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桐欲要启动车子的手慢慢收回,口腔中的大白兔奶糖含到了最后,剩下星点余味。
她眼前一花,莫名现出了先前在办公室不由自主去关注的甲方公司。
记起师姐把这个项目交到她手上,她瞧清楚甲方时,指尖无意识的轻颤。
巩桐摇了摇头,回的是:“很模糊了。”
短促的高中距离今天已有八年之久,纵然她没有刻意去淡忘忽略,记忆也会如同日晒雨淋的教室外墙,迟早会被年年岁岁冲刷消散。
这些年,巩桐和林宇飞的关系有所缓和,逢年过节会在西郊壹号碰面,她和赵柯也一直保持联系,却再也没有得到过江奕白的讯息。
他们不提,她便从来不问。
有关江奕白的印象,全部停在了高中,停在了风声鹤唳的十七岁。
巩桐甚至对他的外形只能想起一个大概的轮廓,最深的记忆不过一双独特的琥珀色眼瞳和清浅梨涡。
加上八载岁华的万种雕琢,现在怕是他站在自己面前,她也认不出来了。
——
江锦是□□旗下的知名酒店品牌,连锁店遍布全国各地。
近期他们预计再在北城西区开设一家分店,内外景观布局主要由巩桐带领的小组负责。
巩桐这次碰上的甲方对接人陈经理的办事效率奇高,翌日下午便通过邮件给予了回复。
而这封回信也相当甲方,以一个理由否决了他们小组熬更守夜数天的心血,把他们的方案批了个体无完肤——
预设在花园林荫道两旁广泛种植的银杏他不喜欢,必须全部换掉。
对于这种设计方面的理由,巩桐的态度往往坚决,毫不退让。
在她看来,景观设计离不开植物与植物、地形与植物、建筑与植物等的搭配。
什么样的地方,挑选什么样的植物,绝对不能乱搭、错搭,否则还有什么设计可言?
为此,巩桐和小组成员开过好几次讨论分析会,最终综合江锦新店的建筑主体风格、配套植物的季节变化等因素考虑,在成千上万的树木品种中,选出了银杏。
这也是她在整组设计里面,最为看中、钟爱的点睛之笔。
奈何陈经理的态度和嗓门比她强势更多,不悦地否定:“不行,用银杏绝对不行,价格高,秋天还要掉叶子。”
“我是甲方,叫你改你就改,这就是一个小得不能更小的细节而已,这么多废话。”
加上研究生时期参与过的项目,巩桐接触过不少苛刻的、奇葩的甲方,绝非像高中一样畏手畏脚,容易恐慌胆怯的愣头青,早已能应对自如。
她和陈经理通过电话、微信几番沟通,均以失败告终后,主动提出:“我去贵公司找您面谈吧,再和您详细解释一次我们这组设计必须要用银杏的原因。”
陈经理脾气火爆,口吻不善,不想浪费这个时间,但扛不住巩桐几次三番的提议和请求,勉勉强强应下:“行,我只有今天下午三点到四点有空。”
“好,我一定准时到。”巩桐午后原本有其他安排,不得不打乱计划。
她即刻估算了青木工作室到江锦的所需时间,打算不慌不忙地吃个午饭,最早一点出发。
无奈陈经理陡然变卦,午后十二点半发来消息,声称临时接到一个工作安排,要她提前到两点,过时不候。
如此一来,巩桐原本宽裕的行程一下子变得紧巴巴。
她的车今日又被限了号,只得草草扒完两口饭,着急忙慌地跑出工作室,打一个快车过去。
她紧赶慢赶,抵达外形气派的江锦大楼,正好卡在两点前一两分钟,撞上他们员工午休结束。
巩桐和几个职员一块搭乘电梯,他们彼此熟识,交谈声不绝于耳。
“唉,你怎么还去买了咖啡啊?你不是说下午坚决不喝这玩意儿,晚上会睡不着吗?”
“我怕下午打瞌睡啊,比起被批,一天晚上不睡觉只是小事。”
“谁还敢批你?你上个月不是签了一张大单,主管不得给你两分面子?”
“你们没听见小道消息吗?总部那位下午要来巡查,不敢想象被他逮到摸鱼的下场。”
“怎么没听说?我当时就打了一个寒颤。”
“就我一个人期待那位来吗?那颜值那身材,我们又有眼福了。”
“我也想多看两眼,但我更害怕啊,他板起脸训人的场面太可怕了,见一次都会有心理阴影。”
“唉,真是可惜了那张堪比建模的脸,笑起来肯定很绝。”
电梯上方显示的楼层匀速跳跃,巩桐一遍遍地低头查看手表。
眼看着时针即将对准数字二,她脚踩小高跟,抱着成册装袋的设计稿,慌慌张张跑出停在二十一楼的电梯,对那些话有如东风射马耳,完全没有展开联想。
幸亏她没有超过约定好的两点,还算顺利地见到陈经理。
他翘着二郎腿,坐在自己办公室的老板椅上,微微抬高的双眸迸射睥睨,语气依然刻薄犀利:“不就是换一种树吗,这又不难。”
“这个很难。”巩桐坐去他对面,打开设计稿,不卑不亢地回应:“我们是根据其他景观来挑选配置的树木,如果要换掉这批银杏,其他景观也要发生变化,我们的整组设计都会作废。”
而这组设计已是他们小组经过数轮头脑风暴,左修右补,能够给出的最优选。
“那就作废呗。”陈经理晃动二郎腿,无甚所谓地说,“正好我对你们那个凉亭的设计不是很满意,还有长廊也有问题,连接的那条路的弯曲度好像也不太够,影响美观。”
巩桐坐姿始终笔挺,安静听完他不成章法,想到哪里是哪里的长篇大论。
待得他的“激情演讲”告一段落,巩桐唇角挂起淡淡的笑,客气询问:“陈经理,请问您接下来还能抽得出时间吗?”
陈经理没料想她会有此一问,不解:“做什么?”
“您的想法丰富具体,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要不我教您使用作图工具,您亲自来画?”巩桐脸上依旧是无懈可击的得体微笑,声线有着天生的轻软,动人悦耳。
但这样的问题落进陈经理耳朵,猝然催生一股无名火。
他分贝提了好几个度,恼火地回:“我要是懂行,还花钱请你们做什么?”
“对啊,您要是懂行,还花钱请我们做什么?”巩桐音色如常平和,将就他的原话反唇相讥。
陈经理:“……”
他办公室有一扇宽大的窗户,此刻窗帘全敞,秘书就在外面,惊觉里面剑拔弩张,很有一套地敲响了房门,送进来两杯热茶。
陈经理没好气地拿起茶杯,狠狠剜了对面的女人一眼。
巩桐恍若未见,同样端起茶杯,身体随之略有移动,错开他不善的目光,朝向足以放远视野的窗外。
恰逢那边传来动静,巩桐定睛瞧去,只见一群西装笔挺的男男女女从不远处走来,所过之处,员工们都会起身问候。
而他们主要问候的对象集中向了走在最前方,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男人。
男人年纪尚浅,看样子只有二十来岁,身形颀长挺拔,像那年三中向上无尽延伸的香樟。
他穿着一套碳黑色的,质地考究的纯手工西服,出挑的眉眼深刻立体,轮廓锋利却不失流畅,薄唇轻轻抿起,不露任何情绪,自显不怒而威的迫人气场。
巩桐抓握茶杯的手指顷刻收紧。
原来有的人,是你自以为在年岁的湍急洪流里淡忘了他的一切,记不清他的长相,却在再次见到他的一瞬,还是能准确无疑叫出他的名字。
刻入基因的本能一般。
巩桐捧着茶杯愣怔,江奕白一双长腿已然跨来了近处。
办公区域的灯光冷白亮堂,交融窗外艳烈的日光。
他脚踩满地明媚,稍稍掀起眼,和当年如出一辙,又似千变万化的琥珀色眸光淌过窗沿,朝她望了过来。
第27章 首肯
隔空撞上他浅淡目光的刹那, 时空仿佛扭曲错转,逆向回了多年以前的高中。
巩桐一下子变成了那个诚惶诚恐,举手投足都需要反复斟酌的谨慎少女。
前一秒还坚定不移、自信盎然的眼瞳, 下一秒就闪出无措的茫然。
好在她终究不再处于懵懂年少, 所有的紧张与慌乱都能被挤压调整到隐秘角落,表面很快恢复如常。
巩桐把茶杯放去茶几,仔细注意着江奕白双眸的变化,奈何瞧不出任何变化,犹如一汪毫无波澜的静水。
她便无法推断他有没有认出自己。
巩桐小心收好了杂乱心绪, 没做出任何特别的反应。
假如他没认出自己, 她绝对不会贸然前去相认, 那样也太突兀可笑了。
对视一两秒,仍然不见江奕白有动静, 巩桐缓慢地别开视线,眼底涌现一重落寞。
八年过去, 他果然早已把她抛到了脑后。
那些为数不多的交集, 或许如同他那句“一班见”,只困住了她一个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江奕白下颌轻动, 对她点了点。
他的举止极轻, 似乎饱含错愕和不确定,但巩桐落向他的最后一缕余光接收到了。
同时她也获知了, 他这是在和她打招呼。
他还记得她。
偌大城市仿佛历经了一场盛大的日全食,一瞬漆黑, 又骤然转明。
巩桐乌黑发亮的鹿眼重新流转, 回到他身上,唇边弯起清浅的弧度, 回他莞尔一笑,大方又得体。
周遭无数江锦的职员,十之八.九的注意力朝向江奕白,他俩旁若无人的互动清晰地落进那些人眼中,自然也惊动了巩桐对面的陈经理。
他本来侧对窗外,一副颐指气使二大爷的模样,顺着巩桐异样的反应望出去,后知后觉发现谁亲临了。
他心肝一颤,来不及深想那位怎么比计划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赶紧放下茶杯和二郎腿。
陈经理即刻戴上了谄媚面具,殷切地唤一声“江总”,要跑出去迎接。
却接收到江奕白身后秘书的手势示意:一切照旧。
江奕白下来视察工作,不喜欢有人特意停顿,费心费力地演一出兢兢业业,否则他今日也不会早到这么多,杀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陈经理明白了,随即坐回原位,只是再也不敢翘二郎腿。
巩桐完全把自己归为一位旁观者,瞧着此情此景,由不得在心底泛起感慨:
数年打磨,昔日校园内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彻底褪去青涩,成为“江总”了吗?
这对江奕白而言显然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插曲,他很快重新挪动脚步,率领一行人经过了窗边。
“那个,小巩啊……”陈经理也正襟危坐,继续找她聊回正事。
巩桐百感交集的眸光从江奕白.精良的西服衣摆处收回,小范围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强迫自己快速进入工作模式:“您说。”
掰扯来掰扯去,陈经理仍旧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似的说辞。
巩桐争取许久后,确定和他的确是理念不合,并且压根没有调和扭转的可能,于是不再执着这一单:“陈经理,抱歉,我们应该不能合作了。”
陈经理方才对他们设计方案指指点点一大堆,口干舌燥,又端起了茶杯,他还想听听她会如何应对,不料耳闻了最意想不到的。
“你说什么?”陈经理举高的茶杯僵硬在半空,诧异地反问。
“你们的要求我们无能为力,我们的设计你们又瞧不上,我们要是再合作下去,只会互相折磨,浪费彼此的时间和精力。”巩桐有理有据地说。
陈经理怔了须臾,忍不住笑了,豆大的眼睛倾泻而出的轻蔑无非是在笑她涉世未深,只知道意气用事。
“我是甲方,你们有义务配合我们,你是不是才入行没多久,还不知道一份设计稿无论改多少遍都是正常的?”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我们青木和其他设计公司不同,我们根据甲方起初告知的详细要求进行设计,最终呈递的设计稿代表了我们团队的极致理解和极致想象,我们赋予图稿上面的每一笔都有不得不为的理由,绝对不会轻易修改。”
巩桐井井有条地阐述,“这是我师姐,也就是我们青木总负责人一直秉持的设计理念,这些都是写进了双方合同的,只要我们大家的想法实在无法处于同一频道,我们乙方也有权利无条件终止合作。”
师姐性格鲜明,做事大刀阔斧,绝不拖泥带水,她一手制定,甚至不惜丢掉大单,也要坚决贯彻到底的这条工作准则,是打动巩桐加入这家工作室的重要原因。
设计师一行听起来光鲜亮丽,实则有太多面对甲方卑微退让,把设计稿改得乱七八糟的时候,巩桐从前实习时体会过一次,便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在我看来,一组设计稿如果不能完美地落地呈现,还不如扼杀在摇篮里。”她至今不敢去看实习时那组被迫更改的设计稿的落地情况,可想而知的惨不忍睹。
陈经理当然清楚合同细则,但也没想过她当真会遵守,如此轻巧地放弃一个行业内人人艳羡的大项目。
他们青木工作室的设计风格独具一格,近两年落地的几个项目效果有目共睹,在业内名声大噪,这也是江锦选择和他们合作的理由。
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要让陈经理放下身段,自降条件去接起这个合作是不可能的。
“园林设计而已,再重要也比不过建筑主体,你可要想清楚了,我们江锦的合作不是想断就断,想续就续的。”
陈经理的记忆力仿佛堪忧,把江奕白到访的那一茬抛去了脑后,又不由自主地恢复了趾高气扬,用鼻孔看人,“你今天走出了这扇门,可不要回来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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