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和尊贵之下藏着的是嵌入骨缝的恶意。
青年内心深处那块软肉似乎被人拿针狠狠刺了一下,泛起无法纾解的不忍。
再转头看向满脸嘲讽的魏其溯时,心中又升起一股暴虐的怒气。
他们都是加罪之人,凭什么可以心无芥蒂地讨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谢洵冷漠上前,右手搭在魏监正另一边没受伤的肩膀上,半诱导半威胁地问。
“谢某觉得公主殿下心怀大义,是举国朝臣之表率,远胜某些只知捕风捉影的莽夫,魏大人觉得呢?”
他一边说,一边无甚表情地收紧手指,那双手冷白且瘦,此刻青筋凸起,腕骨明显,激得魏其溯身子下意识抖了抖。
魏监正不悦,却不敢跟谢洵对着干。
诚如谢洵所说,方才是他一时失言,理亏在先,倘若这些话真的捅出去,谢洵是驸马,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可他,江相却不一定会全力相保,面前的驸马分明是个披着圣人皮囊的疯子。
魏监正只好硬着头皮附和道:“公主是当之无愧的巾帼,下官亦钦佩公主,绝无异议。”
良久,谢洵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拍了拍他瑟缩的肩膀,点头道:“为人臣子的,倘若都能有魏大人这样的觉悟,少学碎嘴长舌之人说话,大晟定会九州四海万年太平。”
魏其溯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几乎咬碎一口牙。
“时候不早了,魏监正该去监场巡视了,不然江相问起,谢某可担不起这个责。”
青年不动声色地放开他,大步离去,步履生风,彷佛方才的一切压根没发生过。
谢洵虽与江相分庭抗礼,却也只局限于朝堂之上,如今威胁魏监正却是在贡院,也算是泄私愤,从前在侯府时那样侮辱人的日子他也无甚感觉。
可今日只是亲耳听见了旁人看不起元妤仪的坏话,他却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愤懑,以至于他不顾后果地为公主出头冒尖。
天边云卷云舒,贡院内草木繁盛,正是欣欣向荣之景。
谢洵心绪终于恢复平静,沉默地望着天边缓慢移动的一朵云,苍穹万里,他的目光却凝滞在那一朵洁白柔软,变换无形的云上。
岁阑瞥见魏监正踉跄离开,悄无声息凑过来,斟酌问道:“公子,倘若魏大人告诉江相……”
青年眸中分散的神色渐渐聚焦,恢复了几分光亮,笃定道:“他不敢。”
魏其溯人虽莽撞,却也不是全然没有脑子。
此事他既失言在先,自然不会主动将错处告诉江丞相,江相对他委以重任,他却马失前蹄,想想也知将来会是何等下场。
岁阑没有多问,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一向没有多嘴过问朝堂之事的习惯,反正自家公子如今如鱼得水,潜龙在渊,自然不会轻易吃亏,他心头的那点担心烟消云散。
谢洵脚步未停,可心里却跟堵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似的,悬着根细线,将他整个人如同皮影般吊了起来。
“岁阑,你觉得殿下如何?”
这话问的突兀,岁阑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道:“公子可是问公主殿下?”
谢洵轻嗯一声,并未多言。
岁阑真挚含笑赞叹道:“殿下自然是顶顶好的人!心地纯善,就连府里的下人也是以礼相待,府上无不夸赞的。”
谢洵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回答,没有接话。
良久,他走到考场前,隔着几片轻薄的纱帘看到堂中一个个正襟危坐、奋笔疾书答题的士子们,只是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无妨,只要还有人知道她的好,便好。
—
一连七日过去,天高云淡,这场春闱也初次落下帷幕,过了申时,天地间的温度渐渐落下来,没有正午时那般暖和。
谢洵手里拿着一卷书册,其中夹了一张薄纸,里面写着几个在这场考试中表现不错的人名,最让他意外的是兖州的少年吴佑承。
年纪不大,鸿鹄之志却跃然纸上;昨日在贡院里和同寝的几个贡生交谈,也是不卑不亢,进退得宜,是个可用之才。
更让谢洵觉得可贵的是吴佑承并未染上俗世的奉承谄媚,生如一张白纸,这样的人若能为景和帝所用,将来必然是一大助力。
只是这少年每次见到他,都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因一些其他的原因说不出口,眉眼间流淌着一股纠结与渴望。
谢洵之前虽主动替他解围并回答心中疑惑,终归也不是个热情的人,是以他虽看出吴佑承心中装着事情,也佯装不知。
……
申时末,日光倾斜,照下一片澄色的余光,贡院内的氛围并未过于喧闹。
明日春闱才正式结束,开门放人,杏花开时放榜,到那时这群贡生们才能短暂地松一口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谢洵站在贡院门口,站的久了,最初双腿的酸麻劲儿都一点点消逝,手上的书册攥出了一页弯角。
岁阑跟在他身后,翘首张望,“这都快酉时了,殿下怎么还没来呢?”
这些日子憋在贡院里,吃到肉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一道青菜几乎是从白水里捞出来,连个油滴子都见不着。
其他的考官分明都能安排厨房另外做好菜送到厢房,尤其是那位魏监正,一身官威很是跋扈;
反观自家主子,分明官职在他之上,又是驸马爷,偏偏整日同贡生们同吃,丝毫没有怨言。
岁阑苦哈哈地跟着吃,昨日梦里还梦到今儿绀云带了板栗鸡,百合羹并两碟翠玉豆糕,今早醒来肚里的馋虫立时被勾起来,只觉得分秒如年。
终于,街口的拐角处响起咯吱咯吱的车轮声,轧在青砖上。
谢洵沉寂的眸中一亮,不由得握紧了袖中团成一卷的书册,多日来低迷冷漠的情绪一扫而空,心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照理说这样平淡无波的日子,他已经过惯了,同这些贡生在一处,也无甚不妥之处。
可不知为何,谢洵在这里呆了七日,却总觉得心口处空荡。
现在才彷佛重新活了过来。
翠盖朱缨八宝马车停在了贡院对面靠墙处,里面的人并没有急着下来,守门的侍卫依旧肃穆地守在原地,遵守着不能放人外出的规定。
谢洵也没想过去,守卫不知马车上的人是公主,没有让路也在意料之中,不必为难。
祁庭刚巡视完贡院东厢房,行至此处正见谢洵笔直地站在门口,心生疑惑,便主动上前探查,却不料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
谢洵听到顿在身后的脚步声,侧身唤了句,“祁将军。”
祁庭目光锐利,还盯着那辆马车,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反问。
“那是公主府的马车,你让殿下来的?你找殿下来贡院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几乎迎面砸过来。
谢洵面色坦然,迎着他的目光回答,“是。是我主动相邀殿下来此,至于做什么,请恕谢某暂时不能告诉将军。”
祁庭扫了一圈周围的守卫,咬牙切齿追问,“谢洵,你不知道这会将她置于何地么?”
一向行事稳重的祁小将军此刻心中堵了一团火,几乎恨不得将面前这所谓的驸马碎尸万断。
亏得景和帝还在他面前维护谢洵心思细腻,深谋远虑,如今看来不过名副其实。
他身为驸马,身为公主的夫君,还嫌元妤仪这些年被泼的脏水不够多吗?
谢洵能听出祁庭话里的顾虑,平静地反问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殿下要因为那些小人之言,终生禁足府中那一隅之地么?”
“江相等人本就针对殿下,哪怕殿下剃度避居、吃斋念佛又能怎样?在他们眼中,恨不能将殿下除之后快,一味的躲避只会坐实原本不存在的罪名。”
祁庭剑眉拧成一团,道:“可你这么做无异于火上浇油,你根本不该让她来贡院,她三年前被一众朝臣联名上书驳斥,你根本不明白!”
良久,马车的车厢动了动,不知里面的人隔着轿帘跟马夫说了什么,马夫连连点头,重新勒稳马缰,将缰绳拴在一旁的树干上。
祁庭还在紧盯着谢洵,他不知谢洵为何答应让元妤仪过来贡院,可这样的做法在他眼里,就是授人以柄,不可原谅。
谢洵迎着他抱怨的视线,轻轻颔首,语调极轻,“我明白。”
青年侧首看向停稳的马车,音色悦耳平和,“正是因为明白,我才没有阻拦,甚至主动建议殿下以探视驸马的名义来贡院。”
祁庭不解,正要再追问时,余光瞥见青年伸出袖中的书册一角,脑海中的弦电光火石般绷紧,一切让他疑惑的事情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何时写的?”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为这样一句简短的话。
“昨夜。”谢洵亦答得简略。
两场考试兼在贡院中朝夕相处,他将每个名字和贡生们好坏皆有的表现,以及他们自己可能都不清楚的优缺点尽数誊录下来,昨夜考完忙到子时才堪堪写全。
祁庭满腔愤怒只余震惊。
一面是惊讶于这人确实心思细腻,一面惊讶于他竟在短短的七日内将可用和不可用的人尽数写全,可谓走一步预判百步,远非常人所能及。
谢洵并未多解释,与聪明人打交道这点很好,有些事只要说一半便不必再提,祁庭方才关心则乱,他不会与一个在气头上的人计较。
但祁小将军对元妤仪这样浓烈而不合时宜的关心,终究是在谢洵心里扎了根刺,有些不悦。
那边,马车上的人也撩开帘。
只是见到那抹身影,站在门口的两个风姿卓然的男子都愣了愣。
少女穿了一身暗红金线锦缎长袍,腰间束着一圈银色软剑,乌黑长发结成一把发辫,光洁的额头上覆着一道小麦粒抹额,身上带着沙场女将独有的飒爽英姿。
季浓率先跳下马车,慷慨地朝着马车伸手,笑嘻嘻唤道:“下来吧,我的好公主。”
轿帘一动,元妤仪笑得眉眼弯弯,也握住她的手跳下马车,站稳见到两个站在门口的身影,下意识问,“怎么祁三也在?”
季浓瞥了一眼,不以为然,“不晓得,但表哥来了也好,省的我再找人去喊他了。”
今日季浓给元妤仪递了帖子,到了才知道她要来贡院探望驸马,姊妹二人许久未见,心中满怀思念,谈了一整天。
季浓自回京,还没见过谢洵,见元妤仪眉眼带笑才放下心。
可放心归放心,季姑娘还是存着几分好奇,又听说那个同自己定了亲的卫三郎和谢洵交好,便想跟着来见见谢洵。
于是同元妤仪商量好,由公主府上的崔嬷嬷多做了几样菜一并带来,至于理由吗,自然是来探望自己的表兄祁庭。
守门的侍卫见来者是公主,旁边的祁小将军又下了令,自然主动让路。
季浓初次见谢洵,纵使自己那位三哥哥还在旁边,还是没忍住拽了拽元妤仪的衣袖,朝她眨了眨眼,满是戏谑。
原来公主说驸马生得好不是骗人呢。
元妤仪羞得脸颊微红,忙将她往祁庭那边推了推,匆忙道:“阿浓,你不是给祁三带了他爱吃的荠菜馄饨和莼菜羹么,怎么还赖在这儿?”
季浓黑亮的眼珠转了转,后知后觉地感知到表哥身上那种阴冷的气息,忙接过六角食盒,推搡着祁庭往东边偏厅走。
“瞧我这记性,三哥哥,这可是殿下嘱咐府上崔嬷嬷做的呢,正宗的汝南菜,这些年殿下难得还记着你的口味,你还杵着做什么,走走走......”
季浓刻意放低了声音劝慰祁庭,可谢洵耳力极好,这点声音自然一字不差地落在了耳朵里,藏在袖中的书册被可以攥紧。
元妤仪见季浓拉走祁庭,才松了口气,季浓这丫头嘴上没把门,一会儿指不定怎么逗她,还是早早支开的好。
又见青年止步,她站在他身边,眉眼熠熠,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清脆,“今日嬷嬷要做的菜多,我便来晚了些,郎君等多久了?”
谢洵垂眸盯着墨绿袍角道:“没多久,臣也是刚出来。”
事忙,菜多。
早听说洞庭鲈鱼鲜美,莼菜羹步骤繁多,可不就是给她那位许久不见的竹马祁将军加这两道菜费了些时候么。
可明明是自己主动邀请她来,为何她还要给祁庭带上饭菜,谢洵心头不甘的情绪愈演愈烈,难不成她早就知道祁庭也在这儿了?
青年面如冰霜,愈发冷淡。
岁阑不远不近地跟着,正好听见主子说的这句话,扁了扁嘴。
刚出来这话也就骗骗公主罢了,也不知道是谁提早一个时辰就来门口等着。
恰巧绀云递给他一个略小些的食盒,凑在他身边道:“一盘烧鸡,两碟翠玉豆糕,另外给你加了碗红豆汤,免得噎着。”
岁阑忙不迭将食盒抱在怀里,喜笑颜开,连连道:“多谢云姐姐!”
绀云见他这副模样,不免失笑,“你跟在咱们驸马身边那么久,却与驸马截然不同呢。”
岁阑顺着她的话问,“怎么说?”
绀云思忖片刻,笃定道:“驸马是个平淡性子,外冷内热,绝不会像你这样,送了顿饭便开心成这样,也不会这样直抒胸臆。”
岁阑悄悄看了眼前面的谢洵,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后又压低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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