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洵思绪迟钝地转动,暗淡的眸光忽而犀利,因堪不破自己的想法,他忽而生出几分无法掌握的无力感。
元妤仪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为何这样失控,匪夷所思。
一股迟来的迷茫与难言的卑怯席卷全身,谢洵从宽大衣袂中掏出一柄折叠成两半的弯刀,通红的脸色重新变成苍白。
冰冷的刀刃握在手里,压下滚烫的体温。
青年意识放空,刀刃刮过掌心,立时翻出一道血痕。
车厢里泛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谢洵涣散的意识重新集中在掌心的伤口上,弯刀和鲜血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
宛如谪仙般的清隽郎君对此见怪不怪,沉默着抽出一条布绑好伤口,又将还在渗血的纱布打了个结,摩挲着刀柄上细微的小字。
“陆”的一笔一划都在他指尖游走。
谢洵阖上眼,感知着丝丝缕缕的痛意。
无论如何,他都应当恪守本心,涉及到人心这样复杂的事物,他看不透也在意料之中。
青年的思绪像褪皮的洋葱,一点点剥开,露出内里细微的脉络。
以明面的身份,他虽出自世家,却是侯府庶子,从小到大只是一个不被承认的边缘人。
以暗里的身份,他是合该满门被抄斩的罪臣骨血,他身上流着一半陆家的血,只要陆家一日不翻案,他便一日见不得人。
于公于私,于内于外,于表于里,谢洵心知,自己绝不是公主殿下的良配。
所以情之一事,他不配觊觎。
再这样想下去也不过是扰人困己罢了。
现在的时光太好了,像是垂死的病人终于过上了想要的生活,以至于最后生出了依依不舍之情。
无论是夫妻,亦或兄妹,无论有情还是无情,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会对这样平静的日子生出贪恋。
“真可怜。”
谢洵单薄的眼皮颤了颤,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因为她的甜言蜜语,他染上贪心。
谢衡璋,你真可怜,他那么想着。
被女子牵绊,沉溺于缠绵纠葛的爱,对谢洵来说,是罂粟,是毒药,是一件惹人厌恶的事。
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的青年无奈地勾了勾嘴角,再不舍,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垂死挣扎之人的黄粱一梦罢了。
谢洵不动声色地攥起手掌,纱布上渗出的红色越来越鲜艳。
一滴血珠渗过纱布,顺着掌心落在青年那身墨青官袍上,鲜血沾衣,骤然消失无踪。
再睁开眼时,谢洵眸中一片清明,再无方才的迷茫,重新拿起小几上的邸报名录。
人生在世便如身处烈火地狱,心不动便毫发无伤;倘若心动,则人亦动,届时剥皮削骨,筋脉毁损,世间多般苦楚加之于身。
动心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青年修长的指尖落在邸报上,躁动的心彻底平静下来,思绪渐渐缓和。
幼时母亲常给他讲佛理,讲法偈。
谢洵虽早慧,却到底年幼,对其中大部分都一知半解,但对其中一句记得格外清晰,由爱故生痴,由爱故生怖。
他对殿下现在正是这样,虽无爱,却太过亲近,长此以往反而藕断丝连。
青年的太阳穴跳动,几乎要炸开,周围结成细密的蛛网,他逃不开,也无法挣脱。
良久,马车停下。
谢洵因疑惑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像蝴蝶的羽翼,浓密纤细,他走下马车,站在守卫森严的贡院门口。
和煦的日光落在他的肩上,青年收紧手上的书册。
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原本不想节外生枝,但既然答应了她,那也没有罔顾约定的道理。
这是大事,元妤仪很在意,谢洵步履轻缓。
而他说过不会骗她。
第26章 恶鬼
贡院在昨日已经由礼部的人盯着布置完毕, 提前到的士子们已经将随身物品放在了西面的厢房。
谢洵到正厅时,屋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
坐在上位的是头发花白的卫老尚书,下首的则是另一位副考官冯监正并其他几位监场的官员, 卫老尚书将规矩一一讲清,众人散去。
谢洵没着急走,而是始终站在原地,给外面候着的岁阑使了个眼色, 他立即带上了正厅的门。
青年原本淡漠的一张脸松动些许,关切道:“听择衍说这些日子卫祖翁一直忙于春闱, 无暇应酬, 是以衡璋没有上门拜访,特向您告罪。”
卫老尚书心疼地看着他, 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 那么多年了, 还是这样客气。”
“祖翁走的时候,你才那么高。”说着卫老尚书伸手比了个高度, 一双慈祥的眼眸中盛满温情, “一眨眼, 都是个弱冠的大人了。”
其实谢洵对卫老的印象不够深刻, 但卫老尚书是母亲挂在嘴边的长辈, 是为数不多真心对待陆家的人,久而久之,他也就记住了被贬谪至青州的卫老先生。
他越沉静, 落在卫老尚书的眼里, 便越心疼。
若非当年闹出那样的意外,这孩子当同他舅舅一样, 是个桀骜张扬、风流不羁的才子。
卫老尚书坐在身后的圈椅上,神情凝重,长叹一声,“我听说,你母亲三年前去世了,谢睢之那无耻小儿,竟没将她葬在谢家祖陵?!”
谢洵面色僵硬着点头,良久,只轻声道:“卫祖翁不必动怒,若是母亲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想葬在谢家。”
一室寂静,陷入诡异的沉默。
卫老尚书同当年的陆祭酒有同窗之谊,曾一起在上京国子监求学,又一同师承博陵崔氏的大师崔觉珩,惺惺相惜,情谊深厚。
是以当年的事情,卫老尚书心里都有数。
陆家大公子和两位小姐,都亲切地唤他一声叔父,对于这几个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卫老尚书知道他们的品性。
“训盈那孩子年纪虽轻,却是兄妹三个里最倔的妹妹,让她待在宣宁侯府苟活,心病难解,实在是为难她了啊!”
老者不忍地闭了闭眼,脑海中彷佛出现了那个俊俏的小姑娘。
谢洵立在一边道:“祖翁,我母亲不是病重才撒手人寰,而是死于非命。”
卫老尚书枯槁的双手猛地一震,“什么?”
青年薄唇苍白,艰难地翕动,“我娘她,是万念俱灰,吞金而亡。”
说罢他整个人彷佛一具枯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母亲死前的情形,母亲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平静,只是一字一句地同他叮嘱后事。
“王夫人手段强硬,又仗着王家对她的愧疚和疼爱横行霸道,父亲稍有出言偏向,夫人对母亲便更狠辣,又因我和嫡兄一同在书院求学,娘为了我一直忍在心里。”
“可自从我三年前中了举,王夫人见我便如宿敌,对母亲愈发强硬,多次在母亲面前提起当年陆家的惨案,屡屡中伤母亲,怕伤了和王家的和气,父亲一直视而不见。”
谢洵目光滞涩,“长此以往,日复一日,母亲了无生机,在外祖父忌日那天,偷偷吞了金。”
卫老尚书知道陆训盈的死讯时,还在千里之外的青州,这消息还是彼时留在上京的卫家大老爷千方百计打听出来,送到青州的。
卫老没见到陆训盈最后一面本已抱憾。
老者只知道陆家小侄女是芳华早逝,却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隐秘。
他年事已高,哪怕心中早有准备,可乍一听到这样的噩耗,整个人还是倒在了圈椅里,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卫老尚书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当年最羡慕的就是陆兄底下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陆大小姐陆训茵知书达理,稳重贴心,嫁给了两情相悦的林六公子,可惜当年陆家事出,林家第一个和陆家两断。
训茵也是个烈性的孩子,终日卡在夫家的冷眼和父家的惨案中,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的一生。
死后收尸时,才被仵作诊断出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一尸两命,在当时的上京也掀起了不小的轰动。
林六郎以往那样潇洒爽朗的男子,因始终偏向妻子,被几个长辈锁在祠堂,折磨的形销骨立,最后亲自收殓了陆训茵的尸身,自戕倒在她的棺椁旁。
卫老尚书当时还在上京,未曾远行,得知此事后撑着病体去给陆训茵送葬。
哪知最后见到的却是一对有情的夫妻落得个这样的结局,不免呕出一口血,落下了心病。
陆家二小姐陆训盈与其姐正是天差地别的性格,生了个古灵精怪的混不吝脾气,心思玲珑,最擅察言观色。
陆家出事时,她才十六岁,正是枝头春花一般的年华。
待卫老尚书醒来后,自知已经无力回天,立马遣人前去护送陆家女眷北上流放,谁知探子跟了一路回来禀报陆家二小姐已经暴病而亡。
卫老尚书混迹官场多年,自然不相信那样玲珑剔透的孩子会这样惨烈,冥冥之中留了个心思,继续派人打听。
果然,宣宁侯府那边有了动静。
卫老尚书这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陆祭酒发妻早逝,并未续娶,膝下唯有一子两女。
长子死在火场,尸身焦黑,不堪入目;长女自杀殉节;唯有次女在谢侯的运作下,护了下来。
但哪怕是一点骨血,也是仅存的陆家人,卫老尚书佯装不知,还会加以照应,替宣宁侯扫尾,遮掩陆训盈的身世。
过了几年,卫老尚书重提陆家冤案,惹了江丞相不悦,彼时先帝需要兖州的一处煤矿充盈国库,无奈之下,只好顺着江相的话,将卫老贬至青州。
卫老尚书一双鹰隼般的眸子中闪过几滴泪光,再看谢洵时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这孩子像他外祖父,像他舅舅,也像他的姨母和娘亲,哪怕在宣宁侯府长大,谢洵身上更瞩目的也始终是他淡然内敛的气度。
那是在油墨中熏陶出的书卷气。
早年,卫老考校陆训言课业时,也曾看到一股与其极为相似的神态,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血脉相连,只是谢洵要更淡些,像在刻意收敛锋芒。
“好孩子,这三年苦了你了。”卫老尚书心中是止不住的苦涩。
谢洵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他僵硬的身子动了动,摇头苦笑道:“衡璋枉为人子,不敢言苦。”
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为了让母亲九泉之下可以安稳闭眼,他受些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卫老尚书掠过青年的身子,目光落在阖上的木门上,听他说完这些话,心里也有了两分猜测。
再看向立在一边的年轻郎君,一袭墨青色衣袍,肩宽背直,清冷端方,始终不发一言,倒也沉得住气。
老者半是欣慰,半是痛惜,道:“衡璋,倘若祖翁没猜测,你大费周章入了官场,又丝毫不惧与江相叫板,是为了当年那桩案子吧?”
虽是疑问,可卫老尚书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谢洵微一颔首,轻嗯一声。
“咚,咚,咚”
贡院外传来三声浑厚笨重的敲钟响声,巳时正,九州贡生入院点名登记造册,春闱正式开始。
梅子青时,举子入京,鱼跃龙门。
卫老尚书凝重的神情渐渐舒展开,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心中的忧虑,声音含着欣赏和一丝无奈。
“到底是训盈的孩子,陆家人合该有这样的骨气。”
谢洵想起含冤吞金的母亲,没有应声。
老者知道他想做什么,无非是很多年前他也做过,却没有成功的事。
可说起来那也是前朝的旧事,他年事已高做不到,却不能断定谢洵也做不到;
如今上京城风雨欲来,新帝登基,已是景和年间,雏鹰出笼,或许真能让他搏上一搏。
“若有难处,大可来寻祖翁。”卫老尚书嗓音一顿,苦涩道:“在祖翁心里,你母亲跟我卫家姑娘无甚区别。”
谢洵闻言,心中亦是一滞,沉声开口。
“母亲在世时,常跟衡璋讲起从前的事,她说外祖初任国子监祭酒时公务繁忙,是您经常带她去东郊踏青放风筝,还偷偷去杏酥坊买糕点。”
卫老尚书眼眶越来越烫,连忙低头道:“是,是,难为这丫头还记得。”
见状,谢洵自知不适宜久留,转身欲走,却又想起母亲临死前跟他提起的一句话,声音越来越低。
“娘还留着一口气时,亲口对我说,她此生能托生在陆家,有这样的父母兄姐,是福;此生能遇到卫祖翁这样待她亲厚的叔父,亦是福。”
“青州苦寒之地,千里迢迢,母亲很牵挂祖翁的旧疾。”
陆家灭门惨案始终是卫老尚书无法纾解的一块心病,老人上了年纪德高望重,却被贬官,只身前往青州,与儿孙分离,身子骨愈发撑不住。
陆训盈记在心里,都道人死如灯灭,可她咽气前还是放不下。
“娘最后是笑着走的。”青年鲜少说这么多,只留下这句话,推开门走了出去。
正厅中响起一道压抑的低泣声。
白发人送黑发人,卫老尚书如今得知最偏爱的小侄女死的那般惨烈,难免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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