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李艳梅说话,徐明伟抬手抹了把鼻子,明显嗓音变了,好一会才说道:“因着挖渠,还有电灌费的事,我去他家里要钱 ,说了几句戳心窝子的话......”
李艳梅一听,瞪着 眼睛,抬手对着徐明伟的心窝子啪啪就是几巴掌,“你丧良心啊你,你说那些话 干什么啊,金山要是有钱,他会不交吗?你还跑到人家家里去要,你这不是要逼死他吗?”
徐明伟为了昨天中午那些话,心里愧疚的难受一天了。
“我就说的气话,话赶话,没想到他会走这一步。”徐明伟恨不得抬手 给自己几巴掌,昨天为什么要说那些混账话。
“还有圆丫头那边,你也多劝劝她,多大点孩子摸刀就砍人?徐二虎是个欠揍的,和那样流.氓混混搅和在一起落不得好。”
李艳梅一想到徐二虎走前说的废胳膊的话,浑身冷颤,拽着徐明伟,“你得想个办法啊,徐二虎走前要废圆圆胳膊呢。”
徐明伟皱眉 ,“这两天不会,金山家里这两天忙 丧事,家里进进出出都是人,他不敢。忙完这两天,我单独找他谈谈。”徐二虎不是好打发的,白白让人砍了一刀,他怎么可能轻易罢休。
*
周金山吊死在家里,大徐村,前胡村,后胡村都知道了。更别说小徐村村长亲自去前胡村定的棺材 。农村里这样的事传的最快,一天时间前前后后的村庄都知道,小徐村有人吊死了。
周金山院子里扯了一根电线,接了灯泡,院子里很亮。
正中央的位置搭了灵棚,只是棺材没到,里面是空的,铺着 厚厚麦秆,来帮忙的人,各自从家里拿着 一床被子过来,几个人挤在灵棚里说着闲话。
周金山的灵床还在堂屋里放着,旁边只有周方圆一个人在,她脚麻了,就换个姿势坐着。一天里她脑子都乱糟糟的,可只要 一抬头看到灵床,眼泪总是忍不住。
就在周方圆没注意的时候,有人进来,那人走到跟前直接把冰凉的手贴在她脸上,才反应过来。
一个短头发,眼睛细长上挑,颧骨上方有三厘米的疤痕的瘦高个女孩。她眯着眼睛,冻僵的双手 从周方圆脸上取下来,哈了口热气,嗓子却是粗声粗气的,不像她的外表,“借了别人自行车,这一路给我冻得,手都冻麻了。”
说着 话的时候,一双上挑的狐狸眼还往灵床周金山看了眼,立马改成跪坐着,“金山叔,我是胡玉婷,这么长时间没来,没忘记我吧,以前我奶奶过年包的包子,饺子,您可没少吃,听说您走了,我来跟您磕个头。”
啪.啪.啪三个响头磕下去,磕完抬起头,“是三个吧叔,咱也不知道,要是磕少了,回头你托梦,明个我补上。”说完爬起来,把带来的袋子拎到周方圆跟前。
献宝似的掏出一堆东西,有方便面,有铅笔,有橡皮,还有棒棒糖。
周方圆看到人木愣愣的喊了声,“婷姐?”
胡玉婷左右看了看,爬起身去了里屋,自来熟的拿来一张被子,给两人盖上,随手撕开一包方便面,又撕开作料包,撒进去。吃之前还不忘念叨两句,“金山叔,我大老远过来的,晚饭没吃的 ,您别计较我啊。要说您一走,我还挺生气的,您走的痛快,我圆妹怎么办?这还没到十一岁周岁呢。”
说完,抓起一小块方便面递到周方圆嘴边,“香吧,吃一块。”
周方圆摇摇头,“婷姐,你怎么来了?”
胡玉婷今年十四岁,该上初二了,两个人在村小学认识的,周方圆没有户口,村里小学可怜她 ,允许她旁听。
两个人在学校都是差不多处境,久而久之 就认识了。
“金叔死了,我来陪你,你家也没有什么人,村里也没人和你能说上话,我就大老远的过来了。”胡玉婷向来说话直接惯了,很多时候会得罪人。
但是周方圆知道她人很好,眼眶里含着泪。
空气里弥漫着 方便面的佐料包的辛辣味,以及胡玉婷呲呲咬面饼 的声音,一边吃着 东西一边问周方圆家里的事,怎么就突然上吊了?
周方圆把最近发生的事都说了。
胡玉婷沉默,也不知道怎么说,金山叔确实活的窝囊,结果死了,还是这么窝囊。“你呢?以后要怎么办?”
周方圆抬起头,嗓音有些沙哑,“挣钱,看家 。”她知道她爸的丧事欠了不少钱,她得还。
“看家?金山叔 都不在了,这破房子看什么看?”胡玉婷诧异,说完还打量这间破旧的房子。
周方圆却摇摇头,又想到昨晚她爸说的话,“看家,我答应我爸了,一个人也能好好的,我啥都会,洗衣服,做饭,割草,放羊,养鸡鸭,我能好好的。”
周方圆心底把这个当成自己和父亲的承诺,她会好好看家,即使一个人她也能好好的,就像她爸说的,他只是去了一个很远 地方。
胡玉婷不在多说,周方圆只是年龄小,嘴里妹妹叫着 ,实际她们两人是朋友。
在她眼里,周方圆很厉害。
胡玉婷的到来,驱散了周方圆心头那股凉意,两个人头抵着头,就像是周金山睡着了,两个人再说悄悄话一样。
“我听人说你不念初中了?”周方圆从别人那里听到的。
胡玉婷撇撇嘴,嗯了一声,过了半响才开口,“我妈不是在县城给人洗头吗,已经快一年没回来了。我奶中风瘫在床,话都说的不利索,我不在家,她得饿死。”说完,人变得沉默,手里拿着一根麦秆在手里玩,“不过我现在能挣钱了,我和几个人拜了把子,我现在跟着 他们,有吃有喝的,偶尔还能挣一笔 大钱。”
说完又翻出来几包零食 ,“你要是想挣钱,可以来找我,我大哥他们看在我的面上 也会照顾你几分的。”
胡玉婷拍拍刚发育的胸口,痛呼一声,又凑近周方圆耳朵叽叽咕咕,“我来那个了?你知道吧,就那个一来,胸会变大。虽然你还小要过几年,但是也得知道,别到时候傻乎乎的吓一跳.......”
周方圆听得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
“真的,反正你先记住我的话就对了,别人都有妈妈教,我有妈和没妈一个样,你压根就没有,万一到时候我不在,你找不着人问,还以为自己得了大病呢。”一说到妈妈,胡玉婷顿了下,瞥了周方圆一眼,“实际上,我去县城找她,到了店里才知道她辞职半年多了。”
两个人久久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周方圆听到旁边胡玉婷吸鼻子声,转过头看去,狐狸一样的眼睛里已经兜着泪,强忍着 没掉。
抬手擦干她脸上 的眼泪,又转过身去,什么话都没说一句 。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心里都各自破了一个洞,呼呼透着凉风,和外面冰冷的空气一样。
*
周金山是早上被村里的农用三轮车拉去火葬场的。村里人来了很多,站在院子里的,大门口的。两扇咯吱响的木门不知道什么时候 掉了一扇。
周方圆看着她爸被抬走,过了一.夜 她已经缓过来了,知道她爸要去很远地方,今后就只有她一个人看家了。
胡玉婷一直跟在周方圆旁边,好几次都忍不住好奇的偷偷打量,昨天半夜哭醒还几次,今天却一滴眼泪没有。
等到周方圆捧着骨灰盒回来,全程眼睫毛都没湿一下。
丧礼 举办的很简洁,没有丧汤,人来的很少,院子里扎了很多白布黑花,三月倒春寒的缘故,下葬那天气温格外的低。
刮着小风,寒冷刺骨。
没有吹吹打打的喇叭声,也没有凄凉的哭声,村里人抬着棺材一步步走向周金山的自留地。
村里人很多在路边站着,有同情的,有冷漠的,也有奚落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前方穿着 一身雪白孝衣的周方圆身上。
“周金山也是白忙活一场,把人拉扯这么大,临走人家板着 一张脸,连哭都不哭一声,这要是不是穿着 一身白孝,谁知道这干嘛的啊?”
刘桂琴站在人堆里,和旁边人议论着。因为村长徐明伟上门筹钱给周金山办丧事,她家还出了五块钱。
两斤猪肉就这么没了,刘桂琴这心里一直憋着火。
“明明周金山家里有粮食有羊的卖了不就有钱了,而且徐二虎说周金山有钱,当初坑了村里的钱。明眼就花了盖房子,其他说不准都藏着呢。要我说就里里外外找一遍。多的人对外装穷 ,实际有钱的很。”刘桂琴阴阳怪气的,她信徐二虎说的话,就盖房子的钱,到现在都没说清楚怎么回事?
“你快闭嘴吧,谁家没出几块钱?就你一个人出了,大家伙都出了,也没见人嚷嚷。做点好事行善积德还不乐意?”有个上年的老奶,看不过眼,冷着脸狠狠怼了刘桂琴一句。
刘桂琴可不是谁都让的,“怎么我家出钱出力出人的,还不让我说话了,没看到我家男人都去抬棺材去了?我就是看不过眼,圆丫头一个父母不要的,周金山辛苦拉扯这么大,大家伙 谁看到她掉眼泪哭了?这不是现世白眼狼?又摸刀,又砍人的?今后啊,谁都别惹她,我长这么大拿刀杀鸡都浑身打哆嗦,她可真厉害,心黑手狠,这样的人书上怎么说来着,穷凶极恶,这长大了可真说不准将来会干什么大事 呢。”
“你嘴上积德吧,她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能怎么穷凶极恶?父亲这样死了?她记恨怎么了?我要是被人逼死,我儿子要是屁都不敢吭一声,我才气死呢。刘桂琴,做人留一线,圆丫头现在小,可我看着 将来是个能成事的。”
徐猛妈站在刘桂琴这边,听到后狠狠呸了一声,“就是丫头片子,这要是个儿子,周金山怕是也不会上吊自杀了。”
徐猛妈还记得周方圆拿铁锨拍她的事,又见到她摸刀砍人,回去后对着儿子一顿教训,周方圆心狠,她自已一个人怎么样都没人问,真要发疯下狠手她什么都不怕。别人可不遭殃了?
像徐猛妈这样教训孩子的不止一两家,几乎村里那天院里的人私下 和孩子都说了,不要 和周方圆玩,见到她远远地躲开,惹她,会拿刀砍人。
“这样的人,身边没个大人看管,早晚容易出事。就刚刚她身边站的那个高个子丫头 ,不是前胡村胡大胆的闺女吗?听说辍学了,整天跟着一群混混屁.股后面进进出出。我听镇里说,都不是什么好人,偷蒙拐骗的,有人亲眼见他们偷了商店里东西,在树底下分东西。我看这样下去圆丫头早晚和这伙人混一起 。”
“胡大胆不是早死了,他媳妇不是在县城做那什么,家里就一个老娘?”
“瘫了,好几个月的事,以前经常看到她收破烂,捡瓶子卖,后来打听才知道,中风不能动了。”
“这辈子过得也不容易,丈夫儿子都死了,儿媳妇更是下三滥不省心,唯一的孙女也是辍学 当了混混,啧啧。”
刘桂琴支着耳朵听完,插了一句,“圆丫头这样的能不能送走?这才十岁?送到儿童福利院什么的?她一个人也没办法生活吧?”她可不是什么好心,纯粹想得多。她娘家现成案列就有一个,男孩娘跑了,爹是个傻子 ,每个月初,村里领着,带个口袋挨家挨户要面要粮食。
眼瞅着事情就要变成这样,刘桂琴就觉得心烦,“十岁也不大,送到福利院应该有人要吧?”
“谁知道呢,徐明伟应该会向上 报备。”村里看着 送葬的队伍走远,天气又冷,各自散了回家。
周方圆回到家里,见到村里人帮忙拆院里灵棚,便一头扎进灶房里,刷锅烧水。等到院里收拾干净,她有杯子捧着杯子,没有杯子,就用吃饭的碗。
“叔,喝水,”
“大爷,喝水。”
“婶儿喝水。”
李艳梅接过碗,又看到她的手,比之前见到的更严重了,红肿肿的手指像个红萝卜,放下碗,便拉起她的手,“你二叔给你冻疮膏要记得用,手要是留下根,每年都要坏。”
周方圆点点头。
“有事情,记得去找叔 和婶儿。”李艳梅远远地看了徐明伟的一眼,强忍着眼泪。
昨晚上临睡前,徐明伟给她透了话。
“圆丫头的事,没办法往上报,按理她这样没有父母,没有近亲收养的,应该由村里出面证明,然后社会福利院接收。”说话的时候,徐明伟长长叹了一口气,“可圆丫头没户口,是个黑户,村委会里没办法开具证明 。”
徐明伟上下跑了很多趟,答复都是这样的。
派出所户籍档案里,没有周方圆的信息。全国人口普查也没有这个人,说白了,小徐村登记的人口里,没有周方圆这个人,她不存在。
既然没有这个人,村里就没办法开具证明。
里面深深浅浅的道道,徐明伟都知道,有心无力的,只能对着李艳梅说了句,“以后咱们多照看 两眼 吧。”
才十岁,没有户口,不能上学,不能坐火车,不能办银行卡.....徐明伟光想一想都觉得头疼。
李艳梅想的多,“那就当她是孤儿,原本就没有父母,不就该送到福利院 ?”
“由哪里送?她在徐家村长大,人口普查的时候村里根本提都没提,你现在提了?那就是失职。周方圆到底怎么来的,周金山说是捡的,哪里捡的?谁能证明?要是万一偷的,拐的呢?这话是村委人的原话。里面牵扯很多人和事,目前人送不出去。”
李艳梅并不傻,徐明伟的话她听得很明白,圆圆是个黑户,很多理所当然的事,换成她就变了。
周方圆并不知道这些,她有个小本本她全记着丧礼的花费,她得还。
晚上,院子里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掉的门板也被重新装上了,只是一开一合咯吱的更响了。
关上门那一刻,周方圆忍不住去看东屋矮棚,村里人说应该把东屋矮棚拆了,毕竟人在这吊死的不吉利。周方圆没让,说要是下大雨,羊和鸡鸭什么的还有地方放。
她把挡住的木板的挪开,背着门仰头看着棚子上木头,足足看了一两分钟,才转过身重新用木板好。
站在院里,冷风吹着,空旷又寂静,通过坍塌泥巴墙,能看到黝黑黝黑的杨树林,风吹动树杈,整片林子都跟着摇曳发出哗啦啦啦的声音。
比以前更加安静了,可现在她更害怕热闹。
堂屋,里屋的灯全都拉亮,周方圆找出家里干净 的化肥口袋,把她爸的衣服全都装了起来,扎紧放进木箱子里。
周金山黑白照片放在堂屋案子上,一进门就能看到。
收拾完一切后,周方圆钻进被窝里,像个鹌鹑一样缩着头,没一会,隔着被子听到抽泣声。
*
周金山下葬一星期后,村里议论的少了,提到周方圆也大多说上一句,可怜,命苦啥的。
周方圆继续挖蒲公英,割草喂羊。
母羊吃得多,每天早中晚她都会挎着 篮子出去割草。
村里小孩见到她都远远 地躲开,都被家长耳提命面过了,说她会砍人。
徐二虎那里,李艳梅一直放心不下,央着徐明伟上门说和一下。徐明伟也怕闹出事情小徐村不好收场,就趁着 晚上,路上人少去了徐二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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