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轩听闻过顾诚因的身世,对他也十分同情,虽然与他几乎没有什么交际,但这段时间一起在扶云堂听讲,也能算得上是同窗。
宋先生在课堂上夸赞过他,宁轩也私下去寻了他的文章阅读,的确见解非凡,不似一个只在官学读过几年书的少年。
能有如此能力,除了天资聪慧,自然也与刻苦分不开关系。
当旁人吃茶休息时,顾诚因却在正堂闷头学习,若不是咳得急,甚至连水都不肯用,饮水多了,听讲时自然不能专心致志。
这两日暑气太浓,刘管事本来给正堂放了冰鉴,宋先生见到却直接让端了出去,上京世族的儿郎们本就安逸惯了,若连求学的苦都吃不得,这些书本中的东西,便永远也无法参透,只能读个样子罢了。
宋先生这把年纪,汗流浃背坐在那里授课,他们也没有脸再觉得苦闷。
刘管事将冰鉴搬到旁间,休息时他们才能得意片刻的清凉,可即便如此,顾诚因也不会与他们一起过来休息,而是拿着书去了竹林。
这般心性坚定之人,若早早如林海那样,请师父道身前来教,怕是如今只会更加出众。
想至此时,宁轩不免唏嘘,林府的事,怎么都轮不到他来管,按照当初的情况,林家能收养他,已经能够算得仁义了,又如何要求人家将他视如己出呢。
宁轩暗叹一声,温声道:“三娘子心性淳善,便是不相熟之人都愿施以援手,实在难得。”
此话一出,林温温心间倏然一阵乱跳。
她分明记得,宁轩阿兄那次在石亭里,曾与兄长说过,他喜欢善良淳厚的女子。
而此刻,他正用了这个词来夸她,这如何能让她心绪不乱。
林温温耳垂已经彻底变了颜色,红得几乎要发烫,她低头装作饮茶,根本不敢再抬眼去看宁轩。
她既欢喜,又隐隐有些心虚,毕竟所谓的“心善”,并非出自她本意,可不管怎么说,顾诚因的确是得到了帮助。
这般想着,林温温忽地又理直气壮起来,她呷了口茶,开口道:“从前我年纪小,不知顾表兄日子如何,如今知道他过得艰难,自然在力所能及之处,多帮扶一二。”
这话乍一听说得没有问题,可略一思量,便会觉出不妥。
宁轩并非林家人,当着外人的面,林温温直接道林家表亲在林家过得不易,便是在打林家的脸。
到底还是年岁小,处世未深,考虑得不够周全。
好在宁轩不是旁人,也不会将此话外传,只是朝她身侧的珍珠深看一眼,道:“三娘子有善,林府有恩,实属顾之幸事。”
这句话带着提点之意。
林温温没有听出来,珍珠却是反应过来了,这才倏地一下白了脸色,意识到她家娘子方才说错了话。
散堂回去的路上,林温温欢欣雀跃,珍珠却显得有些惴惴,等两人彻底进屋,合了门窗,珍珠才将此事说了出来。
对于林家这样的百年望族,最在乎的便是名声,林温温那句话,旁人说出便不打紧,背后嚼世家舌根的也不是没有,可若是林家自己的女娘亲自说出口,那便有落实之意。
珍珠聪慧,翡翠细心,这两个婢子都是冯氏亲自给林温温挑的,可到底二房事少,整个凌云院就只有冯氏一个女人,不比大房那一妻两妾。
这样的环境下,待得久了,难免会让人慢慢惰倦,脑子也变得不够灵光。
再加上林温温也娇惯,平时关了门在屋里什么都说,这才让珍珠也不由松懈下来。
也多亏了宁轩今日看她那一眼,让她当即便清醒过来,这可不是平时的小打小闹,若日后再如此不注意,定是会闯祸的。
现在想想,珍珠的后背都还在冒汗。
林温温知道珍珠说得是对的,心里却还是有些不服气,林府对顾诚因本来就算不得多好,她又没有瞎说。
不过这样倒也挺好,林府对顾诚因越差,她不就越能帮扶了?
想到宁轩今日对她的夸赞,林温温唇角又浮出了笑意。
夜里还未洗漱入睡,前院便有人来通禀,明日起不必再去扶云堂,因今日午后宋先生病倒了。
好在不算严重,也是因为暑热的缘故,平日里老人家都居在那深山老林里,夏日哪儿有上京这般炎热,再加上自有的那份读书人的傲气,堂上又不让摆冰鉴,生生给自己折腾倒了。
如此只得先休息一月,待入秋后,再来扶云堂授课。
不过老人家也怕他们松懈,第二日一早又有人送来了布置的课业,是一张书单,上面满共十三本书,除了两本政经之道,其余皆是四方游记。
除了常见的盛安各州游记以外,有些游记的出处甚至都未曾听说过。
顾诚因一拿到书单,立即就去了西市,这里面有四本书他已经在两年前买来读过,尤其是那两本政经类的书籍,他可以倒背如流的同时,还写因此写了数本的解读,正好待扶云堂开课之后,拿去问宋先生。
至于其他几本游记,的确不好买。
顾诚因跑完西市跑东市,整整一日过去,连午膳都没顾上吃,却始终还差了一本。
“《加洛林游记》?”西市书肆的掌柜听了直摆手,“这是何处,怎么从未听说过?”
要不是书肆掌柜和顾诚因熟识,该以为他在故意逗弄人了。
西市胡商最多,这些胡商走南闯北,知道不少地方,顾诚因索性不再问书肆,而是直接寻了胡商问。
最还还当真让他问出来了,有位来上京不久的胡商,听说过此处。
“加洛林很远很远,”那胡商的上京话并不正宗,还夹杂着浓浓的口音,拧着一双红眉对他一直摇头,“不好买,不好买。”
不好买,而非不能买。
顾诚因诚意十足,掏出了高出市场价三倍的定钱,务必请他将此书买到。
在上京做生意不管是胡商还是当地人,最重要的便是诚信,双方请来场督,现场立下字据后,顾诚因终是松了口气。
他踩着击钲的声音,走出西市。
上京宽阔的大道上,他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极长,往前再走两条街便是林府,可他的身影却并未继续前进,而是在一条小巷外倏然停住。
许久后,顾诚因出现在了上京城南,这是勋贵之人不会踏足的地方,甚至可以说,连寻常百姓都很少会来此处,哪怕顾城因此时一身极为普通的苍色麻衫,在这里都会显得格格不入。
“恩公,你可算来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稚童,看见顾城因便朝他飞奔而来,又在距他半米的地方立即停住脚步,他扬起一张还在jsg流鼻涕的小脸蛋,满面期许的望着他。
顾城因神情虽淡,却收了平日里的沉冷,他将肩上的包袱取下,从里面掏出一把牛乳糖。
稚童开地吸了吸鼻子,将手心在腰侧用力擦了两下,这才去将牛乳糖接过,他塞了一块进嘴巴,又将其他全部放入口袋,最后,他将整个包袱接过,随后转过身,蹦蹦跳跳朝坊里跑去。
跑到第一道门,他从包袱里摸出一包药,拿在鼻尖下闻了闻,没错,是给刘家喝的腹病药。他用手指叩了两声,再直接将门推开,将药丢了进去。
第二道门,他叩门两声,又丢进去一包治眼疾的药。
第三道门,是一包治妇人病的药。
第四道门,第五道门,第六道门……
顾城因在林府六年,份例是按照庶出郎君给的,其实在这方面,林府已经算得上大方,可对于他而言,与其将自己收拾的光鲜亮丽,不如物尽其用,让它们有更好的去处。
六年来,他都是这样做的。
半炷香后,待孩童回来了,顾城因来时塞的满满当当的包袱,此刻只剩下一封信,和一双鞋。
“恩公,这鞋是哪家的?”稚童跑得气喘吁吁,抬头看了眼逐渐昏暗的天色。
方才他害怕误了恩公时间,让恩公赶不及宵禁前回去,甚至还摔了一跤,手心都磨掉了一层皮,却也顾不得疼,爬起来继续跑。
顾城因蹲在地上,将鞋递到他面前,“你的。”
稚童仿佛不敢相信,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神仙一样的男子,随后又将视线落在了自己露出的脚趾上。
“谢谢恩公。”稚气的声音明显颤了一下,抬手将鞋子接过,“今日太晚,牛师傅已经走了。”
牛单自幼便开始学武,一身武艺十分了得,早前曾在金吾卫任职。
上京城内一直有规定,除东西两市外,其他坊中均不得设铺营生。
却有人嫌两市药价太高,暗中在城南售卖药材,金吾卫得知后前来拿人,看到皆是些妇孺,便实在下不去手,也是因此,他被金吾卫除了名。
若不是因为此事,以他的本事最次也能在南衙里混一个中郎将。
那年,十一岁的顾城因寻到他面前,喊了一声师父。
得知他的遭遇与来京的目的,默了片刻,牛单手中一直把玩的石子飞到了他的膝上,顾城因瞬间一软,跪在了地上,他没有半分犹豫,直接顺势行了拜师礼。
五年的刻苦让如今的顾城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眼睁睁看双亲惨死面前,却没有任何办法的少年了……
作者有话说:
盛唐时期,东西两市会在日落时关闭,以击钲300下作为提醒。
而加洛林正是法兰克,是与唐朝处于同一时期的欧洲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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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谁疼谁知道◎
回到林府时,天已经彻底暗下,距离宵禁也不过只剩半盏茶的工夫。
顾诚因很少会这么晚回来,青才在院里急得团团转,看到一个身影向院门靠近,他停下来仔细一瞧,认出是顾城因,便连忙就迎了上去。
他从顾诚因手里接过包袱和书箱,得知顾诚因还未来及用晚膳,将东西搁进屋里,又立即去给他热饭。
顾诚因来到四方松木桌旁,将桌上的油灯点亮,取出身上的那封信,拿到灯下看。
信上没有任何字,只清晰的画着一柄龙头袖箭。
在看到袖箭的刹那,顾诚因的指节开始隐隐颤抖。
六年前那日,数十名山匪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黑巾遮面,手持砍刀,见人就杀,根本不给顾家任何交涉的机会。
顾家此番是要去长山县赴任,一路上马车悬挂着县令的官牌,通常情况下,山匪不会去碰官府之人,他们也怕惹了官家后被下令剿匪,所以能避则避,怎会毫不顾忌的直冲上来,还抱着这样斩尽杀绝的气势。
只短短片刻,顾家的一行人几乎全部倒地。
顾诚因那时腰侧的位置上中了一刀,娘亲已经没了气息,却还是将他死死护在身下,他疼得几乎快要晕厥。
那些山匪,一部分在搜寻东西,将马车里的木箱一个个全部掀开,顾城因看到娘亲的金饰掉在地上,而那几个山匪却没有去捡……
还有几人,在地上的尸首上搜索,若是遇见没有彻底断气的人,还会顺道补上一刀。
就在这时,一个距他不远的顾家护卫,忽然翻身而起,连滚带爬朝顾城因所在的地方跑,因为在他身后,便是一片树林。
结果护卫刚跑到顾诚因身旁,就听嗖的一声,一柄短剑直插入他脑后,随即那护卫应声倒地,就倒在顾诚因面前。
就在顾城因临合眼前,清楚地看到,那短剑的剑柄是一个精致的龙头。
正如手中这封信里画的一模一样。
那时的他纵然不知这是何物,却也能够觉察出,这样精致的暗器不该出现在一个寻常的山匪手中。
事后,顾城因将那日的一切反复在心中回想,他愈发觉得奇怪,便也愈发肯定。
顾家的灭亡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若当真如此,能护他周全的便只有上京林家。
“郎君,饭热好了!”
青才端着饭菜进来时,顾诚因手中的信封已被他烧成了灰烬。
这日之后,上京迎来了一场大雨,连下三日,让闷热的暑气终于有一丝缓解。
林温温这几日乐得自在,可以光明正大不用去学堂了。
主屋窗下的罗汉椅两侧,分坐着冯氏与林温温,两人正在缝制香囊,琴棋书画林温温兴许不在行,缝制绣品倒是随了冯氏,有着江南女子独到的心灵手巧。
冯氏虽出身商贾,却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商,就连上京东市的几家做出名的布庄,但凡要去江南订货,也绝不可能绕过冯家。
冯家殷厚的家底,便是冯氏的腰板,纵然林家老夫人和那大房的卢氏有多看不起她,也不影响她奢华滋润的日子。
林家自然也有钱,却因为文人风骨,不会将金银都穿戴在身上,追求的是素淡雅致。
林二爷自幼接触的女子也是如此,不论是祖母还是娘亲,也都是有名的才女,人前人后都是素素静静的装扮。
直到他被调去江南那年,一眼便被冯氏的一身艳丽绯红所吸引。
林二爷在江南待了半载,便书信一封到林府,想要求娶富商之女冯氏。
林家一开始自然不应允,他们这般的名门望族,言情书网,怎么能娶那商贾之女,年轻的林二爷却非她不娶,甚至还直接写信给张氏,也就是林二爷的娘亲,如今的林家老夫人。
信中说得清楚,若不应允,他便一直留在江南。
这当真是将张氏拿捏住了,张氏膝下就只有这两个儿子,大儿子是个极有出息的,从未让她操心过,小儿子林信虽然表面顺从,骨子里却总是与旁人不一样。
调派江南一事,上京有家底的官吏无人愿意去,偏他就主动应下此事。
所以张氏相信,小儿子不是随便说说,她要是真的不接受冯氏,林信便会一直在江南。
如此,冯氏嫁入林家后,张氏还怎么可能给她好脸色,在怀着林温温的时候,张氏寻了几个家世清白,甚至能给一般人家做妻的娘子,要给林二爷纳妾。
结果林二爷说什么也不肯,哪怕最后生出的是女儿,十多年冯氏在无所出,林二爷的院里也没有旁的女子。
卢氏瞧不起冯氏,一个在于她商贾人家的身份,还有一个便是因为她善妒,这不是一个名门正妻该有的气度。
冯氏也瞧不上她,小时候林温温就经常听冯氏在她面前,说那卢氏假清高,背地里指不定抹了多少眼泪。
尤其是林温温彻底与才女之名无望,冯氏也算是认清了现实,干脆一边做绣活,一边这样教她。
“什么德不德才不才的,那是做给旁人看的,你要学的,是怎么抓住男人的心,不然白瞎你娘我给你的这身段和样貌了,府中自有管家来管,你只管想着怎么抓住男人的心。”
“你看大房再怎么被人夸赞,后院除了你大伯母,不照样纳了两房小妾,你大伯母下巴扬得再高,气度容得再大,可谁疼谁知道啊,我就不信你大伯晚上去小妾房里,她心里能痛快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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