的礼法。
他四肢僵硬,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手指却下意识摸着唇瓣之间那未散的余温。
傅简瞧萧璟云一下子窜起来,神色还有些慌张,也跟着紧张:“殿下,怎么了?”
萧璟云脸上荡着极其不自然的红晕,感觉自己的呼吸难以稳住,连带着心跳如鼓,他有些诧异地用手搭在自己的左膛之上,感受着皮肤之下那不可思议的搏动。
头一次,如此,澎湃。
他屏住呼吸,狂稳住心跳:“傅简,传御医。”
~
傅简跟在殿下身旁二十载,殿下头疼脑热次数少之又少。而且凡事都会为人考虑,不会在深更半夜之间通传太医。所以傅简铁了心认定,萧璟云一定是突然得了什么大病,又联想到殿下之前自己给自己服下化骨散,怕是这毒根本没有剔干净还在体内作祟,心急如焚。
他急忙将殿下安置于床榻上,驾着烈马直冲进太医院,一把抓醒正在美梦之中的温太医就往东宫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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