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妤仪看着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庞染上一丝诡异的红和焦躁,心中的不安与质疑更减淡一些,又想到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她也有些愧疚。
她与谢洵之间,其实已经错过很多了。
而错过的那些想法也已然如鲠在喉,无论再怎么解释承诺,终究是虚的。
良久,少女垂下眸子,并不看面前的人,只淡淡道:“姻缘一事亦是我所决定,你当初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
元妤仪的话音微顿,绕开那道颀长身影,在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
“我存私心推波助澜与你成婚,你冷漠不满拒以真心相待,谢衡璋,我们扯平了。”
谢洵竭力维持冷静,脑海中的弦骤然绷紧,郑重道:“殿下还在怨臣吗?”
他的心宛如被利刃一点点剖开,沿着经络血管寸寸挑断,分明不见血,却被割的锐痛。
元妤仪避开他的眼神,却摇了摇头,“你既不欠我,我为何要怪你?”
这桩婚事本就是她强求来的,何来怨恨。
有所求才会有所怨,元妤仪不敢赌夫妻之间的猜忌,她想开了,与其与谢衡璋之间沦为怨偶,不如就此别过,保存几分体面。
谢洵眼底闪过一丝苦涩,低声笃定道:“臣以亡母起誓,此生……”
少女却强行按下他的手。
“谢衡璋,我这段日子想了很多,于人而言,贪心不足难免会生嗔怒,无论是君臣,还是夫妻,皆是如此。”
“你对我防备时,我还沉浸在嫁得如意郎君的喜悦中;我猜忌你时,你却不计前嫌为我奔波;桩桩件件看上去不过是先后误会罢了,可实际上却恍若横亘银河,只是其中煎熬唯有你我知晓。”
“这样下去,于彼此之间只是徒增折磨,唯有利益才最稳固,不是吗?”
“你我相识不过短短数月,我便向你索求可以抛弃家族父母的信任与依附,确实强人所难,幸好你并未计较这些。”元妤仪眉眼弯弯,唇角勾起。
谢洵凝视着她,并未打断她的话。
元妤仪又后退半步,脸上的神情轻松,只是眸光复杂,“谢衡璋,等从兖州回来,我们便和离吧。”
第33章 厌弃
次日, 此行去兖州的人马皆已整装待发,候在青邬巷口。
元妤仪身着一袭素白窄袖襦裙,头戴一顶帷帽, 遮住面容上了马车。
“驸马呢?”她摘下帷帽,问身旁的绀云。
绀云摇头,“驸马昨夜离府后还没回来。”
绀云一面说,一面觑着公主的神色。
昨夜公主和驸马之间似乎闹了龃龉, 天色已晚,驸马却往府外走, 旁的侍从去拦, 却只看见驸马一张冷脸,只一眼再不敢上前, 眼睁睁看着从来守礼从容的驸马纵马离开。
至于公主这边, 也实在算不上轻松, 公主独自守在鎏华院, 枯坐半宿。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元妤仪揉了揉发麻的额角,轻声问。
“回公主, 辰时三刻。”
元妤仪阖上眼, 摆摆手道:“不必再等, 走罢。”
绀云看着少女略微肿胀的眼皮, 心中一涩, 也没有再劝,掀帘守在了车辕处。
马车行至城门,却停了下来, 外面响起几个人的交谈声。
元妤仪依旧靠着车厢, 闭目养神,等车队再启程时却明显察觉到跟随的人马多了些。
她心中升起一丝自己也不知晓的复杂情绪。
良久, 少女还是悄悄掀开马车小窗上的布帘,目光凝滞在最前方随车的男子身上。
穿着月白锦袍的青年肩宽背直,哪怕驱马前行,也挡不住身上的矜贵雅致,像一幅缓缓舒展的水墨画,谪仙人。
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谢洵勒着马缰的手一顿。
元妤仪眉尖微蹙,迅速放下了帘子。
跟在谢洵身边的男子见他心不在焉,揶揄道:“谢兄这一路上都不知道回了多少次头了,既然这样舍不得殿下,又何苦委屈自己来同我一路,真是一点都不考虑我这孤家寡人的感受啊。”
谢洵回过头,再没有看身后人。
卫疏见状,心中的兴趣越燃越浓,又道:“谢兄,你昨夜到底跟我祖父说了什么?竟然真能劝动我家老爷子,放在从前,祖父早就把我捆家里锁着了。”
谢洵深夜造访,上门却只找卫老尚书要了一个人:卫疏。
卫疏也确实想要跟着去兖州,只是磨了自家祖父一整日都不得其法,心里的气早已泄了大半,没想到谢洵一来,这件事竟就这样轻松做到了。
只是卫老尚书说着放人,却还额外对卫疏提了个条件,“若是此行去兖州,未来一年内不得擅自取消与季家大小姐的婚约。”
卫疏左思右想,不理解卫老尚书的意思,但与季浓的婚约本就定的轻松,推掉麻烦,留出一年时间运作也不失为一桩两全其美之事,故而他爽快应了下来。
谢洵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兴高采烈的男子一眼,唇角微勾,神情却依旧平静,“过两天你自然知晓。”
卫疏心里打了个寒颤,眉头紧皱,一双桃花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质疑,“谢兄,你莫不是背着我跟老爷子达成了什么交易?”
他的问题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复,谢洵驱马行至最前方,同随行的侍卫长道:“此行大概多久?”
侍卫长抱拳行礼,恭敬回答,“倘若快马加鞭,五日便可抵达兖州;倘若脚程慢些,十日可达。”
谢洵颔首,又问:“若按正常速度,明晚大约会在哪里歇脚?”
“青州宣城。”
“青州虽不甚富足,可宣城商贸繁华,盛产稻谷,易守难攻,又位处三州交界,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谢洵的眸光微微涣散。
侍卫长拱手应是,刚道一句,“驸马所言极是。”又听到男子一声轻笑。
“通知下去,明晚在宣城三十里外的陈家村整顿歇息。”谢洵语调平静,亲口推翻前面的话。
侍卫长不解,疑惑道:“可是驸马,陈家村只是一个小村落,粗茶淡饭,条件简陋,我们为何不多走一刻钟赶到宣城整顿呢?”
谢洵又恍若不经意地看了身后的马车一眼,淡淡道:“你只管传令便好。”
......
天色渐晚,辽远天空中最后一片火烧云被卷过来的灰暗天色所吞噬,一轮弯月隐在云层之后,夜幕中只剩几颗琐碎的星子。
随行的将士们席地而坐,三五人一堆,围在一起吃着干粮。
卫疏还保留着几分公子哥儿做派,哪怕在野外林中,也还是讲究地升起一团篝火,烤了两只野鸡,他一面翻着烤鸡,一面招呼站在一旁的谢洵。
谢洵食欲不振,昨夜又熬到半宿,此时正靠在树边假寐,原本不打算过去,只是瞥到远处的马车,不知想到什么,还是起身坐到了卫疏身边。
火上烧着的烤鸡外皮爆开,流出点点油汁,饶是谢洵并无口腹之欲,也不得不承认,卫疏在吃食上确实是个讲究人。
“你怎么只烤了两只?”谢洵眉头微皱,看了正在添柴的男子一眼。
卫疏的白眼几乎要翻上天,只专心拨弄着手中的木柴,“驸马爷,谢侍郎,我的身手你又不是不清楚,能顺利抓到两只鸡,我已经叩谢八路神仙了行吗!”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享受般的嗅了嗅烤鸡散发的浓烈香味,拿过其中一只吹了吹,还对出神的谢洵道:“谢兄愣着干嘛?快吃啊,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谢洵思忖一瞬,接过那根插着烤鸡的木柴,站起身。
“诶,谢兄你去哪?”卫疏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谢洵脚步一顿,脸上依旧淡漠,低声道:“奔波一日,殿下还没吃东西。”
卫疏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嘴里的鸡肉仿佛也霎时没了味道,讶然开口,“那你吃什么?”
“我不饿。”青年轻飘飘落下一句话,身体已经诚实地向马车那边走过去。
看着谢洵离去的背影,卫疏摇了摇头,精致的眉眼皱了皱,“啧啧,口是心非的男人啊……”
有情饮水饱,看谢兄这情,只怕确实是饱了。
马车上早有绀云提前准备好的吃食,几碟清淡小菜和糕饼,此去兖州为的是赈灾,元妤仪也没心思铺张浪费在衣食住行上。
“殿下,”绀云走进马车,手上端着一盘烤鸡,放在少女面前的小几上,“这是驸马刚刚送来的。”
元妤仪微怔,“他人呢?”
方才几个侍从在外面闲谈时提到了卫疏捉鸡时的窘态,她也听了一耳朵,自然清楚这只鸡应当是卫公子烤了和谢洵分的。
“驸马刚离开,应当没走多远。”绀云侧开身子又退出去。
元妤仪下意识走出马车,果然看到不远处那道颀长的身影,不知是不是在夜间的因故,总觉得他比昨日更清瘦了些。
“谢衡璋,你等等。”思绪未停,她嘴里的话已经先一步说了出来。
被叫住的青年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良久,还是走了过来,站在元妤仪两步外。
元妤仪手心已然出了一层薄汗,刚才下意识叫住他,现在头脑却似一片空白,不知要说什么。
谢洵半边身子落在漆黑的阴影里,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眼眸低垂。
鼻端后知后觉地嗅到马车内的肉香味,元妤仪瞬间回神,折返回车厢内拿了一个红漆食盒。
她提着食盒走到谢洵面前,却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语调便显得有些疏离,“藕粉糖糕,便当作我给你的回礼。”
谢洵神色僵硬,半张脸罩在阴影下,面容仿佛被割裂,只是觉得格外冷。
他没有接那份藕粉糖糕。
两人就这般对峙着,谁也没有先一步说话,忽然林中刮过一阵风,元妤仪衣裙单薄,肩膀不由得一颤。
谢洵眼中神情冷凝,终究败下阵来,只问道:“殿下昨日说,从兖州回京便和离,是吗?”
元妤仪垂眸,“并非夫妻才能长久。”
可我只想与你做夫妻。
谢洵望着少女,沉默地咽下这句话。
他们现在需要冷静,需要独处的时间,因情爱来的太急太浓,便显得基础不牢,这一切宛如一场幻梦,自然经不起敲打。
既然元妤仪说等,那他就等。
无论多久,他都等得起。
谢洵想等她心软,等她动情,但在此之前,他需要重新确认并提醒公主,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也得等此次赈灾结束,返京之后才能将和离书呈交礼部不是吗?”青年的嗓音分明还是那样清冽悦耳,可元妤仪却鬼使神差地听到一种笃定。
她点头答:“是。”
“那臣与殿下,现在便依旧是夫妻。”
谢洵突然向前走一步,模糊的面容在火光的映衬下变得清晰,瑞凤眼点漆如墨,高鼻薄唇,端的是一张如玉的俊秀面庞。
他微微敛睫,那颗痣便恰到好处的露了些媚意,摄人心魂。
元妤仪一怔,谢洵的话显然在她意料之外。
完全意外。
但又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见她神情似有动容,谢洵心中松了口气,又道:“就算真的要和离,也是回京之后的事,可是殿下现在便急着与臣划清距离。”
说着,他的话音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苦涩,声音也低了些,“原来殿下早已厌弃了臣吗?”
谢二公子自诩年少早慧,在豺狼虎穴里长大,除了洞察人心之外,还有一点长处,即清楚地知晓自身优势。
譬如那具皮囊,又譬如公主对他沉默内敛的固有印象。
谢洵从前不屑用这些外在之物获取他人的怜悯与同情,现在则是例外。
青年面色苍白,淡漠清冷的眉眼间染上自卑与疲惫,高挺的鼻梁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微微隆起一点不明显的驼峰,薄唇早已抿成了一条线。
眼下泪痣冲淡五官的隽秀,谢洵沉默地看向站在面前,呼吸可闻的少女。
元妤仪鼻尖仿佛被清冽熟悉的白檀香萦绕包裹,寸寸不得逃脱,偏偏双脚仿佛凝固,几乎要被吸进那双漆黑眼眸。
“不是,我没有……”
谢洵的眼睫浓密纤长,宛如一把小扇,闻言心中一动,诱导似的引她回答,语调却还勉力维持镇静。
“殿下说没有,没有什么?”
元妤仪微仰起下巴,正撞上男子直白的目光和他微颤的眼睫,少女心神未定,一愣。
谢洵眼底郁色更深,流露出两分自嘲,“是臣太自负,如微臣这般的可怜虫,只是平白污了殿下的眼罢了。”
元妤仪的远山眉蹙起,下意识摇头,将那盒藕粉糖糕强硬地塞到他怀中。
“谢衡璋,我从来都没有厌恶你。”
第34章 心疼
不远处烛火爆开, 炸出一小撮火星,少女清澈的目光却从未改变,神色郑重。
“我想和离, 只是因为你我之间情谊不深,从前或许有些微动心,却也并非伉俪情深,如此拖延下去平添猜忌, 只是负累。”
元妤仪定定地望着面前人,重复一遍, “世间情爱最是难测, 但我并未厌恶你。”
谢洵紧绷着的脊背微松,想要替她撩开被风吹乱的鬓发, 脑海中思绪叫嚣, 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 他垂眸看向怀中的食盒。
“既未曾厌恶, 殿下日后便不要避臣如蛇蝎了,可以吗?”
安静片刻, 谢洵语调更轻, 又道:“起码这一路上, 还是夫妻, 这也是臣唯一的请求。”
元妤仪微怔, 心头竟鬼使神差地泛起莫名的苦涩,他的意图无非是好聚好散罢了,和她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那是自然。”
谢洵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回归原位, 心底因她的回答升起一丝诡异的期待与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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