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临时起意,出来得匆忙,又忘记带伞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沉稳有度的脚步声,紧接着,一把开阔的黑伞压来,全然遮过她的头顶。
旋即,潮湿空气细微浮动,搅合了一缕浅淡宜人的木质香。
熟悉的味道钻入鼻息,刺激神经,巩桐心头一紧,回头望去,当真见到了久违的江奕白。
第44章 共伞
冬春交接的雨水远远比不上气势滂沱的夏雨, 轻软绵长,砸落地面的水花都娇小无力,却裹挟了彻骨的寒。
巩桐双臂环抱在身前, 压紧蓬起的羽绒外套, 茫然地和江奕白对视半秒,望向了被他骨节修长的大手牢固抓握,阻隔视线的雨伞。
一场突如其来的降雨,一把意料不到的黑伞,于她而言, 承载了太多特殊意义。
是初见, 是再遇。
是此时此刻的这一面。
江奕白仿佛只是凑巧路过, 将伞柄往前面推了推,示意她接住。
巩桐下意识接过, 只见江奕白立即掉头走出了伞面覆盖的范围,不做任何多余叨扰。
水花滴落伞面的声响不知不觉变得明显, 雨况呈现愈演愈烈的趋势。
巩桐瞅见他快速跨动长腿, 无所顾忌地迈入雨中,细软蓬松的发丝很快沾染一层湿润的晶莹。
她慌张地“唉”了一声, 追上去两步:“你的伞。”
“送你了。”江奕白脚步稍微停滞, 却没有回头。
一字不差的三个字, 涉及相同物件,巩桐当年何等雀跃, 小心将他的黑伞带回房间,视若珍宝般地收进了樟木箱。
那时单纯幼稚的她如何会想到, 再度听闻, 得到他的一把伞,会是这般难受唏嘘的情形。
望向江奕白穿行雨幕, 踽踽独行的孤冷背影,巩桐心头不是滋味,想要上去把伞还给他,又确切地知道他不会收。
她正犹豫不决,琢磨法子,一辆电瓶车在他们中间的路边停下,不确定地唤:“江奕白?巩桐?”
巩桐和江奕白齐齐瞧过去,只见一个头发稀疏,多是花白的中年男人跨坐在车上。
他们相继认出,是昔年一班的班主任。
“李老师。”两人不约而同地喊。
李老师靠边停好电瓶车,笑逐颜开地撑起一把伞,走下来:“果然是你们俩,看来我眼力劲儿还可以哈。”
他从教二三十年,教过的学生数不胜数,或许换作其他人,他真不一定能够在大街上认出,但眼前这两位,可以称得上他教书生涯中,罕见相遇的传奇。
江奕白是当年三中鼎鼎有名的考神,各方面能力拔尖,外加性格张扬恣意,全校师生无人不晓。
而巩桐作为一路从普通中等班考入顶级一班的最强黑马,至今还没有谁打破了她的记录。
“你们回来逛学校啊?是不是被门卫拦了?”
李老师多年没有见过他们,偶然得见,喜悦溢于言表,自顾自提议,“走,今天正好是我值班,带你们进去。”
恩师过于热情,压根没给他两拒绝的机会。
李老师挥舞办公室的钥匙走上前,拜托门卫大爷打开学校大门。
顺便,他特自豪地向大爷介绍:“我学生,当年最厉害的两个,现在学校还有他们的传说呢。”
门卫大爷老眼昏花,架一副老花眼镜,认认真真打量他们,乐呵地招手:“是吗?我好像也有些印象,快进来快进来。”
巩桐和江奕白对视一眼,谁也无法拒绝,前后脚跟了上去。
之于三中这座充斥青涩悲欢喜乐的学校,自从毕业后,巩桐在夜深无眠时,无数次地想起,却再也没有勇气涉足。
更没妄想过,又一次进入,同行者会有当年中途转学,一夜无影无踪的江奕白。
一别八年,三中那些粗壮结实,历经百年风霜的古老香樟依旧枝繁叶茂,丝毫不受料峭春寒影响,为数不多的变化不过是一圈圈递增的年轮和更为斑驳沧桑的树皮。
雨意潇潇,巩桐高举江奕白的黑伞,局促走在距离他四五步的位置,见他风雨不避,生人勿近的清淡神情,发梢的晶亮愈发密集,把伞给他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眼看着雨势加重,李老师回头提醒:“你小子打伞啊,别淋感冒了。”
而他们三个人,只有两把伞。
巩桐尴尬至极,将伞递回去:“你打吧。”
江奕白视若无睹,径直走向了李老师,试图接过他的伞:“老师,我帮您撑着。”
“别,我这把伞小,挤不下两个大男人。”李老师挥手说,“你去帮巩桐,多多照顾女生。”
巩桐讶异,抓握伞柄的指节紧了不少,伞面轻轻晃动。
江奕白目色沉沉地瞧了她两秒,沉吟须臾,顶着李老师催促的眼神,挪动脚步靠近了她。
伞是他的,巩桐一个蹭伞的自然不好说什么,拘谨地将伞递过去,垂眸盯向自己的脚尖和连片潮湿的水泥地面。
江奕白目不斜视,有礼地在两人中间撑稳伞面,胳膊始终和她保持一个拳头的间距,尽量不去触碰。
由李老师指引的道路何其熟悉,从校门到教学楼,他们曾经在不胜枚举的清晨晚间,来往无数次。
熟识的景物让巩桐徐徐抬起了低垂视线,首要注意到的却是头顶的雨伞。
宽大的伞面稳稳地向她倾斜,江奕白一只袖子承风沐雨,洇开刺目的深色。
巩桐于心不忍地抿起唇,默不作声地向他挪动半步,示意他把伞打正。
彼此衣料摩擦,发生微不可查的声响,江奕白用余光淡淡得瞥她,没吭声,也没避让,手中掌控的黑伞象征性地摆正了一两度。
李老师独自撑一把伞,自在地走在江奕白另一侧,笑容可鞠地询问他们的近况。
得知两人的工作都在北城,他由不得好奇:“你们今天是约好一起回来的吗?”
巩桐和江奕白异口同声:“不是。”
说罢,两人不谋而合地对视片刻,又似触及了绝对禁地,不自然地同步错开。
李老师一直有意无意地观察他们,感觉到两个人的氛围透着古怪,以为是自己这个老师在场的缘故,再和他们寒暄几句,便道:“你们自己逛会儿,我去办公室写开学计划咯。”
他一面叹息“老师也有寒假作业”,一面朝前方教学楼赶去。
余留巩桐和江奕白单独地并排而立。
而且他们还置身于异常静谧,四处寻不见一个人的假期校园,处于同一面伞下,不尴不尬加倍地萦绕扩散。
巩桐再度埋下脑袋,不自觉地挪动脚尖,只想逃离。
江奕白一动不动地撑好伞,觉察到她细致入微的举措,出声打破沉默:“今天我生日。”
巩桐双手指尖无措地在身前缠绕,她如何不知情?
江奕白声线幽深,像是染过这场瑟瑟冬雨的凉:“半个月前,我以为我们会一起过。”
巩桐散落的耳发恰好掩盖面上转瞬即逝的错愕,鸦黑色的眼睫胡乱颤动,缄默不语。
江奕白垂眸俯视她,淡声道来:“所以我不知不觉走回了三中。”
在这座生他养他,却多年不曾回归的城市,他和她为数不多的交织点,集中到了这片葱郁校园。
巩桐轻轻咬起下唇,她今日晕晕乎乎,漫无目的地转来这边,往深了探索,何尝不是同他相关?
“生日快乐。”她干巴巴挤出一句。
江奕白浅浅一笑,眼底浮上难以言喻的苦涩。
巩桐一直记得二十六岁那天,他亲手递来的无价无市的生日礼物,她还没有给予还礼。
纵然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她也不喜欢欠人。
“抱歉,今天出门急,不知道会碰见你,生日礼物,我会补给你。”巩桐小声保证。
江奕白落向她的双眸盈满了意外的欣喜,犹如捡到一块从未奢求过的宝藏。
他把雨伞抬高了一些,莫测的眸光越过她顺滑的头顶,望去远处。
那边有巍峨耸立,数年不变的教学楼,更远的茂密偏僻区域,是只有他们才清楚的秘密基地。
两人统共在那块远离喧杂的地界没碰过几面,聊的也是稀松平常的小事,江奕白却在这一刻,清晰地记了起来。
“这个礼物我想自己选,可以吗?”他转回头,忽然说。
巩桐警惕地昂起头:“什么?”
江奕白看出她条件反射流露的担忧,眸色微深,故作轻松地牵动唇角:“回北城后,陪我去一个地方。”
——
师姐为了让员工在家里过完元宵节,敲定的青木工作室开工时间在正月十七,巩桐提前一天赶回北城。
和回来时不相径庭,返程只有她一个人。
但巩桐一落地北城,走出出站口,便见到了提前几天折返的江奕白。
她答应了他那个摸不着头脑,充斥未知的生日礼物请求。
正好她对于送他一件怎样的礼物相当苦恼为难,干脆顺着他的心意来。
反正这次过后,他们就两不相欠,彻底分道扬镳了。
江奕白穿着一身低调优雅的黑,长身立于熙攘人群,遥遥望见她的身影,淡漠轻抿的薄唇顷刻有了弧度,抬手冲她挥了两下。
他上前接过她的行李箱,温声问道:“累不累?要不要回去休息?”
巩桐不假思索地摇摇脑袋,三个小时左右的飞机而已,还能接受。
并且她十分清楚,假如她现在回到出租屋,他们还会存在下一次见面。
她只想抓紧时间了结。
机场往来频繁,人流杂乱,江奕白单手推动行李箱,把她隔绝到人少的一侧。
他瞥她一眼,笑意无奈:“是有多想赶紧把这个生日礼物送了,和我划清界限?”
巩桐在他面前仿佛是透明的,总是能被戳破心思。
她红润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不发一言。
临近晌午,江奕白先带她去吃过午饭,再让她在车上小憩。
江奕白自己掌控方向盘,巩桐昏昏沉沉地背靠舒适的副驾驶,合上双眼,脑子却难以抑制地疯狂转动,闪过接下来的万种可能,哪里睡得熟?
车子一停,她便悠悠睁开了眼。
巩桐疲软无力地偏过头,懒懒朝向车窗,一眼望见镌刻在高大气派建筑上的几个大字——北城植物园
她睁大眼睛挺直了腰杆,趴去车窗细看,记忆的洪流瞬间汹涌,催使她想起江奕白高中时说过,这里有一棵罕见的珙桐树。
他会约她来看。
“抱歉,让你久等了。”江奕白先一步下车,替她拉开副驾车门,饱含歉意地说。
第45章 珙桐
植物园地势偏远, 四下来往人烟和车辆稀少,加上处于清幽冷寂的料峭春寒时节,巩桐入耳的这一声, 似乎格外清晰明了。
她迷蒙地扇动眼睫, 很快明白他这句话指的不是当下,而是从前。
他同样记得那个曾经发生在三中秘密基地,独属于他们的,不算约定的约定。
巩桐呆呆坐在车上,望向把持车门, 稍微弓下身子的他, 眼眶蓦然添了热度。
极力克制, 才不至于涌出泪花。
巩桐鼻腔也泛起了浓重的酸意,下意识摸了两下鼻头, 唯恐被他瞧出端倪,忙不迭下了车。
热闹的春节已过, 北城各层单位、各级学校陆陆续续复工, 植物园这种本就不算热门景点的地方,更是人迹罕至, 苦守售票处的大妈都百无聊赖, 靠刷短视频打发时间。
江奕白显然不是头一回来这边, 驾轻就熟地带着巩桐买票入园,不需要地图, 也能在纵横交错的阡陌交通中,选出一条最优解。
他一边和她直奔主题, 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也在北城待了好几年吧, 来过没有?”
巩桐这会儿精神十足,好奇张望四下或野蛮生长或造型考究的景物, 听此眸光不由停滞发直,缓慢摇了摇头:“没有。”
受到专业影响,她逛遍了这座集人文与历史于一体的知名古城里面,大大小小的园子。
有几个景观设计独树一帜的,巩桐甚至一年都会跑好几次,但不曾有一回到过这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凡和他相关的,都成了她的本能回避。
植物园依山傍水,占地面积不容小觑,囊括的草木品种五花八门,数不胜数。
巩桐亦步亦趋地跟随江奕白绕了老半天,才在叶林深处找见心心念念的那一种。
珙桐偏爱湿润温和,四季起伏较为平缓的气候,冬季严寒,会直降到零度以下的北方完全不适合它生长,偌大的北城也只在此处留下了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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