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几年做过江锦的活,那叫一个拖拖拉拉,还要欠我们这种下力人的工资,过年之前不得不去政府闹。”
巩桐立马掉回头,关心:“现在也要拖欠吗?”
“不不不,现在他们换了大老板,每个月按时结,不然我都不敢接这个活儿。”
工人大口啃着面包,笑得脸上全是褶子,“这个大老板换得好啊,听说喝了好几年洋墨水,牛叉着呢。”
巩桐咬住奶茶的吸管顿了顿,他们聊的肯定是江奕白了。
关于他工作这方面,她的了解屈指可数,尝试性地问:“你们听过他很多事情吗?”
“听过几件吧。”有个年龄偏大的工友说,他估计参与过不少□□旗下的项目,“这位也不是善茬,毕竟年纪一点点就能大义灭亲。”
巩桐吸一口奶茶,艰难地吞咽下去,差点被珍珠呛到:“什么大义灭亲?”
“他在外面喝洋墨水的时候,集团一把手是他二叔,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亲叔叔下台。”
“这个我也听过几句,他设了个套吧,指控他叔犯了经济罪还是啥子罪,直接把人送进去吃牢饭咯。”
“他二叔好像去他面前下跪求情来着,啧,一大把年纪的长辈还要跪一个青瓜蛋子。”
“他好像还叫他二叔别犯蠢了,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让法官往重了判。”
工人们讲得绘声绘色,不知道是不是道听途说,有没有添油加醋。
巩桐瞠目结舌,完全无法想象这是江奕白会做出来的事。
他年少时何等磊落洒脱,坦荡良善,连一片寻常落叶都会小心拾起,珍之重之。
可转念一想,她对他的认知何其有限,仅仅停滞于高中。
“他二叔也不是好东西啊,你们知不知道很多年前,那个时候他好像还没成年吧,不是被他二叔……”
这位工人话到一半,眼眸骤然瞪大,卡了壳。
巩桐面对他,听得津津有味,不明白他为什么停在了这里,好奇地追问:“被他二叔怎么了?”
那个工人恍若未闻,盯紧前方闭紧嘴巴,死死拽住身边同事衣袖的同时,冲她挤眉弄眼。
巩桐不知所以地眨了眨眼:“怎么了吗?”
她直觉不对劲,打算回头瞅瞅,后面抢先传来一声淡问:“你还想听?”
男人的声线掺杂了异常的低沉嘶哑,颗粒感极重,但底色依然独特,富有辨识度。
巩桐脊背一寒,迟缓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不敢置信地扭头望去。
衣着一套靛青色西服的江奕白挺立在两米之外的石子路上,单手插兜,被粲然日光衬得浅亮的眼眸波澜不惊。
身侧跟随几位同样不俗打扮的男人,估计全是管理层。
他面色是一眼可见的不好,显露几分病态的惨白,眼底一片对比强烈的青乌。
像是欠缺休息,身体抱恙。
有一部分工人见过这位大老板,害怕受到责罚,火急火燎地你推我拉,收拾好垃圾离开,各就各位地干活。
巩桐同样心慌意乱,赶紧蹭起来,抓住奶茶杯也想跟着跑。
可她还没走出去一步,又转回去解释:“我们随便聊聊,你,你不要生气。”
江奕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神情寡淡地盯着她。
巩桐觉得他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了,一股脑地把责任揽了下来:“是我好奇心作祟,先问出口的,他们也就随口一提。”
比起她,工人们赚钱更不容易,很多还要养活一家老小,可不能为了这点事丢了工作。
江奕白握拳咳嗽两声,迈动双腿,信步走向她,沙哑的嗓音低低:“哦?你这么好奇我啊。”
高大身影笼罩,如同万重群山压来,巩桐如临大敌,将塑料杯身捏得嘎吱作响。
江奕白停在距离她一步远的地方,稍稍低下头,直视她,拉长的尾调显得意味深长:“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
在后方那几位经理的视野中,两人的距离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相互交换眼神,识趣地找了个“我们先去那边转转”的借口,抓紧时间避开了。
巩桐余光瞟着他们仓促远离的身影,再望向近在咫尺的昳丽男人,好想提醒他现在是工作时间,他的下属可能误会了。
“您日理万机,我哪里敢去叨扰。”巩桐后撤一步,拉大彼此的间距,语气陡然变得客气敬重,一如往常对待甲方。
江奕白瞧着她条件反射的避之不及,听出她用的敬词,眼中闪过两分玩味,非要逗弄:“我们难道没加微信?”
巩桐愕然,他们的确加了微信,但从来没聊过啊。
那个晚夜,她点下同意键的一刻还心潮起伏,惴惴不安地盼望,惊奇他为什么要加自己,会聊些什么。
然而久久没能等来他的下文。
数天过去,两人的对话框依旧维持起初的干净模样,巩桐早把他归为了躺列人员之一。
无论走到哪里,经过多少年,江奕白都是万众瞩目的存在,纵然两人在这里聊些有的没的,也会招人侧目。
巩桐不想像读书时期一样,因为他而被人过分地围观打量,见他也不像是真的动了肝火,便道:“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她绕上岔路几米,又憋不住折返,指了指他糟糕的面色,问出先前耳闻他声音时就想问的:“你是不是不太舒服?去医院看看吧。”
江奕白不禁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望见她清澈纯善的眼瞳涌现担忧,一时未置可否。
近期季节更替,气温变化无常,他连续没日没夜地工作,昨晚甚至只睡了两三个小时,抵抗力严重下降,昨天就开始有头晕脑胀的征兆,此时全身发热,估计还有点低烧。
但他今天挤满了的安排是两个星期前就定好的,哪里抽得出空?
最关键的是他曾经在医院躺过太长时间,只要想到那股无孔不入的消毒水味道就会反胃。
“小病,不碍事。”江奕白说着又控制不住地咳嗽。
巩桐揪心地蹙了蹙眉,但她没有立场再劝,点点下巴,转向了施工地。
她又帮工人们做了一些事,全部巡视完,准备打道回府,另一边有人惊叫起来:“江总!”
“江总您没事吧?”
“快送医院!”
巩桐眼前霎时浮现江奕白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心尖一颤,本能地调转脚尖,朝向喊声源头跑了过去。
第31章 发烧
江奕白拖着一言难尽的虚弱身体, 辗转于各项事宜,强撑了一天。
他依从工作安排,事无巨细地检查完新店的上上下下, 确保万无一失后, 走出底层大堂。
好似是绷紧的琴弦拉到了临界点,江奕白实在是有些支撑不住,脚下虚软,身子一晃,在台阶处大幅度地踉跄了一下。
旁边几位经理大惊失色, 一个比一个会小题大做, 又急又怕地伸手去扶他, 叫唤着要送他去医院。
他们早就看出他今天的脸色不对,只是每次委婉地提醒他不要硬扛, 都被他扬手驳回,有条不紊地询问工作。
江奕白躲开了一位经理的搀扶, 右手撑向一侧的横梁, 尽量不往地上滑,头痛欲裂, 却依然固执地摇头:“不用。”
“这怎么可以?江总, 您这脸色一看就是生病了啊。”
“您千万别拖, 万一拖出大病。”
“身体要紧啊。”
江奕白脑袋晕沉,仿佛被迫叠加了千斤重量, 随时可能摧残岌岌可危的意识,更加听不得他们念经式的聒噪, 勉强稳住身形后, 抬步要往前面去。
然而他摇摇晃晃地下了两级台阶,遥遥望见九曲十八弯的园区小径间, 跑来一个焦急的身影。
自从进入景观设计这一行,巩桐出入工地频繁,平时还会有意去逛园子、锻炼身体,跑步速度比高中时快了不少。
但她与生俱来的体能太一般,一百米左右的弯曲距离仍旧能跑到气喘吁吁。
巩桐停在江奕白跟前,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打量苍白无力的他,脱口而出:“你没事吧?”
江奕白双眸盘旋惹人惊骇的红血丝,意识逐渐粘黏混沌,怔怔地看着她面含忧虑,跑到凌乱的鬓间碎发。
后面有经理敏锐地感觉到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大着胆子接话:“江总病了,该去医院,但他不愿意去啊。”
“我们怎么劝都没用。”
“那不行。”巩桐不假思索,瞧见江奕白浑浑噩噩,状态可以说是跌去了海沟,下一秒就会一头栽去地上,长躺不起的样子。
她急火攻心,伸手就去抓他的袖子,逼迫不听话的小孩似的:“走,必须去。”
指尖触及昂贵西服面料的刹那,巩桐骤然打了一个激灵。
她十分怀疑江奕白得的是病毒性流感,还是传染性最强的那一种,她已经惨遭传染,把容量有限的大脑烧成了碳灰。
她居然完全忽略了眼前人的身份,江奕白可不是她下面那些可以随意安排,乖乖听令的组员。
巩桐正想放手,抓紧时间补救一声“抱歉”,一动不动盯了她半晌的江奕白却迈开了脚步,缓慢跟上了她。
巩桐愣住,指腹不自觉在他的衣衫上摩挲了一下。
附近那些经理也看得目瞪口呆,左右传递眼神。
巩桐更加感觉掌心贴合的布料的滚烫,手指徐徐松懈,试图放开。
奈何江奕白皱起了眉峰犀利的剑眉,暂停了脚步,用一双早已被强势病魔折磨得模糊的眼睛瞅着她,似是传达不满,无声催促。
巩桐心下一跳,不敢再松手,一路将他送上了车。
她清楚他身边缺什么也不会缺人,打算就此离开,那些紧随其后的经理却劝:“小姐,您没什么要紧事情的话,和我们江总一起去吧。”
“江总似乎会听你的劝。”
江奕白靠去汽车的后背,痛苦难耐地闭上眼眸,却似本能地反手一握,抓住了她运动外套的袖子。
巩桐惶恐,使劲儿想要抽出来,奈何发现无能为力,面料被他越拽越紧,整只袖子都快遭了殃。
她及时拉住险些垮下肩膀的外套,无可奈何地盯他几秒,短叹一声。
着实令人意想不到,有人平常西装革履,冠冕堂皇,一生病就退化成了小孩子。
巩桐完全拿一个病人没办法,默念两声“好人做到底”,又一次坐上了江奕白的顶奢宾利。
几位经理有胆子做说客,却不敢贸然把自家大老板全部交给一个普通合作方,几辆汽车有速地追在后面。
抵达距离最近的三甲医院,江奕白脸色又白了几分,上了几重可怖乌紫的双唇紧紧压成一条线,强忍着一般。
他的体力明显下滑得更严重,脚下虚浮,全靠一位人高马大的经理搀扶。
但他的另一只手却相当执着,牢固地团住巩桐的衣袖。
巩桐垂眸看看他落在自己浅灰衣料上的葱白手指,甚至想过既然他这么喜欢抓这件衣服袖子,干脆脱下来给他。
然而念头一转,不到十月的季节还未迎来强降温,哪怕巩桐再怕冷,里面也只穿了一件配套的运动内衣,万万不敢在公共场合随便松散外套。
她只得由着他,小步跟在他身侧。
在急诊科走过一圈,测出江奕白高烧到了三十九点八度,医生结合他近期混乱的作息,安排了输液。
他应该也相当困倦,躺去病床没多久,输着输着液就合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几个经理相互看看,不约而同地退出了病房。
巩桐坐在床边,听见江奕白的呼吸声渐渐归为平缓,耐心地等了许久,确定他果真是睡着了,再次尝试去掰他的手指。
睡熟状态下的江奕白再也没有那股孩童式的执拗,手指变得尤其软,巩桐轻轻一使劲儿,便拿开了他的手,毫不费力。
外套总算是得以解放,连带着她这个人也能够摆脱束缚,彻底脱离这间病房,远离眼前的男人。
然而巩桐起身给他盖好被子,见他在睡梦中无意识拧起的眉头,仿佛万分痛苦一般,她又没来由地回到了原位。
急诊科素来是一家医院最为混乱莫测,嘈杂的科室之一,外面人满为患,喧嚣难止,反衬得几平米的病房内部异常安静。
巩桐默不作声地坐在陪护椅上,详细打量江奕白现如今的睡颜。
突地,她耳畔炸响了他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
十六岁的少年懒洋洋趴在赵柯的座位上,扑闪惺忪的睡眼,拖着懒倦嗓音对她说:“下次随便打扰。”
那是巩桐第一次幸之又幸,和他做过短暂的同桌,细致看过他熟睡的模样。
当时她听见这句话只觉得讶异,自知机会难得,不敢奢求真的会有下次。
如何能想到,她当真会再一次受到眷顾,拥有近距离地,无所顾忌地待在他身侧,看他沉入梦乡的机会。
哪怕回首一望,已是十年之久。
而今的江奕白和高中逃离班队活动,跑来十三班闭目小憩的时期相差太多,那时的少年纵情而为,无所忧虑,梦乡肯定安然无恙,俊朗的眉目完全舒展,缠不上一丝一毫的烦愁。
不似现在,他的眉心越锁越紧,如同有千万愁绪围追堵截,纵然是躲避现实逃进睡梦,也无法得到庇佑,获得自由喘息。
江奕白的睡相也不再老实,除去输液那只手,其余四肢不时就在挪动,甚至大力踢了一次被子,一双又直又细的小腿露出来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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