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还未好全的缘故,云湄走起路还是一瘸一拐的, 花枝搀着她的胳膊, 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云湄唇角略微弯起勾出浅淡的笑意。
殿中两道纤瘦的身影相互依偎,明明是一片祥和的景象, 时聆的脸色却愈发沉重。
季陈辞见之不解:“不出意外,再有个小半个月她便能痊愈了, 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时聆置若罔闻,低下头敛去神情, 将混错的棋子慢慢挑出, 许久后才道:“没这么简单, 换命失败,丹章就会日渐消瘦,直至夭折。”
云湄不死,丹章的身体就会越来越差,时间久了,施怀仁必然起疑,若是知道云湄还活着,他定不会善罢甘休。
季陈辞疑惑道:“可以你的法力,完全能将她藏起来,再怎么样施怀仁也是凡人,山中布满法阵,按理说他就算进了山也找不到人。”
“此言差矣。”时聆愁眉不展,“施家应该不止会换命这一种邪术,只要施家女死,他们迟早会察觉,然后通过邪术让她们自愿回去。”
“还有这种事?”季陈辞惊道,“类似于操控心神,在让她们自己走回府中?”
沉吟片刻,时聆解释道:“大致如此,这种情况我也只见过一次,未死的施家女一旦被察觉,就会跟丢了魂似的,自己走下山去,回到施府。”
法阵可以阻止外人进来,但不妨碍里面的人出去,当年她未料到会是这种情况,才让好不容易逃出的人又被抓了回去。
季陈辞叩着案上的棋盘,沉思道:“那后来……”
话还未说完,他便觉得不妥,回到施府定然是九死一生,结局不言而喻,再追问下去实属失礼,于是季陈辞话锋一转:“山中有鬼怪看守,就算她是自己走下山,也能及时收到消息。”
“百密终有一疏,就算护得住一时,也难保他们从别的地方下手。”
收拾好最后一粒棋子,时聆盖上奁盖,旋即都推到季陈辞手里:“我去护山阵看看,你把东西收回去。”
手中蓦然被塞了两个沉甸甸的东西,季陈辞差点没接住,他抱稳棋奁无奈道:“行了我来收拾,你先去吧。”
“后殿的锁匙在阮娘那,你去找她要。”时聆嘱咐道,说完她便撒手不理,转身朝山下走去。
护山阵设在半山腰处,摇曳的草木晃过绛红的裙摆,找到熟悉的地方,时聆停下脚步,面前是亳不起眼的苍老古树。
时聆召出长剑在地上戳了几下,寒霜剑顿时发出轻微的剑鸣声,时聆摸着它的剑身,小声地安抚:“别这么高傲,不就是拿你挖个洞么,有什么好丢脸的?”
剑身不停地轻颤,像是在无声反抗,时聆拿起剑仔细端详,根本不容它反抗:“给我挖!”
拗不过时聆,寒霜剑沉默几秒,接着老老实实地在地上挖起了洞。
树上的山雀被惊醒,迷迷糊糊地探出脑袋,舒展着轻盈的翅膀:“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转眼间地上已经出现浅浅的土坑,时聆只顾着挖坑,头也不抬:“找东西。”
山雀兴冲冲地飞了下来,在她身边飞来飞去:“要找什么东西?让我来让我来。”
“一串佛珠。”时聆道。
“佛珠?”山雀伸着尖细的喙在土里不断啄着,“那为何要在土里找?”
时聆信口胡诌:“这木珠不就是生在土里的么,埋起来吸收灵气,免得受潮了。”
山雀信以为真,圆圆的眼睛中露出几分倾佩:“原来如此!”
地面的土坑越来越深,原本通透耀眼的寒剑此刻被尘土淹没,寒霜剑顿在空中不肯再动。
时聆拍去掌心的土,继而从袖中掏出一方罗帕子,先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又认真地擦拭寒霜剑,直到剑身在日光的映照下泛起泠冽的寒光。
“行了吗?”时聆散漫问道。
寒霜剑轻颤几下,又继续挖起坑来。
也不知挖了多久,地面的土坑深得能埋进十几人,可是连佛珠的影子都没见着,山雀的喙都啄麻了,甩着脑袋道:“姑娘,佛珠真的在里面吗?”
时聆抹了下脸,轻哼两声:“我亲手埋的,怎么可能记错?”
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山雀扑着翅膀飞走了,时聆瞬间就辨认出来者是谁,她起身就将剑丢了过去:“你来挖。”
季陈辞看了眼埋汰的剑,又看了眼地面的大坑,神色复杂道:“你这是……要把施家的人都杀了埋进去?”
“想什么呢?”时聆转着微酸的肩膀,嗤笑道,“随意杀人是会被上面责罚的,不到迫不得己我不会动手的。”
季陈辞顺着坑挖了起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若是杀了会如何?”
时聆默了半晌,揣测道:“可能会被天雷劈个几十道?”
握着剑柄的手一顿,季陈辞换了个地方挖:“你不是来看护山阵了吗,怎么在这挖了这么大的坑?”
“找佛珠。”时聆懒散道,“当年离开的时候传明给的,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就埋在这里当阵眼了。”
“阵眼?”季陈辞难以置信地道,“你居然敢把阵眼埋在这种地方?不怕被哪个小鬼偷出来吗?”
时聆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怕什么?”
季陈辞:“……”
轻叹一声,季陈辞无奈道:“你好歹也找个隐蔽的地方埋,万一被人发现破阵了……”
“不会的。”时聆打断了他要说的话,笃定道:“只要我活着,这阵就不可能破。”
季陈辞默不作声,土里露出点木色的细绳,像是佛珠上的坠饰,他立马顺着往下挖,竟真的挖到一串佛珠。
锋利的剑尖挑起佛珠,连带着尘土在空中飞扬,季陈辞将它递到时聆面前:“这个?”
接过剑上的佛珠,时聆拂去上面的土,露出串珠上雕刻精致纹样,她把佛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嘀咕道:“应该是吧……”
东西找到了,季陈辞便将剑还给她:“阵眼找到了,该如何加强?”
“换个地方埋。”时聆淡定道。
在他开口质问之前,时聆迅速摘下腰间的佛莲:“我可不是闲着没事啊,这佛莲是鬼佛给的,肯定不是俗物,跟这佛珠埋在一块,阵法肯定能加强。”
季陈辞却觉得莫名其妙:“挖都挖了,还需要什么理由,你就算是说挖着好玩,我不也得挖吗?”
时聆想了想,的确是这个理,心下认同,又惊叹于他的自觉,便拍了下他的肩膀,赞赏道:“不错。”
紧接着她环顾四周,想找个隐蔽的地方把东西埋了,但看了一圈都没找到合适的,于是指着树后的空地道:“就埋那好了。”
从树前埋到树后,也算是有些变化。
“行。”季陈辞随口应道,先将树前的坑填上,在去挖树后的坑。
见他埋了这里挖这里,时聆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你若是觉得累了,就让我来挖。”
他站得稍微远了些,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忽然间又想起什么,时聆拔高了声音问:“诶对了,你来找我有何事啊?”
听到这话,季陈辞停下手中的动作,趋步走到她面前,缓缓开口:“云湄在殿里走得好好的,突然被东西撞了一下。”
时聆微微蹙眉,很快又舒展开:“不是有花枝扶着么,怎么还会撞到?”
“她说殿中有个高高的台子,上面什么都没有。”季陈辞眸光幽深了几分,嗓音微沉,“可是我去看过,那里什么都没有。”
“殿中?”时聆呢喃深思,垂眼间乌黑的长睫在面上投下小片阴影,看不清神色,“啊,我想起来了,她是凡人,看不见昭阳殿的。”
听到她这么说,季陈辞心中的猜测得以证实,云湄感受到的,并不是他们所看见的昭阳殿。
方才云湄说被台子撞到,他去看了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扶着她的花枝也说前面什么都没有。
云湄却坚称前面有个“台子”,还用手抵在上面,用劲推了好几下都推不动,但他和花枝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花枝又扶着她去别的地方走,不料她经常会被东西绊倒或是撞到,季陈辞觉得不对,便让花枝将她扶上床歇息,自己去山下找时聆。
“那她看到的是什么?”季陈辞忍不住问。
时聆盯着树上的山雀,沉默良久,她才淡淡道:“是山鬼庙。”
第54章 山庙
◎“这拜台上……怎么没有金像?”◎
“山鬼庙?”
季陈辞反应几秒, 忽然想起施怀仁曾说山顶有片空地邪乎得狠,建什么倒什么,后来无人敢用, 便一直空着,直到山鬼传闻出现, 才被人撞见上面有座山鬼庙。
那日时聆的解释是小鬼捣乱, 让城民无意间瞧见了,他便以为是小鬼幻化出的景象,不曾想竟真有这样一座庙。
“所以说, 昭阳殿和山鬼庙同时存在,但常人看见的却是一片空地?”
时聆点下头:“不错。”
季陈辞迟疑开口:“那这庙……”
知道他想问什么,时聆瞥了他一眼, 从容道:“自然是凡人所建,鬼怪修殿,凡人建庙,二者互不冲突,得以共存。”
“有法力的人鬼精怪, 看到的是昭阳殿, 寻常村民看到的便是山鬼庙, 我不想让人看见,就用法术藏了起来, 因此他们看见的都是空地。”
话音落,时聆朝山顶的方向遥遥望去, 手腕轻抬,笼罩在昭阳殿上的法术瞬间撤去大半。
刹那间, 富丽的宫殿逐渐变得模糊, 取而代之的是庄重肃穆的庙宇, 歇山顶上山花透空,曲脊正端悬鱼作饰,翼角垂着的铃铎骤响,惊起檐上几只山雀,牌匾上书“山鬼庙”三个大字,字迹清隽,似是出自女子之手。
不逊于昭阳殿的浮华奢丽,眼前的庙宇磅礴巍峨,是道不明的恢宏之感,季陈辞被眼前的这幕震撼住,有着片刻失神。
城民分明畏惧山鬼传闻,又为何会修建这般宏伟的庙宇,倘若不是百姓所建,那又出自谁手?
季陈辞眯起眼朝里面望去,奈何那庙离得太远,他只能透过微张的门扉,依稀看见门后有拜台的轮廓,想来这就是云湄撞到的台子。
季陈辞眨了眨眼,有些不确定地道:“这拜台上……怎么没有金像?”
时聆挑着眉睨他:“我还没死呢,摆上去做什么?”
“……”
季陈辞顿觉失礼,放眼望去,这山里能衬得上这山鬼庙的,除了眼前这位还能有谁,这话问的倒像是在咒她死一样。
他掩唇轻咳两声,话锋一转:“山鬼传闻不是才传了几十年,怎会有人修建这山鬼庙?”
要建成这样的庙绝非易事,可前世既有百姓在此建庙,那为何后世毫无记载,连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直到这几十年才会出现山鬼传言?
况且山间庙宇供奉的多为山神,到底是受了多大的恩才会为山鬼建庙?
“上去再说。”时聆随意道。
听她这么说,季陈辞只好按捺住心中的疑惑,跟着她向山顶走去。
一路往上,山鬼庙的景象在眼前逐渐明晰,甚至能看清砖瓦上细碎的裂痕,朱红的檐柱撑起偌大的庙宇。
庙前蹲着几个年轻的小鬼,他们也是初次看到这庙,见时聆上来,纷纷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老祖宗,这是什么呀?”
“这里不是昭阳殿吗,怎么不见了?”
“是凭空变出来的吗?”
…
时聆被他们吵得耳朵疼,随口敷衍几句就把他们丢给季陈辞,然后自己躲回了庙里。
刚迈过门坎,便见花枝在里面飞来飞去,眼神中充满了好奇,根本没注意到时聆靠近:“诶,居然真的有个台子。”
说完她又去碰案上的铜炉,想将它举起来,却发现怎么都拉不动,花枝索性放弃,转头飞到高大的拜台上,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闭着眼好不悠闲。
“花枝。”
时聆懒散地唤了一声,花枝顿时惊醒,畏畏缩缩地探出个脑袋,时聆抬眼望去,只能瞥见她头上两团小小的发髻。
眼中飞快掠过一丝笑意,时聆捋着衣袖慢条斯理道:“上面坐得舒服么,要不要我再给你磕个头?”
“不敢不敢。”花枝飞到她面前,低着脑袋,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时聆环视四周,没发现云湄的身影,便转头问道:“云湄呢?”
花枝回道:“阮娘姐姐带她去换药了。”
供台上摆放着新鲜的楮果,像是才摘不久,时聆顺手拾起几个放入口中,酸得她眉头直皱:“好酸,拿下去别给云湄吃了。”
花枝听话地拿走果盘,趁着时聆不注意,偷偷往嘴里塞了一个,几秒后她小脸皱成一团,表情狰狞:“咦!酸!哪个家伙放在这的?”
“别乱说。”时聆敲了下花枝的脑袋,小声训斥,“阮娘好心摘的,在她面前不许乱说,问起来就说这果子被我吃完了。”
“这些日子你们看好云湄,小心别让她撞到,就在庙里走动,不要去山下乱转,听见没?”
花枝捂着脑门,将这些话都记在心里,然后乖巧应道:“是。”
时聆又从盘里顺了几个小果揣在袖子里,回头望了眼季陈辞还被小鬼缠着脱不开身,头上还趴着个小鬼在死命拽他头发。
“再捣乱我就叫长老过来。”时聆把那调皮的小鬼从他头上揪了下来,瞪着他威胁道,“还不散了?”
长老训起鬼来那叫一个凶残,小鬼们对视几眼,很快就灰溜溜地跑开。
时聆掏出几颗果子放在他面前:“你一个道士,怎么被几个小鬼折腾成这样?”
季陈辞黑着脸,将头顶的发丝抚平:“他们没有恶意。”
就是烦了点。
接过她手中通红的野果,季陈辞啃了一口,在时聆殷切的目光下,他面不改色地又啃了一口。
见他毫无反应,时聆惊讶道:“味道如何?”
季陈辞面无表情:“难吃。”
说完他慢步走入庙中,日光穿堂而入,照亮昏暗的内堂,四周陈列的案几多为珍贵香木,铜炉中袅袅升起的云烟遮住他的视线。
“这庙…是何时开始修的?”
“八百年前。”时聆默默低眼,语速轻缓,似是陷入回忆之中,“在我救下第一位施家女的时候。”
沉香混着山果的清甜钻入鼻中,有种莫名的心安之感,望着后门中缓缓走来的身影,时聆轻声道:“她叫见月。”
“这个名字你可能不认识。”她转眼收回目光,对着空荡的拜台莞尔低笑,“但换个称呼,你定然熟悉。”
第55章 见月
◎“拨云见月?是个好名字。”◎
霜林尽染, 寒树栖鸦,迷蒙的月光透过重影落在地面,树下的小花精舒展开花瓣追寻着月光的方向。
黑夜下万鬼同欢, 鬼怪们钻出洞穴,飞上树梢蹦来跳去, 还与同伴互相攀比, 原本沉寂的深山瞬间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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