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们来北城以后的关系更好了。”赵柯一个劲儿在吃回锅肉被端走了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回,“大学一有空就去嗨,我们约过好多地方,周边几大著名的园子都去逛了,是吧,桐桐?”
“嗯。”巩桐吃了一筷子蔬菜,其实是她学这个专业,必不可少要辗转于各大园区,见识前辈们的设计。
她起初在北城人生地不熟,林宇飞不可能陪她去瞎逛,只有赵柯乐意,往往都是他主动来约。
“是吗?这么好。”江奕白状似无意地回。
却听得巩桐动了下眉头,错觉和他一贯的调子不同,其中内涵无穷。
江奕白继续缓慢搅和面前的粥,神情逐渐冷却,不太对劲。
赵柯也发觉了端倪,问了声:“你咋啦?”
“没什么。”江奕白语气偏淡,瞥向对面的巩桐滑落在肩头的长发,情不自禁想象它在过去数年里,一寸寸变长的样子。
热粥弥漫袅袅雾气,氤氲他的一双瞳仁,尽数明澈都有了几分迷离的朦胧。
倏忽,江奕白扇了扇卷翘的羽睫,眼前又是清晰到残酷的现实。
多年已去,她一头及腰长发早已长成。
中间过程,他绞尽脑汁也无法清楚想象。
江奕白余光瞟着巩桐卷起的发尾,僵硬牵动唇角,玩笑似地说:“就是突然想到,我当初是不是不该留在国外。”
第33章 再遇
他用因为一场来势凶猛的重感冒而变得嘶哑的嗓音, 送出这样一句无限接近轻松调侃的话,轻飘飘钻入巩桐的耳道,堪比一把生满铁锈的锯齿在厮磨。
将她反复拉扯, 血肉模糊。
暗无天日的高三下学期的记忆如同决了堤的洪水, 汹涌澎湃地漫过她的脚踝,她的肩颈,她的周身。
眼前景象正在高倍速地回溯变化,一班的教室后排,身侧永远空空荡荡的座位, 那个不知具体去向, 却由于锋芒太盛, 时刻活在周边人嬉笑交谈声中的少年……
诸多过往分明时隔多年,巩桐原以为自己足够理智坦然, 早早地淡忘了,不想亲耳听见江奕白提及当初, 还是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回忆风暴, 假设怪圈。
他那年没有出国的话……他那年没有出国的话……
巩桐脑袋里面仿若装置了一台破旧复读机,周而复始地播报, 始终无法给出后续结论。
哪怕伴随的杂音还有十七岁的少年在校园偏角说过的“北城大学”和“风景园林”。
不曾拥有过的幸运, 她一时连假设的空间都没有。
被迫浸泡在记忆浪潮的巩桐呼吸不畅, 埋低脑袋,艰难地吞咽几口饭菜, 抓过手机起身:“我突然想起来要去回师姐一个电话,你们先吃。”
说完她便转身出了病房, 躲闪着他俩或奇异或忧心的目光。
巩桐小跑去了可以通风的走廊尽头, 双手用力握住栏杆,面迎裹挟萧条幽凉的晚风, 连续深呼吸几次。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了一次外太空,脱离过赖以生存的氧气。
她在外面缓了足足十分钟,待得心绪稍微平复,不徐不疾地走回病房。
不知是她先前出来得太过匆忙,还是后面有人出来过,房门没有关严实,留有一线缝隙。
巩桐正好借由这丝泄露,在门口听见了他们的聊天内容。
“你这些年变了不少。”赵柯打趣地说。
江奕白约莫是吃饱了,扯纸巾擦拭嘴唇,眼尾扫过那道没怎么动过的辣子鸡,“大家都变了不少。”
赵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桐桐就没怎么变。”
涉及自己,巩桐下意识地不愿意推开房门,良久停滞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
“她还叫没怎么变?”江奕白疑惑,“我上个月在江锦碰见她,都不敢认。”
赵柯瞅向对面人喝过的牛肉蔬菜粥,不着痕迹地低叹:“她啊,还是一根筋,认死理,轻易变不了。”
江奕白蹙了下眉,更加不解。
好比他同样无法理解,在耳闻他顺口说出的“我当初是不是不该留在国外”,巩桐会下意识地呆讷和闪避。
——
待得江奕白输完液,巩桐离开医院,回到出租房,洗漱齐全,却不像平时着急躺去床上。
她缄默地坐了须臾,走向书桌,在一侧的储物柜中搬出了一只上了年头的樟木箱。
巩桐解开铜锁,珍藏其中物件尘封多年,太久没有更新过了。
盛满少女心事的纸飞机已然褪色变旧,旁边整齐叠放了好几样东西。
那些全是她高考后,做完头发,第一时间锁进去的。
有一把黑伞,一个丑娃娃,夹着香樟叶的笔记本等等。
桩桩件件,无不和一个名字相连。
巩桐拿起那把黑伞,试了试重量和手感,与那年别无二致。
她忽地联想到赵柯说她认死理的那些话,想到宁筱萌问过的她还喜不喜欢江奕白。
四下别无旁人,适合追忆沉思。
巩桐怔怔看着这把卷动一切,寓意伊始的雨伞,不可否认,她的确认死理,的确还喜欢。
莫不然她今天下午不会在耳闻江奕白急需送医时,条件反射地以极限速度赶了过去,任由他拉扯衣袖,陪护在他的病床边。
思及此,巩桐的手机猝然弹出几条新消息,全部来自王洁。
【乖乖,快瞧瞧妈妈最近给你物色的几个青年才俊。】
【他们和你一样在北城,都打算长期在那边发展,你们要是成了,今后能有个照应。】
紧接着是一连串男方的资料,寸照、个人简介、家庭背景等等,应有尽有。
巩桐不用点开细看也清楚,她妈妈亲自挑选的异性绝对是一个赛一个优秀,否则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类似的消息,巩桐近两年隔几个月就会收到一波,就像那晚林宇飞对江奕白说的,王洁百无聊赖,便开始着急她的终身大事,定时定点地给她洗脑,企图早早将她送上婚姻的“正轨”。
巩桐握紧了颇有分量的黑伞,眸色沉重复杂,用老一套的说辞糊弄:【妈妈,我最近工作忙,等我有空再说吧。】
新的一个星期,巩桐照常抽出一个下午,去跟进江锦新店的园林景观。
她到了不足一个小时,远远驶来两三辆豪车。
巩桐听见工人们的窃窃私语,偏头望去,一眼瞅见打头阵的熟悉宾利,便能猜到是谁来了。
她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半拍,心想还真是巧,这么快又碰上了。
宾利有条不紊地停靠在路边,长期驻扎在此处的负责人立马迎上去。
他和江奕白的私交估计不错,一面帮他拉开车门,一面说笑道:“江总,你又玩突然造访啊?我都没收到你要来的通知,没什么准备啊。”
“临时决定的。”江奕白走下车,一身简约舒适的休闲打扮,也不像是专门来视察工作的。
他朝前面走了几步,放眼四周,左右张望,好似在找谁。
不过转瞬,便和同样对他投去视线的巩桐相撞了目光。
秋阳明媚,隔着一条缀有金光的弯曲小道和一小片草地,巩桐眼睫无意识地闪了闪,对他点头打招呼。
江奕白停下了向前挪动的脚步,回了她淡淡的扬唇。
巩桐见他精气神十足,嗓子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那场来势汹汹的急重感冒应该是好全了。
她便安下心,没在原地久看,转身去忙自己的。
江奕白这次不是打空手来巡视,下属从车上拎下来不少精致可口的下午茶,摆放在中央的一张长木桌上,通知工人们前去领取。
见者有份,巩桐忙活了一阵,正好有些口渴,想去拿一杯喝的。
她绕上小道,还没走到一半,一个人从斜后方的岔路过来,递上一杯插好了吸管的珍珠奶茶。
巩桐抬眸望去,映入了江奕白那张在明明日光下,更显白皙细腻,精雕慢琢的面庞。
“谢谢。”她赶忙接过,掌心渡来一股莫大的暖热。
是奶茶,也是他残余在杯壁的体温。
江奕白眉心微微一动,认真回想那顿在病房的晚饭,一板一眼地说:“你好像不会对赵柯说这两个字。”
巩桐一讷,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这个。
她和赵柯从前在三中就交好,又有多年磨合相处的情谊,尤其是成年过后,在对方面前更加不拘小节,肆意自我。
他们之间确实用不着事事礼貌,时时客气。
“以后也别对我说。”江奕白说事一向直接明了。
巩桐清透的鹿眼稍微圆了圆,他这是把他们的关系和赵柯相比吗?
他们有可比性吗?
巩桐不自觉地转动手上的奶茶,试探性地说:“我和赵柯是好朋友。”
江奕白挑了下眉,口吻冷淡,不太愉悦:“你觉得我们不是朋友?”
巩桐垂眸咬住吸管,如实地摇了摇头。
高中时没有胆量妄想的身份,如今同样欠缺。
“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江奕白目色灼灼地盯着她,可笑地自问自答:“甲乙方?”
巩桐震惊地松开吸管,她这次可没有这样以为。
江奕白瞅她须臾,又瞧瞧脚下的石子路,语气骤然松缓:“不做朋友也行。”
这一秒,巩桐好似遭受了最强地心引力,不断地往下坠落,无边无际,酸胀难耐。
她咬紧牙关,由不得小声问:“那做什么?”
江奕白眼中萦绕丝丝缕缕的玩味,没应,只说:“上周我生病,多谢你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巩桐的手机传出响铃,她摸出来一看,是王洁。
她知会了江奕白一声,站去一旁接:“喂,妈妈。”
王洁语调轻快,比她这种二十来岁的还要有活力:“乖乖,你林叔叔最近要去国外出差,我一个人在家闲得无聊,打算去北城玩一阵子,你看哪天抽得出时间?”
林传雄三天两头地出差,巩桐不疑有他,仔细算了算接下来的工作安排:“这周末都行吧。”
“好,那你一定要把周六下午和晚上的时间空出来,妈妈带你去吃饭。”王洁激动地叮嘱。
巩桐听出不对劲,一顿饭而已,哪里需要那么久的时间。
她记起她前些天发来的男方资料卡,戒备地问:“妈妈,你不会要亲自过来给我安排相亲吧?”
巩桐的声量向来不会太高,轻轻软软,如同初春时节,河岸两旁柔嫩的新柳。
但江奕白和她只隔了两米不到,顺着风声,清晰地入耳了一些字眼。
他像是被那一枝柳叶触及了心尖,收回送去前方的淡色视线,落到了她身上。
“不是啊。”王洁笑呵呵地说,“你想哪儿去了。”
巩桐大松一口气,只要不是来硬逼着她去相亲就好。
王洁又道:“妈妈就想带你去参加一个舞会,地址在北冥华园,离你住的地方还挺近。”
巩桐眼皮猛地跳动,分外警觉:“妈妈,您让我参加的舞会不简单吧?而且定在北冥华园,那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吧。”
“简单啊,你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行。”王洁笑着保证。
巩桐:“……”
这个舞会恐怕不是相亲,胜似相亲,定位直逼鸿门宴。
一旁的江奕白听到这里,找出手机给秘书发消息:【查查北冥华园这周末要举办什么舞会。】
秘书也追随他来了工地,此刻正在和工人们享受美味的下午茶,瞅见这条消息难免愣住,揉了好几下眼睛,确定不是眼花。
他这位老板自从回国后,没有参加、过问过任何一次舞会,他对这些上流社会的交际方式可以称得上厌恶。
纵然是北城赫赫有名的几大商业世家,也不可能请动。
每每邀约传到秘书这里,他都毫不犹豫地拦截,这是江奕白曾经亲口授予他的权利。
秘书奇怪得抓耳牢骚,但没胆量多问,毕竟他这位老板最近经常莫名其妙。
好比今天,他收到一条消息,便即刻从公司赶了过来。
秘书查起来很快:【纪家二少举办的,邀请的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绝大多数是年轻人。】
江奕白从手机屏幕抬起眼,望向不远处打皱眉头的巩桐,她肯定扛不住妈妈的百般说辞,讨价还价一番后,不得不妥协应好。
【给我弄一张入场券。】江奕白迅速敲字发送。
巩桐结束和王洁的通话,蔫头耷脑,咽下一大口全糖的奶茶,也挽救不了心头源源不断的苦闷。
江奕白放好手机,走过去问:“阿姨在给你安排相亲?”
巩桐转着奶茶杯,不好意思地嗯了声:“要我去参加一个舞会。”
江奕白又问:“不想去相亲?”
巩桐嗅到他身上清冽凉薄的木质香,实诚地颔首:“但我妈妈一定要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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