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接到消息的包拯亲自赶来这里。
他急匆匆上了楼,隔着几尺远,半蹲着端详了好一会儿眼前这个死气沉沉的傀儡,犹豫了片刻才靠近。他伸手探了探鼻子下方,又觉得探木偶鼻息来确定死活,多少有点儿傻。于是又摸了摸额头,也不烫。
那东西只是呆呆坐着,痴痴地傻笑,恐怕确实是死了。又翻了翻那傀儡眼皮,自然是能动的,其他关节也都可以灵活翻转,果然是圣手喻皓的手笔。
“我记得徐冲交来公文,说木精班丢失的傀儡,二尺五六寸,三尺未足,然而眼前这个,分明四尺有余,近孩童大小了?”
老包也是一眼看到了问题。
“包相公,在下已经让人去找木精班的班头了,让他来认一认。”徐冲说。
“存中,你以为如何?”老包转向沈括。
“我以为,若是请木精班的班头来看了,他说了是,亦或不是,又当如何?”
“嗯?存中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嘛。”老包听出沈括话里话外的皮里阳秋。
“大人可觉得,木偶是在被那帽妖裹挟后不但,成了精海长了个儿?所以才多出两尺?”
“这个……”老包一时语塞。
“若觉得木偶只是木头,并不会长大,那木精班那个班头可以不请。若觉得它却是成了精,变大了,人证如何说也不打紧了。”
“呵呵呵,我知道你的意思。”老包抚掌笑了起来,“徐冲,这地方隐于闹市,还是先别传扬出去,那木精班的班头已经不算要紧证人,不要请来了。”
“是!”
老包这句话,总算给了沈括很大的信心。他想传达给老包的想法无非是:如果相信常识,这就不可能是当初那个木偶。没有什么木头疙瘩会自己长个儿。总算包龙图不似徐冲这样糊涂。
“存中,为何不将它拆开看看,或许里面还有玄机?”老包显现出了他的好奇心。
“相公,我本有此念。然而这东西虽不可能是当初喻皓所制,却颇有喻家的家传,严丝合缝未见可拆解的缝隙,想来不容易拆。有心想要用斧锯,又怕坏了物证。”
“斧锯万万不可。待会儿我就要入宫面圣,或许过一两日还要在群臣面前展示证物,须知帽妖案以来,我们拿获证物不多,石押班已经有些气话。这院子也是他的人情,才给了我们的,他担了不少干系,官家那里如何也要让他有些交代。”
“学生明白。我见这木偶周身没见有一个钉子,都是用喻家的木楔榫卯拼接,环环相接,非一时一会儿才能拆开。我想,可以找怀良大师来看看。他精通各种机巧木作,又钻研过喻皓的《木经》。”
“好,我选此地,也是为了距那怀良师傅店铺近些。也但愿怀良师傅能有些良策助我,哎……”
老包没理由叹息一声,瞬时如老了十岁。
“都是学生驽钝,无法为官家为相公分忧。”
“与你无干。只是案子已然成了这个样子,谶语句句应验,京城里人人惊惧。我也是夜不敢寐,只恐每天一睁眼,又是无解的怪事蜂拥而来……”
他说话间,门口有差人进来,徐冲便过去询问。老包远远看到徐冲在那里与那些探子交谈时神色微变,也有些不好的预感。自他接手这个案子来,几乎被逼到绝境。虽然沈括和怀良时常也有些发现可以复原对手伎俩,甚至杨惟德的推算法也灵验过,但是对手出题的速度都远高于他们结题的速度,眼下需要解决的难题,仍然堆积如山。
看到徐冲神色变化,老包猜到又有哪里不对头了。
徐冲过来抱拳:“相公,今日早晨,白矾楼四周各处街道上,收敛到五具尸体。”
“尸体?”老包一惊,“是饥馁冻毙而死?”
“不是,尸体浑身焦黑,分辨不出人形,仵作认为是遭雷劈而死。不过也有些无法推敲处,所以尸单还没填,最好再细细查验一番。”
“死者可在一处?”
“不在,五名死者,都隔着一条或两条街巷。不过,都在白矾楼四下不远处。”
“这不可能啊。”沈括惊道。
“如何不可能,昨夜分明春雷滚滚,不是还劈下这个东西来?”老包指向那傀儡。
“我只听说,落雷从来只在一处,若五人站立一处,倒是可能一起倒毙,然而如何会劈到临街的五个人?”
“可是那童谣里的‘五雷咒’,所以死者也是五人?”徐冲一言,引发了周围其他探子的共鸣。
包拯无奈摇了摇头,这些天只要以为稍微有些头绪的时候,必然有件更头大,更光怪陆离的事情发生。现在刚捡到一个傀儡,果然又出现难解的怪事。
“快到早朝时分了,我这就要入宫面圣,你们尽力而为吧。”
他拍了拍沈括的肩,然后带着随从们,黯然下楼离开。
沈括与徐冲分了一下工,沈括留下拆解这个傀儡,徐冲去各地把尸体搬回来,再找些有经验的仵作,看看有什么关联性。
徐冲带人离开前再次提醒沈括小心些,大抵是指小心木偶复活。沈括不理会他,只管将傀儡平放桌上,打算拆开一看。
他现在身处的这座阁楼造的极为雅致,三面都有窗楼梯在屋子中间,打开窗户后光线极好,还可以看到四周,或街道或河流或宫观的景致,尤其院落里的几株桃树正到了欲开未开的时候,格外赏心悦目。
屋子里有一股脂粉味道,始终散不尽,可能是原来住在这里那个大户妾室留下的。屋子里三面有窗,没窗的那面墙上挂着字画,沈括也没心思看,书案上还有一些梳妆用的粉盒,看来是主人逃走的仓促来不及带走的,他也原样不动,以后这房子还得原样奉还。
他继续俯瞰那木偶,研究怎么打开,不过看了一会儿就放弃了,想要无损打开始终难得其门,也不知道怀良师傅什么时候会来。
从木偶背后看,是有淡淡缝隙在那里,可见这一块可以拆下来。若从重量上判断,木偶应该是空心的,因为并没有实心木料那么重。
思忖了不久,下面闹哄哄起来。他起身就可以从窗户看到下面院子,是徐冲带着人和大车,将街道上一早上收殓到的尸体搬过来。尸体上盖着布,一共五具就齐刷刷放在院子里。仵作正在院子里水井打水,要擦拭尸体。
沈括觉得有些吵闹,于是将这面的窗户关上。一个人又蒙头研究了一会儿,还是拆不开。他想,要不然就用锯子锯开得了,大不了再用胶水粘上?正胡思乱想,就听到街上叮当法铃响,赶紧去靠街的窗看。却见识到是李承庵带着几个徒弟到了,他们也不避讳,当街摇着法铃就来了。
老包搞到这个新地方并不容易,也是时时提醒要低调,所有人都是便服进出。只有这老道就这么大喇喇过来了。
老道进来后看到当院的尸体,便吩咐几个徒弟便围绕尸体摇铃口念神咒,超度一番。
道士们超度并不比沙弥安静,也是钹儿铙儿加上摇铃,闹的楼上沈括无法专心拆这个傀儡。
老道李承庵自己并不参与法事,只与徐冲站在当院聊天。猛然间聊到昨夜还有一只傀儡从半空掉落,此刻正在二楼阁楼上,不由得大骇,大叫一声不好,赶紧急匆匆上来。徐冲不明就里,也跟着上来。
上来后就看到桌案上躺平的傀儡。
“哎呀,存中糊涂啊,何以将此邪物留下?”
老道痛心疾首道。
“只想拆开看看其中玄机。”
“此乃天煞邪祟,只是目下白昼阳气重了,才暂做蛰伏却并未真死,我在楼下就感觉到了一股冲天的邪气,万万留不得,留不得啊。”
老道说着四面乱转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一眼看到院子里几棵桃树。
“我这就命徒弟们砍棵桃树南面枝条,劈做柴火,垒起烧了这东西,从此绝了后患。”
“道长道长,且听我说,此物不可烧,要留着做证物。”
“这邪物如何能做证物?”
“如何不能做?只是一根木头而已。”
“它现在不动,并非已死,只是因为日光压制。待到夜间,罡气衰减,阴气聚集,就很难说了。”老道厉色道。
沈括意识到,无法在李承庵的理论框架内与他争锋,此事只能抬出老包了。
“道长,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包相公叮嘱若损此物一分一豪,可与同谋论。这干系都担待在我身上,请道长恕罪则个。”
老包从未说过,搞坏这个傀儡就等与同谋这样的话,不过此时也顾不上了,先借老包虎皮,唬他一唬。
“哎……包龙图全不知敬畏鬼神,不知道天高地厚,”李承庵扼腕叹息道,“也罢,我自去找师尊张真人言明此事,不过今日怕不成了,家师还在玉清昭应宫参悟天书,只等明后日再请师尊到驾前论此事。必不让存中担这干系。”
“多谢道长。”
沈括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不过,这么留着,恐夜间见罡气消散,怕要阴魂归位闹将起来。我留下七道灵符先镇住它,免得夜晚蠢动。”
也不等沈括说话,这李道长从窗口探出头叫上徒弟。这些徒弟还都带着家当,当场取出了黄纸朱砂。道长当场封箱祷告,再踏罡步斗,最后用朱砂笔写下几道符咒,贴在这木偶前额后脑,胸前背后四肢上。还是觉得不放心,又吩咐徐冲找来一条铁链将傀儡团团锁住,又加了一把锁,取了根随身带着的黄色蜡烛在锁上烧了烧,沈括也看不懂施的什么法术。锁的钥匙老道自己带在身上,也没留给沈括。
完成这一切,老道带着徒弟要走,大概去玉清宫找张真人评理去。临到楼梯口,又回转提醒,那傀儡身上虽有七道符咒封住它神魂,却万不可掉落。尤其额头上这张,闭住了顶窍,是幽魂出入的地方,更是万万分的要紧。
撂下这些话,老道急匆匆走了。
这一番操作下来,沈括也傻眼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保住了这重要物证,却眼见它被铁链缠死,无法拆解了。
那边徐冲倒是像松了一口气,他虽未明说,但是他一直是怕这傀儡会复活的,现在好了,即使复活也是被铁链捆绑状态,至少来得及逃走。他放下心来下楼去与那仵作攀谈,留下沈括一人欲哭无泪。
沈括围着傀儡绕了七八圈,竟无计可施,只得掏出烛影马走灯的残片,试着逆绘出被烧毁部分。然而虽然得了那枚会开花的簪,似是破解了其中画中芙蓉盛开的难题,但是即使内种藏着这样机关,这花也只是在灯中开启,如何映射到屏风上?还有,这女妖出现时隐约的雷声是什么样暗藏舌下的哨子发出的,怀良也没说个清楚。
第47章 缺德和尚
二月十三 辰时
想来想去没有答案,加上一夜没有消停,沈括渐渐有了困意,趴在案头想睡却有些心烦,起身发现那被锁住的傀儡正笑嘻嘻看着自己,越看越讨嫌,于是找了块布将那傀儡遮住,然后伏案睡着了。
一觉睡到午时。
大门口响起木鱼声,沈括还在梦境中自然也没听到,此时一名高大和尚正站在门口念经,不是旁人正是怀良师傅。
怀良按沈括说的模样,很容易就找到了门前槐树,又看到了门上的门神,却没有如李承庵这么高调大模大样直接闯进来,他如同来化缘来的僧人一般,只在门口拿着木鱼站立,潜心诵经等着主人开门。
徐冲听到后就来开门,见到和尚自然是大喜。他那日在军头司见过和尚一回没搭上话,又听沈括屡屡谈及,说这和尚是个厉害人物,赶紧有请,只说沈存中都快急疯了,有大师来指点就好了。
和尚走进院子,看到当庭放着的尸体,便停下来诵经超度。这五人虽死于非命却也有些造化,只这么一会儿,便有道士和尚分别超度了一回,徐冲陪着站立一边。
这功夫几个探子和仵作还在翻转和检查尸体后背,和尚也不打搅只是围绕尸体转圈。
一名蹲着的仵作正对自己徒弟摇头:“为何这些死人的样子都一样?”
“师傅,这有何难因为他们都是被雷劈死的。我听说是那面妖幡的五雷咒下来,正好劈死这五个,尸体还都在白矾楼周围。昨夜那些傀儡可不就在白矾楼闹呢。”
“你懂个屁,这些人的死相却不是雷击啊。你看他们上身皮肤红肿血淤,又兼有青紫尸斑,是如何造成的?”
“书上说,那便是未到烧伤的烫伤?”
“那为何腰间整个烧焦,皮都脱落了?其余处却只是红肿?”
“那个……却不知道了。”
“所以,这事情有怪异啊。天大的怪异。”
怀良绕了几圈,终于念完经,那边厢老仵作也摇头兼叹了几口气开始写尸单。
徐冲见他终念于完经了,便拉住他进了小阁楼的一楼。他走到楼梯边,看到沈括带来的一堆纸做的东西胡乱放在那里,只看了几眼就大致猜到了用途工。
“这些是?”
“沈公子想要复制那帽妖飞升做的。然而……”
“然而还未得要领?”
“正是,这会儿正在楼上,大概睡着了,昨夜一夜都没睡,又受了惊又淋了雨,又守着那……总之大师您也加小心些。”
“好,我们上去吧。”
“大师您自己上去吧,我便不去了。”徐冲推脱,他实在不想看到那具微笑着的傀儡,看到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怀良不知道其中原委,便自己上去了。看到沈括伏案在睡,头下压着的纸上画着什么东西。和尚看了一眼,知道沈括画的是他想象中的“烛影马走灯”,但是还有一些难题没有想明白,就是如何将影像照映在屏风上,显然他对光影显形的旧时经验来自于皮影戏,然而皮影只能等大的映射出来,并不能变大,另外就是那盏灯中心底座上没有连接机关的位置,这也是费思量的一桩事情。
和尚微微一笑,想着推醒沈括。思忖片刻缩回了手,对他来说,点醒一个人最次的方法才是用嘴说,所以前两次都是借着瓦子里幻戏和口技来旁敲侧击,这次也不能例外。
外面阳光不错,隔着窗户纸也挺亮堂,于是他伸出手指在书案前窗户上捅了个孔,然后转身下了楼,在一楼的一堆沈括用纸糊的东西里,取了一只纸鸢。
楼下差人刚把尸体搬到一边,准备测量身长后入棺,正好空出庭院。
此刻正好有风,于是他拖着纸鸢在院中奔跑,众人都在忙着正事,也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和尚在干什么?
徐冲见到也不知所以,也不好说什么,他只听沈括说过,这个大和尚本事了得,只是有些疯癫。
只见和尚慢慢放手上细线,那只纸鸢借着风势,慢慢飞起。
和尚见风筝飞起,高兴的朗声念起儿歌:
“白日下,纸鸢飞,身在东,影在西。光如矢,隙中窥,照头尾,却相反……”
沈括在梦中被这说话声惊起,正要起身推窗,却看到窗户上小孔有光射到自己身上。似乎是一只飞鸟,他赶紧侧身让开这束光,却见飞鸟倒影又照到了身后墙上,比之刚才映在自己身上,大出了几倍。再听和尚正念的儿歌,听了几遍猛然触发了他的心事:“难道这便是‘烛影走马灯’映出图像的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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