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卧室仅有的一道门一扇窗, 被关得密不透风,内含最新黑科技的遮光窗帘一拉,足以阻碍大半室外明晃到刺目的光线。
然而, 无论如何挡不住室内愈发浓郁的旖旎春色。
上了些年头的木制双人床也似是受到了窗外呼啸穿行的风声的影响, 不间断地吱呀作响。
轻软的枕头、被子、毛毯等等,混合了二人的衣衫,散落一地。
它们不幸流落于此,却依旧无法幸免,不知多久以后, 它们又被踢动, 铺开, 再乱作一团,皱巴又靡乱。
头顶的主灯早在巩桐的强烈要求下, 被江奕白关掉,但身处白天的缘故, 巩桐仍然能够借助渗透帘布的些许光线, 看见他身上从未见过的地方。
譬如膝盖上方和后腰盘旋了狰狞恐怖的旧日伤疤,比左侧小腿和小拇指上的更加触目惊心。
在层层高涨的浪潮间, 巩桐每每匆匆瞟见那些伤痕, 都会失神地直视, 酸胀想哭。
江奕白总是能立即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俯身吻上她湿润的眼睛, 一遍又一遍。
不多时,巩桐浑身湿透, 脆弱得如同一只残破的纸飞机, 只能本能呜咽,一遍遍短促地唤他:“江奕白, 江奕白……”
江奕白这种时候出奇缄默,用更为滚烫的汗珠回应了“我在,我一直都在”。
这场始料不及的混乱断断续续,持续到了日落西山,巩桐被江奕白抱去清洗过两次,末了困累交加。
她沾到枕头就彻底合上了打过几轮的眼皮,一觉睡到了第二天。
又一轮灿烂的日头当空悬挂,巩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不愿意动弹分毫。
全身酸软,一动就痛。
周末理应闲适,不要为工作分心,江奕白放任她当一只躲懒的小猫,抱着她去洗漱,再送回床铺,一口一口地喂早饭。
他端着她吃过的盘子出去清洗,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支药膏。
“你拿的什么?”巩桐腰部尤其酸,她先前趁他不在,偷偷看过,好几处显而易见的淤青,此刻找了一个相对而言较为舒适的姿势,趴在床上,回头问他。
江奕白却卖起了关子,但笑不语,大步走来床边。
巩桐狐疑又戒备地盯着他,还想再问,猝然响铃的手机扰乱了计划。
来电显示是“宁筱萌”。
“喂,筱萌。”宁筱萌有一阵子没联系过自己了,巩桐先接电话。
宁筱萌嗅觉灵敏,听觉同样不遑多让,即刻察觉端倪,发问:“桐桐,你嗓子怎么哑了?”
巩桐的声音确实不太对劲,一早起来就变了调。
她余光瞟见江奕白在身侧坐了下来,斜睨他两眼,难为情地抓着头发胡诌:“那个,我有点感冒。”
“最近一波流感就是特别厉害,我们校区好几个老师遭了殃。”宁筱萌关心地说,“你不能硬撑,得吃药啊。”
巩桐感觉身上盖的被子被人掀开,惊得去抓,声线都颤了一下:“吃,吃了。”
她忙不迭扭头打量,无声地对他做口型:你想做什么?不要胡来!
江奕白见她误会了,憋住笑意,不顾她的阻拦,完全把被子拉开,还掀高了她的睡衣。
北城上周开启了供暖模式,加之江奕白担心巩桐这个怕冷星人还会觉得冷,提前给屋里添置了两个取暖设备。
此刻一个便打开着,对准床铺工作,饶是衣衫全部褪去,也不会感到寒意。
但江奕白眼下的动作却令巩桐感到一阵瑟缩,生怕他再不管不顾。
好在江奕白只是撩起了她的衣摆,旋即拧开拿进来的药膏,挤出一点,用掌心的温度融开,揉在她斑斑点点的腰侧。
暖热的指尖送来冰凉的药膏,二重对比显著的温度落在一大敏感部位,巩桐霎时睁大了眼,脊背滚过一股刺激的电流。
“我自己来。”巩桐伸手要去夺过药膏,却被江奕白轻松躲开。
他指向她手上的机器,低声提醒:“电话。”
这一声压得过于低缓,通讯另一头的宁筱萌没有收入耳道,但巩桐那一句却一字不差地传了过去。
“你自己来什么啊?”宁筱萌好奇地问,“桐桐,你在做什么呢?”
她不过随口一问,却听得巩桐脸红心悸。
她一时顾不上江奕白,赶忙重新趴回去,鸵鸟似地将脑袋往枕头里面埋了埋,瓮声瓮气地回:“没做什么啊。”
江奕白忍俊不禁,很快换了一个地方上药。
巩桐感受着他温热指腹的移动,双颊滚烫,忍不住伸腿,踢了他一下。
江奕白显然目睹了她的起势,先一步握住她的脚踝,强行让她乖乖放好。
他朝前挪了两步,俯身到她另一只耳朵,用绝对不可能穿透一侧手机听筒的音量说:“瞎动什么?不痛了?”
轻飘的贴耳呢喃,送来灼热的清浅呼吸,巩桐那只耳朵登时和昨天最为混乱的时候一样,又红又烫,仿佛熟透了饱满蜜桃。
昨日第一回,但所有的温柔与克制皆只是在最初的尝试阶段,闹到后面,两人都没有收住,她的腿不知被架起来多长时间,眼下一抬就会难受,否则也不会只想瘫在床上。
巩桐现在哪里受得住江奕白一丝半毫的打趣,脸颊一并染了绯色,羞愤地扭头瞪他。
江奕白笑着吻了吻她发烫的耳垂,老实地退回去,继续给她上药。
电话那边的宁筱萌毫无所察,自顾自地说:“对了桐桐,我找你有正事,我妈昨天坐车路过一家很高端的医院,看见你妈妈了,她脸色好像不是很好,阿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她们两个是从高二开始便存有的交情,互相去家里做过客,深受对方妈妈的喜欢,王洁和孟姨也在家长会上见过,但由于双方差距不小,私底下没有深交。
听此,巩桐脸上的娇羞即刻荡然无存,猛地抬高脑袋,忧心忡忡地回:“啊?我不知道,我打个电话问问。”
江奕白听见她骤然转变的语调,由不得收敛了笑意,手上涂抹药膏的举动放至最轻。
巩桐结束了宁筱萌的通话,转为拨打王洁的。
对方接得还算快,语气照旧充满欣喜与关切:“喂乖乖,今天周末,没去工作室加班吧?”
“没。”巩桐焦急地回,“妈妈,您现在在哪里?”
“在家啊,阿姨正在炖燕窝粥,我等着喝呢。”王洁笑意明显。
巩桐却耳尖地听见那边有其他人的声音,绝对不是保姆阿姨。
“妈妈,您到底在哪里?”巩桐知道她没说实话,急得坐了起来,直截了当地说:“筱萌的妈妈看见你去了医院。”
恰好江奕白给她上的药上得差不多了,他放下药膏,给她整理好睡衣,握住她不自觉微微颤抖的手。
巩桐看了他一眼,深呼吸两口,渐渐沉稳下来。
王洁太了解自家女儿的性格,如果不是拿到了切实的证据,不会贸然打这通寻根问底的电话。
她沉默须臾,“嗨呀”了一声,无所谓地说:“其实没什么到不了的,就是子宫肌瘤,医生建议手术切除,这种就是比芝麻还要小的手术啦,你林叔叔会陪着我的,乖乖放心。”
巩桐怎么可能放心?
但凡需要在身上动刀子,都不会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她不假思索地说:“我会回来。”
依从巩桐的意思,江奕白随即联系刘秘书,为她预定了次日一早的飞机。
日子已然推进到了下半年,各大公司的上上下下无不忙得焦头烂额。
加上前两天江奕白特意空出时间陪巩桐参与竞标,沉积了不少公事,无法再在如此急迫的情形下腾出空,和她一道回蓉市。
隔天清晨,江奕白将巩桐送去机场,等到她所坐的飞机顺利起飞才吩咐司机掉头离开。
接近三个小时的行程,飞机平安越过此起彼伏的云山云海,落地蓉市。
巩桐一出机场便被江奕白安排的人接上,马不停蹄地赶往一家高档私人医院。
她紧赶慢赶,正好赶在王洁即将被推入手术室。
林传雄陪同在旁边,巩桐有礼地喊了声“林叔叔”,快步上前,握住病床上的妈妈的手。
王洁换好了手术的穿戴,素面朝天地仰躺在病床上,眼角有再价值连城的医美和护肤品都抗衡不了的,年轮无情赠予的细纹。
但她浅浅莞尔,依然能够看出年轻时候的娇媚多姿:“我的傻乖乖,叫你不要担心,不用专门跑一趟的。”
巩桐使劲儿搓揉她微凉的指节,摇头说:“动手术就是天大的事情,我一定要在。”
她懵懂单调的童年时期,因为各种现实因素,欠缺妈妈的陪伴,后来进入高中,王洁自知愧疚,想方设法地填缺弥补。
如今她长大成人,母女俩的物理距离又一次被现状拉远,她也想如同当年一样,尽可能地陪同妈妈。
哪怕她能力有限,可以做到的也只是参与妈妈从今以后的每一桩人生大事。
王洁清楚她最是懂事听话,笑着抬起了另一只手,把她赶路赶到散乱的一缕长发别去耳后:“那你和林叔叔一起在外面等我,我很快就出来了。”
“好。”巩桐同样弯起了唇角,尽量让氛围显得轻松。
万幸这个小手术没有发生意外,顺利结束后,王洁身子极其虚弱,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巩桐打电话给师姐告了假,这阵子都会留在医院陪护。
江奕白一得空便会发来微信,关心王洁的最新情况,每到晚上,还会和她开视频,看她有没有一忙就顾不上自己,有没有按时吃饭。
哪怕他在得知王洁入住的是这家医院,第一时间联系了院长,拜托他多多关照,还安排了专人每日准时准点地给她们送去适宜爽口的饭菜,他仍然放不了心,必须天天从视频中见到她。
这个晚间,巩桐如常坐在陪护椅上,一边帮王洁整理被角,一边陪她闲聊,消磨光阴,江奕白的视频电话便追了过来。
巩桐扫一眼时间,不过才七点半,她倍感奇怪,他通常不会这么早就打来。
她余光瞥向近处面容较为苍白的妈妈,下意识掐断了。
不知是她的动作幅度有些大,还是这几天的王洁过于敏感,觉察到异样,出声询问:“乖乖,谁找你啊?怎么不接?”
巩桐抓握手机的指尖连续挪动了几次,舔舔嘴唇,决定如实回复:“江奕白。”
耳闻这个名字,王洁本就因为手术而憔悴无力的脸色又差了一些,黯淡的眼瞳涌动昭然若揭的不安。
巩桐心下一惊,赶紧转移了话题:“妈妈,您明天想吃什么?我拜托阿姨准备一下食材。”
“都行。”王洁勉强弯出一个笑,回应着她。
等到再晚些时候,林传雄忙完公司的要事过来,要换巩桐的班:“桐桐,你回去休息,这里有我。”
王洁跟着劝说:“是啊乖乖,你都在这儿守了一天一夜了,身体会吃不消的。”
多年过去,巩桐和这位继父的相处仍是有所隔阂,做不到随心所欲。
有他在这里的夜间,她留下也不方便,于是点头应下:“妈妈,林叔叔,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
她阔别两位长辈,慢慢悠悠去坐电梯,走出住院部。
蓉市的深秋不比北城萧索,四处还能瞧见枝繁叶茂的常青植物,但染了清冷月色的晚风有着不遑多让的凛冽,巩桐迎面一吹,不由打了个哆嗦,立马裹紧了外套。
她始终惦记着江奕白那通透着古怪的视频,拿起手机,打算回拨过去。
偏在这时,住院部联通的医院侧门停来了一辆款式稀罕的纯黑轿车。
后座车门紧接着被人从里面推开,身形颀长紧致,犹如繁茂香樟一般挺直的江奕白走了下来。
猝不及防瞧见他,巩桐蜗牛一样的脚步彻底停滞,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角,深刻怀疑自己的视觉系统是不是受到了凛凛寒风的干扰,出现了差池。
江奕白一和她撞上视线便绽开笑颜,露出颇有少年元气,极具感染力的梨涡,三步并作两步,大跨步走近。
夜风猖獗缭绕,他敞开长款风衣的门襟,包裹衣着单薄的她。
巩桐猝然被他宽大暖和的外套拥入怀中,贴上他起伏有力的胸膛,依旧没跟上节奏,迷蒙懵懂地扇了好几下眼睫。
她好想再伸手戳戳他的脸颊,确定他会不会是虚幻泡影,是不是童话故事里的霜寒冬夜,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缈缈火光中的所见所闻。
事实上,她真的这样做了。
江奕白看见她迟缓地抬起胳膊,一侧脸颊接触到她冰凉的指尖。
他一把抓住,放在唇上亲吻片刻,再团入掌心,给她渡去源源不断的暖意:“干什么呢?”
巩桐眨巴眨巴茫然的眼:“看你是不是假的,我这两天太担心妈妈了,晚上不容易睡着,脑子不是特别清醒,害怕是幻觉。”
江奕白被她奇奇怪怪的脑回路逗乐了,“先前给你打视频就是想告诉你,我下飞机了。”
耳闻“飞机”二字,巩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脚下这片蔚然土地绝非北城,而是相距千里的蓉市。
“你不上班吗?”巩桐惊讶发问,“怎么过来了?”
江奕白言简意赅:“连续加了两班,能把明天空出来。”
巩桐:“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江奕白太了解她了:“提前告诉了你,你能同意我来?”
巩桐被问得噎住,那必然不能。
他休息的机会本就少之又少,在短促的一天时间里,横跨两座一南一北的城市,也太折腾了。
两人整整三天两夜没见过,江奕白贪恋地抱了她一会儿,望向后方巍峨耸立的住院大楼:“阿姨休息了吗?我带了些礼品,想上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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