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除了要学画画,还想报滑雪速成班,听说他滑得可好了。”
讲着讲着,宁筱萌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多出来一个人,“他放假肯定要回蓉市吧?不知道会不会去滑雪,我有没有机会偶遇?”
“呜呜,我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巩桐黑睫稍稍一颤,她没点名道姓,但她猜得出她指的是谁。
林宇飞,她在北城念大一的继兄要回来了。
“桐桐,你发什么愣呢?”宁筱萌暂且止住长篇大论,身子一歪,凑向她问。
巩桐飘忽不定的神思归位,急忙摇了摇头。
她兀自纠结半天,没把自己和林宇飞的实际关系告诉她。
大学的假期远比高中长,北城大学上个星期就进入了寒假模式,但林宇飞好似又呼朋唤友,去外地撒欢旅游,迟迟不见回家。
林传雄在别墅里骂过他好多次不着家,成天只知道在外面鬼混。
巩桐每每都是不发一言,听着便好,却忍不住在心底祈祷林宇飞能晚点回来,甚至不要回来。
而她一旦冒出这种念头,紧随其后的是汹涌的自嘲和负罪感。
这是林宇飞的家,她不过是一个跟随妈妈借住,寄人篱下的外人,凭哪点存有这种卑劣的期盼?
巩桐被宁筱萌邀请去避风塘喝奶茶,耽误了一些时间,没让司机叔叔来接,末了独自坐公交回去。
她刚刚走下公交车,跨上站台,前方两三米的位置停泊一辆出租,走下来一个高个子男生。
巩桐第一眼便觉着熟识,但她和林宇飞打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又间隔数月没见,回想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是他。
林宇飞穿着黑色冲锋衣,头发剃成了板寸,锋利的,不带一丝柔和的面部走势清晰可见。
他正巧瞧了过来,眼力劲儿显然好过了巩桐,即刻认出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立马挂上森冷鄙夷、阴鸷凶煞的厌恶。
如同在看垃圾。
巩桐毛骨悚然,双手抓住书包肩带,怔讷在原处。
林宇飞没有搭理她,推着行李箱走向了西郊壹号。
万向轮摩擦地面的声响尖锐刺耳,他修长的双腿飞快迈动,远远领先。
天色已暗,星月相继别上枝头,巩桐再不回去王洁该着急了。
但她不想超过他,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巩桐默默缩在后方,脚步轻抬轻放,尽量不踩出声响,引起他的关注。
林宇飞率先抵达独栋别墅门口,用指纹解锁,进去后“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好似浑然不知后面不远处还有一个人要进这扇门。
巩桐隔着十来米的距离,都清楚地听见了那边的响动,无措地咬了下口腔里的嫩肉。
她盯向那扇早已眼熟的气派大门,难受地停了好一会儿,估摸林宇飞已经上楼回了房间,才慢吞吞地去解锁。
王洁耳闻动静,照常欣喜地迎上前,伸手想要接过她厚重的书包:“乖乖,今天考得如何啊?英语可是你的强项。”
“还可以,我自己拿着就行。”巩桐抱紧了书包,听出她的声音低缓了不少,仿佛害怕吵到谁。
至于这个谁的实际指代,她心照不宣。
王洁没再去拿她的书包,笑容娇美:“去洗洗手,马上开饭了。”
巩桐出神地点头,抱着书包走了两步,又折返说:“妈妈,这个假期我可以回去吗?”
她想爷爷奶奶了,也不想待在有林宇飞的房子里面。
要是可以的话,她整个寒假都想在小镇上度过。
“回去待两三天吧。”王洁思索片刻,松口道,“我给你请了金牌家教,下周一开始。”
巩桐头一回听说假期还要补习,难免吃惊和迟疑。
“你不是想考一班吗?”王洁揉揉她脑袋,好商量地说,“咱们和其他人还有差距,得趁假期加把劲儿。”
巩桐缄默数秒钟,点下了脑袋:“好。”
比起考进一班,做江奕白的同班同学,一个寒假和林宇飞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
这晚,林传雄在外面应酬,林宇飞我行我素,并不打算下楼和她们母女碰面,餐食都是由保姆阿姨送上去的。
但只要有林传雄这个颇有些大男子主义,喜好找他问东问西的父亲在,他就不可能一直窝在房间。
新的一周,巩桐去小镇看望爷爷奶奶回来,被塞了几大包老人家亲手灌的香肠腊肉。
用松枝熏过的腊肉别有一番滋味,香气扑鼻,王洁和林传雄都好这一口,当天中午就让保姆阿姨煮了一大锅。
四人围坐的餐桌上,切成薄片的香肠和腊肉摆放在正中央,很快被几双筷子夹得只剩一半。
王洁见斜对面的林宇飞没有伸过筷子,用公筷给他夹了一片肥瘦适宜的腊肉,弯笑说:“宇飞尝尝,这个一点都不腻,特别香特别好吃。”
林宇飞登时寒了脸色,一记凌厉的眼刀飞过去,连带着整副碗筷都扔向了桌边的垃圾桶,并送出一个毫不客气的:“滚。”
王洁还没放下的公筷僵在半路,嘴角柔和的笑意再难维持。
始终一声不响,专注扒饭的巩桐眉心拧动,愕然地抬起了头。
林传雄当即撂下筷子,粗实大手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臭小子,你又想造反了?”
“我敢造反吗?”林宇飞话虽如此,口吻更显不屑一顾,露骨地表示:“嫌脏罢了。”
巩桐也放下了筷子,暗暗攥紧了拳头。
“你小子有没有礼貌?老子是这样教你的?”林传雄暴脾气上头,气焰更盛,“王阿姨好歹是你的长辈。”
“她也配。”林宇飞轻蔑地扯动唇角,啐道。
巩桐咬紧牙关,浅浅一寸指甲嵌入了掌心,铆足劲讲了上桌以来的第一句话:“你不能这样说我妈妈。”
透明人的陡然出声,即刻吸引了一桌人的注意。
王洁反应最快,丢开公筷拉住她,慌乱地说:“乖乖,这不关你的事,你吃你的。”
“妈妈,他太目中无人了。”巩桐不顾其他人的打量,一门心思认定,“他应该给您道歉。”
林宇飞没给林传雄和王洁半个正眼,现下倒是将目光投向了她,溢出一声好笑的轻嗤,不加掩饰地嘲讽:“你一个来我家白吃白喝白住的拖油瓶还知道管起我来了?搞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巩桐以前在镇子上接触的人相对单纯,周边都是一个赛一个温和可亲的叔婶,从来没有遭受过这种程度的恶意,不争气地湿润了眼角。
她好想辩驳,却发现无言以对。
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叫嚣着,赞同了这番刺耳的说辞。
王洁担心两孩子会争执不休,闹到无法收场,忙不迭将巩桐带离了弥漫硝烟的战场,锁进她位于三楼的房间。
“乖乖,你搭理他做什么啊?”关起门,王洁急道,“不管怎么样,他是你林叔叔唯一的儿子,我们绝对不能和他硬碰硬。”
“妈妈,我不是想和他作对,是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太过分了。”
无论他平常如何对待自己,视而不见还是出言不逊,巩桐都可以忍,但他刚刚明目张胆地羞辱了王洁,她不可能坐视不理。
“这有什么,他不就是嘴碎几句吗,我又掉不了二两肉。”王洁独身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见惯了人情冷暖和人性险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相对而言不错的归宿,万分清楚自己在林家的位置,不做不切实际的幻想。
很多道理巩桐都懂,但她就是觉得憋屈,无能为力的憋屈。
“以后再有这种情况,你就当没听见。”王洁苦口婆心地教导,“妈妈无所谓的,只要我们不吱声,你林叔叔就会觉得我们受了委屈,倾向我们这边,甚至可能帮我们出点儿气。
“如果我们吱了声,就不知道你林叔叔会怎样想我们了,你要时刻记着,无论他平时骂林宇飞骂得多厉害,表现得多嫌弃他,我们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都不可能和亲儿子相比,明白了吗?”
巩桐明白,但她不想明白。
“妈妈,我们一定要待在这里吗?”她红着眼眶问。
王洁知道她委屈,十六的孩子早就产生了自尊心和羞耻感。
“乖,我们现在只能在这里。”王洁没奈何地轻叹一声,“我需要你林叔叔,你更需要他。”
巩桐落寞地垂低眼睫,她和妈妈现在不过渺渺一粟,谁也没有能力冲破现实,改变现状。
王洁又安慰了她几句,估摸她没吃饱,下楼端来了饭菜。
她没再她的房间多做停留,巩桐不用猜也知道,妈妈忙于去安抚林传雄,替她说好话。
先前她在餐桌上顶林宇飞时,继父的面色似乎并不愉快。
巩桐腹部空空,但不再有任何胃口。
她绕过放置饭菜的小圆桌,走向书桌,急不可耐地折了一只纸飞机。
她没像从前一样,把纸飞机扔进红木箱,而是推开了前面的窗户。
她较为喜欢这个窗边,偶尔学累了会站来此处放松,朝上仰望,是不见边际的云卷云舒,朝下探去,是别墅配套的一片草坪,她可以从底楼的后门前往。
草坪中央设置了铁质栅栏,拦住了另一户人家。
巩桐曾经在窗边瞧见过,邻居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腿脚不便,平时全是由保姆推出来晒太阳。
来了蓉市以后,沉闷在这栋精益求精的洋房,巩桐处处小心克制,没有把原本应该属于天空的纸飞机飞出去过一次。
现下,她心里堵着一口不上不下的闷气,急迫地想要寻找一个发泄口,想要无所顾忌地放飞手上的纸飞机。
反正下面是林家的院落,天寒地冻,暂时没人会去,她飞完之后可以从后门出去捡。
然而巩桐千算万算,算低了自己的实力。
她对着飞机头部哈一口气,右手朝前一投,轻盈的纸飞机借了一股路过的清风,四平八稳地飞出一大段距离,转瞬越过了栅栏,栽去了邻居家的草坪。
巩桐眼睁睁瞧着这一幕,意外地瞪大了眼。
她趴到窗台上,仔细观察纸飞机坠地的位置,幸亏距离栅栏不远,她伸手去够,应该能够捡到。
偏在这个时候,邻居家通往后院的房门被人从内打开,走出一个身姿笔挺,容貌清俊的少年。
他踏上院中铺设的石子路,无聊地放眼张望,立时捕捉到了枯黄草地上的一抹雪白,兴味盎然地走近去捡。
他拿起小小的纸飞机,仰面望来,楼上的巩桐瞧清他的长相,瞠目结舌。
那双与众不同,分外晶莹透亮的琥珀色眼瞳,她分明只在江奕白脸上见过。
巩桐来不及多想,着急忙慌地下了楼。
好在林传雄和林宇飞回了房间,一楼只有保姆阿姨在收拾饭桌残局,她畅通无阻地跑向后院,隔着一排镂空栅栏,确确实实地瞅见江奕白,内心仍然在翻涌不可置信。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
“你住这里?”江奕白握住她亲手所折的纸飞机,掀眸瞥了眼她身后的三层小楼。
巩桐不想承认,但当面撞上,不得不认,应得极其小声:“嗯。”
林传雄和林宇飞好像还在争论,后者激动的高亢嗓门打破了墙壁之隔,刺在本就冷寒的空气中:
“我有一个字是胡说八道的吗?她不是拖油瓶是什么?一个成天只知道搔首弄姿的女的生出来的,能好到哪里去?”
不堪的言语同餐桌上的别无二致,巩桐瞟着身前芝兰玉树的男生,强烈的无地自容好比十二级台风,毁天灭地的杀伤力扑面而来,叫她只想夺路而逃。
“这是我不小心飞过线的,谢谢。”巩桐慌慌张张,还记得自己的纸飞机,本能地伸手去拿。
江奕白缩手躲避,好似自带透视眼,准确无误地问:“心情不好才飞的?”
巩桐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略微错愕,却如实地颔了颔首
“把烦恼飞出来就好了。”江奕白说,“你要是再拿回去的话,岂不是又把烦恼带回去了?”
巩桐眼睫忽闪,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寒冬萧索单调,常有卷挟森寒的凛风刮过,江奕白敞开的毛绒大衣门襟轻微在晃,额前的发丝凌乱了数根。
他冲她扬了扬纸飞机,荡漾在唇边,充盈梨涡的薄笑,仿佛能带人通往与这方残败截然相反的大好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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