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抿直唇瓣,神情变得窘迫起来,仰头喝下一大杯烧白,在汉子们呼好声中踉踉跄跄回到桌上,垂着眼睛盯着空白的杯子,脑袋昏昏沉沉,突然倒在桌面上,磕了一下。
额角传来的疼痛让他混乱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一点,却又完全无法抵抗内心的苦闷,和更深处、跃跃欲出地躁动不安。
他得到了一大笔钱,足够他买下成百上千只羊,或许更多。
面容成熟英俊的男人笃定他会收下钱,他也确实会收下。他需要这些、需要脱离贫苦的生活。有了钱,爷爷的病就能治好。他还想去读书,去上学,最好能去京市。
在那个狭小又封闭的羊圈之中,他突然无缘地厌恶这里面的气味。
被禁锢在一起的、散发着羊骚味的羊圈浸染到他的身上,江陵嗅嗅自己,总觉得自己的骨头里也冒出这种难堪的气味。
那个人叫什么,祝风休?
他说他是王见秋专家的哥哥。
为什么两个人姓不一样?
不过无所谓了,谁家的亲人遇到自家小孩在外面受委屈,都会站出来护人的不是吗?
江陵想,他并没有受到辱骂,也并没有受到责备......
但为什么.......在膝上的手指攥紧,紧到极致的压抑。为什么他想无法抑制地想要吼出声,想狂奔到那个雪山当中,想回到那个柴火燃烧的夜晚,对着山神祈祷。
在那个寻常又不寻常的夜晚里,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必须要面对的事情,可他也拥有了一个明亮而温暖的夜晚。
是莹蓝色的光芒、暖黄色的柴火,还有凛然淡漠的王专家。
江陵想,他该怎样,才不必继续困在这副幼稚的皮囊里,去成为一个大人呢?
少年的志气和自尊,以及小小的爱慕之情,陡然碎了一地。
*
王见秋坐在座位上,有些奇怪地望着那边,“你对他做了什么吗?”
祝风休盯着她,看她眼睫上接住灶台传来的细碎的光芒,修长手指搭在颊边,歪头一笑:“为什么是我做了什么?”
“啊......”王见秋收回视线,下意识眨了眨眼睛,好半天后,默默道,“你比较有病。”
在火光照映下,祝风休笑得特别好看,唇边笑意很深:“谢谢夸奖。”
王见秋捧着自己的热牛奶,小口小口喝着,内心深处满是安定与宁静。
*
风雪未停,但陈导师的实验已得到显著成就,众人开始分散在多个村庄开始播散药剂。
祝风休双手拿着指挥器,身边跟了一群机械小狗和无人机,机械小狗后面跟了一群小孩,呼啦啦往田里狂奔。
机械小狗上托满物件,快速穿梭在田野之中。
新的药剂浇下,土壤和麦苗重获新生。
陈导师笑道:“风休这个机械小狗还挺好用。”短短几日,她已经从祝总改口到风休了。
种地的学生确实没有这股清雅矜贵的公子哥劲呀,啧啧啧,陈导师暗暗腹忖,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他。
祝风休微笑道:“科技改变生活。”
风被他挡在前面,王见秋的手揣在兜里,时刻戴着手套,没有再取下来过。她仰头瞟了眼祝风休,只看到男人优越的下颌线和说话时滚动的喉结。
这片天地的药剂撒完了,祝风休指挥着这群小狗往下个田野跑去,往前走了两步,发现王见秋还待在原地,又回身睨她,镜片后的眼睛盛满笑意:“跟上。”
“哦,”王见秋回神,小跑着跟上去,“来了。”
发丝一颤一颤的,像她放在屋子里的那只毛绒绒的小绵羊,乖乖跟在他身后,祝风休略一瞥,就能看见她乌黑沉亮的眼眸。
........
药剂全部撒完的那一天,天空放晴了,万里无云,无风也无雪。
众人恍惚了下,骤然欢呼出声,相互打气鼓励:“是个好兆头。”
在等待药剂发挥作用的间隙,众人开始无所事事起来。
之前忙得脚不沾地,现在终于有时间来欣赏欣赏皑皑白雪和起伏的洁净山脉了。
旷远悠长的天空映照出一个纯洁的世界,抛开了世俗,只余下安静和动容。
这里没别的玩乐,那些机械狗上托着小孩,叽叽喳喳狂奔在白色天际中。
救援队人员三三两两散开,和东北汉子扯着家常,顺便拼拼酒量。
最后不知谁想玩滑雪,捞出那备用轮胎就开始干了起来。
满地的雪随便捞,随便堆。浑身劲头没处使的人全来了,这边喊着搭桥、那边喊着推雪过来!
粗糙的雪道很快就建好了,小孩子们被晒在车轮上,咻的一下滑下去,发出一连串啊啊啊啊啊声,然后噗的一下倒入雪堆中,又歘的一下跳出来:“还要玩!”
坡上面的大人发出善意又乐颠颠的笑声,挤开小孩,自己坐上了轮胎,嬉闹着滑下去。
轮胎不够用了,用木板也能凑数,木板也不够用了,反正小孩子们用身体也行,就是回家免不了挨一顿骂。
天地间洒满了银色的碎砂糖,日光高悬,一切都泛着莹莹微光。
王见秋头顶戴着白色绒帽,身上穿的羽绒服也是白色,像是融入仙境的小动物,一脚深一脚浅走动着。
祝风休拉住她的围巾,笑着问她:“你想玩吗?”
“我.......”王见秋还没说出半个字来,祝风休已经微笑着点头了,“嗯,你想玩。”
王见秋被抓着往那边一路滑过去,坡已经变得有些难爬了,祝风休几乎提着她站在上面,把她按在轮胎上。
“我其实......”
祝风休低头看她,背着光的模样格外清俊,王见秋一时恍神,下一秒背后坐了个人,强势揽着她的腰,侧身一推轮胎,唰地滑了下去!
“????”王见秋在风中瞪大了双眼,俯冲之下,只看见急速穿过虚幻的彩色,嗡嗡的风刮过两耳道,发丝散漫随风飞扬,白色的光芒直直射入瞳仁中。
轮胎盘旋绕过山区,最后滑到平面上,来回打着转。一颗心漂浮在后面,赶急赶忙追上来落在肺里。
看不清路了,天地都是白茫茫的,王见秋头晕目眩,眼神一时怔忪。
祝风休在她背后发出低沉性感又好听的笑声,笑得她耳朵发毛。
“还玩吗?”祝风休问她。
王见秋手忙脚乱爬出轮胎,拖着绵软的腿脚远离他,“不玩!”
窗生糖霜,白雪落了满头发。
*
没过多久,麦田恢复生机,而他们也将和这里告别。
待了七八天的救援人员都快要受不了了,泪流满面趴在车上:“呜呜呜呜,差点以为要在这里过年呢。”
更别说王见秋等人了,他们在这里待了快一个月。陈仕川一个跳跃转身,扑在齐教授身上哈哈大笑,他又一个兴奋跑到王见秋面前,祝风休微微一笑,挡住了野人的拥抱。
村民们又热闹了起来,纷纷准备宰鸡摆酒开宴会。救援队很有经验,偷偷和他们说:“我们得悄悄下山,不然根本走不了。”
不等村民们反应过来,王见秋一行人和救援队在天蒙蒙亮的早上,驱车离开了山神庇佑的乌鲁儿山脉。
何干事一边开车,一边抹着不存在的汗,说道:“教授啊,这事做得不地道啊,我回去指定要被骂。”
陈导师安慰他:“没事,骂一骂就过去了。”
众人发出善意的笑,嘎嘎乐着。
到了山脚下,救援队和他们告别,队长和祝风休挥手:“祝总,以后有这种大单再叫我们啊。”
祝风休礼貌微笑:“别乌鸦嘴。”
“哈哈哈~”队里成员笑起来,朝众人挥挥手,“别和我们再见了啊~”
“工作之外再见还是可以的~”
离别之时,有人凑在王见秋身边低声道:“小妹妹,你有个好哥哥,以后要以自己的生命安全为主啊。”
王见秋抿着唇角,应了声:“我知道。”
她举起笨重的手臂,和救援车上爽朗帅气的队员们告别。
风吹过一村又一村,齐教授和张教授在松城和他们告别,剩下的人一起坐飞机回京市。
下飞机之后,王见秋浑身疲倦,将松散的围巾缠绕齐整,站在原地顿了顿,恍惚间不知这是哪。
陈仕川叫住她,浓眉皱着:“小师妹。”
“怎么了?”王见秋抬眼看他。
陈仕川想了一路,最终还是说出了口:“小师妹,我始终认为物件的重要性远低于人。送你项链的人应该并不希望你在冒着暴雪出去寻找它,那个人如果爱你,更希望你爱自己大过爱项链。”
“......”王见秋下意识抓住胸口处的捕星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陈仕川已经挥挥手,又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先走啦,小师妹。”
徒留王见秋一人站在原地,她顿了顿,转身时骤然僵住。
——祝风休站在那。
白色绒帽下的少女显得很年轻,白皙洁净的脸颊扫过几根发丝,她没敢动,有些迟疑地和他对视。
在背后听到全部的祝风休敛了笑意,镜片后狭长的眸半眯,沉沉地盯着她。
第37章
王见秋喉间轻动, 放在捕星器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紧紧攥着小圆球, 唇瓣合在一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祝风休并没有要发火的意思,反而扬起那副标志性的藏红花色水芹式微笑,“走吧,爸妈在外面等着。”
“哦,”王见秋愣愣地应了声,亦步亦趋跟上去。
机场中人流来回穿梭,嘈杂混乱,脚步声匆匆。
风休帮她推着行李箱, 放在推杆上的手背上浮现青色血管, 又在寒风中隐没下去。
机场外, 梅雪和祝从容频频看向里面,“还没出来吗?”
“快了, 说是在等行李, 马上就出来了。”
门口停了很多车,每辆车上都有焦急等待家人、朋友的候鸟人。
梅雪怔怔望着那扇大门,在欣喜和等待之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充满踌躇和忐忑。
清隽的青年走在前面, 瘦弱的小姑娘跟在后面,远远看去好像瘦了一点, 乌黑的头发拢在围巾中, 托着一张小小的脸。
情不自禁往前两步,梅雪又顿在原地, 突然发现自己太过激动,只能压抑着内心的欢喜和焦急。
那边的小姑娘扬眉看过来, 乌黑的眸撞入梅雪心中,她的腿脚已经迈开了,快步走上前,撩开小姑娘额前的发丝,盯着她尖尖的下巴,轻声说:“瘦了好多,怎么瘦了这么多呀。”
“在山上是不是很辛苦啊?”
扑面而来一股温暖的香味,王见秋微侧头,顷刻后动作又停住了,任由对方温热的手指触碰她的额角,温柔又仔细地捋过发丝。
她小声说:“还好,不辛苦。”
祝从容慢了一步,在后面打开车辆后备厢,帮他们把行李放进去,司机正要下车,他摆了摆手,示意道:“没事,就一点东西。”又问祝风休:“你带过去的那些设备呢?”
祝风休整理好行李箱,说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在松城让人送去邮寄了,下午应该能到公司。”
“好好好,快上车吧。”祝从容往那边看过去,自从找到小秋后,家里的事情总是围绕着这件事,好不容易一家人有了些融洽,又分离一个多月。
才分开一个月,却好像很久很久没看见她了。
祝风休推了推眼镜,坐上副驾驶。
王见秋被挤在后排,右边是梅雪、左边是祝从容,两个人把她挤在中间,胳膊挨着胳膊,暖乎乎的衣服之间发出摩擦的细碎声。
车内热气开得很足,王见秋摘了围巾和手套。梅雪惊呼出声,捧着她的手,心疼地问道:“怎么弄成这样了?”
原本干净白皙的手指上满是伤痕,梅雪小心握着她的手,生怕自己稍稍用力就会按疼她,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小秋,疼不疼啊?”
封闭车内香味越发明显,王见秋低头看了眼,梅雪保养得极好的手指轻轻绕着她受伤的手,紧密又柔软地相连起来。
细嫩指腹摩挲而过时,会有些细微的酥麻感,有些奇怪,又有些贪恋。
王见秋低声说:“不疼。”
“是吗?”梅雪小小地反问了声,眼眶里微不可见地泛着红,片刻后又被她隐藏下去,只轻轻握着她的手,说道,“回去后得好好养着,可不能再受冷受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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