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宋云深含笑的嗓音在殿中响起:“辞林,你这一步,是不是走得太急了些?”
案几上摆放着方形的棋盘,错落有致的黑白棋子遍布其上,辞林目不转睛地盯着棋面,恍如置身于战场之中,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
听到他的声音,辞林面色不变,垂下的衣袖划过棋盘,他从容地落下一子:“不是你让我这么做的吗?”
“你可别冤枉我。”宋云深无奈耸肩,“我不过是提了几句,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
叩着棋盘的手一顿,之前发生的画面再度复现在脑海中,辞林心神微乱,迫使自己静下心来:“我一直在她身边,并不是什么好事。”
“风吹幡动,风动?幡动?”宋云深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执起棋奁中的白子,而后缓缓落下,“是仁者心动。”
纯白的昙花浮在棋盘边,周身散发着微弱光亮,宋云深轻抚着中间鹅黄的花蕊,意有所指道:“辞林,你心不静,焉知做出的选择是对是错?”
辞林不置可否,棋局未破,他也无心再下,他将视线从棋盘上移开,淡声道:“说说吧,之后该怎么做?”
作者有话说:
“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坛经》
第79章 佛缘
◎“佛缘佛缘,说的便是一个缘字。”◎
“这个么。”宋云深悠悠地拖着调子, 慢条斯理道,“且容我再斟酌片刻。”
纵横交错的黑白子摆在棋盘上,辞林支着头靠在案边, 思绪开始放空。
前些时日,天君突然叫他上来, 说是有要事相议, 他嘱咐了时聆几句便匆匆赶上天界。
天庭内富丽堂皇,盘旋在柱上的金龙身姿矫捷,上面覆盖着突起的龙鳞, 细长的龙须散在面庞两侧,口中衔着明黄的龙珠。
没有其他神君在,辞林也懒得拘礼, 不紧不慢地走上台阶,颇为无奈道:“这么急着找我,又有何事?”
见辞林走近,宋云深略微拂手,木案之上倏地浮现一块方形的铜鉴, 鉴中的画面虽模糊不清, 但却不难看出是魍离山的景象。
倚在树边的女子一袭白衣翩然, 逶迤裙摆散在地面,玲珑剔透的玉佩垂在腰间, 怀里还抱着一个深灰色的野兔,正是时聆和灰炭。
灰炭两只搭在时聆心口, 耳朵一甩一甩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时聆被它逗得直笑, 眉眼弯得像天边的月牙。
铜鉴外的宋云深手中变出只墨笔, 在上面信手勾勒几笔,鉴中的画面再度变化,时聆面上的稚气未脱,明亮的眼神异常坚定,手起手落间,一股汹涌的灵力飞出,掀起阵阵疾风。
宋云深徐徐抬眼,对着辞林道:“世间生而强者寥寥无几,但时聆自降生起就身负灵力,你可知为何?”
辞林思忖片刻,继而道:“世间生灵无数,能生出点仙缘已是难得,像她这样的,自当入神道。”
“不错,以她的资质,千年飞升不在话下。”宋云深点了下头,又道,“但除此之外,她还有一缘。”
想起他之前对时聆的试探,辞林眼底浮现讶色,难以置信道:“莫非……是佛缘?”
“正是。”宋云深道。
手边的昙花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宋云深轻碰了下它的花瓣,昙花便顺势迎了上去,看似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尖。
“佛缘佛缘,说的便是一个缘字。”宋云深凝视着眼前的昙花,平静道,“譬如佛陀的随意一瞥,就能让啼哭的孩童有了佛性,又或许是路过时带起的微弱袖风,就让那些再寻常不过的花草启了神智。”
这些昙花久侍佛前,灵性不俗,自然能找出拥有佛性的生灵,是以他带着佛昙去到魍离山,结果不出他所料,那昙花对时聆的态度甚是亲近。
铜鉴中的景象不停变幻,宋云深单手支着脸,紧盯里面的身影,眼中闪烁着别样光芒:“我还从未见过这种,能集神鬼佛于一身的,有趣,当真是有趣。”
辞林从鉴上收回视线,面不改色道:“所以,你把我叫回天上,所为何事?”
宋云深“啧”了一声,语气中略微带着些不满:“你怎么都不惊讶的?”
见他默不作声,宋云深在心里暗骂跟个闷嘴葫芦似的,但还是开口解释:“难得出这样的好苗子,自然得悉心教导,可不能耽误了,等再过个千百年的,我会拨出个分身,以禅师的身份投至下界,助她修成佛骨。”
说完他又忍不住嘀咕:“正所谓一山不容二神,再过些时日,你得想个法子离开,让她接管魍离山。”
辞林敷衍地“嗯”了声,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的,宋云深看了他好几眼,他都没发现。
伸手在他面前挥了几下,宋云深奇道:“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也不知怎的,心里总是隐隐不安,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辞林起身准备告辞:“若无别的事,我就先下去了。”
“你今日怎么回事?”宋云深饶有兴趣地道,“也不是没事,上回的账本你才看了三百年,反正来都来了,不妨看些再走。”
辞林:“……”
尽管不情愿,但辞林还是选择去藏书阁看账,翻开陈旧的账本,他提起笔在上面圈画着,朱红的墨汁在纸面上留下痕迹,很快就干透。
先来的司泽宁在他身旁不停念叨,吵得像山间叽喳的鸟雀,辞林时不时敷衍几句,连个余光都没给他。
还没写多久,袖中的玉佩便传来温热的触感,辞林握着笔的手一顿,搁了笔就匆匆往下界赶。
后头传来司泽宁的调侃声,他也未曾理会。
见那妖□□出手时,他下意识地冲了出去,待反应过来,他已经挡在了时聆身前。
难以言喻的情绪钻了出来,妖兽震怒的咆哮声响起,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
是以面对时聆的追问,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如同细碎的石子投入湖面,在他心上惊起层层波澜,他心烦意乱,情急之下选择了逃避。
回到天界后,他找到宋云深说:“如今她术法已成,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这么快?”宋云深讶道,“不等再过些时候?”
“就这几日吧。”辞林道。
下去一趟,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看他这着急忙慌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后面有洪水猛兽呢,宋云深在心底暗自腹诽,但他并不打算深究,开口应道:“那我先去准备。”
此后的日子,辞林都待在天界,任由小山似的账本将他淹没,不给自己任何分神的机会。
不久之后,便传出辞林神君的死讯。
而此时,本该消陨的神君坐在高处,手边是尚未破解的棋局,见宋云深久未开口,他又问了遍:“之后该怎么做?”
宋云深轻抚案旁的昙花,从容不迫地道:“如今铃钟已响,你陨落的消息六界可知,为避开耳目,我会抽出你的魂魄代为保管。”
话音刚落,辞林便皱着眉头道:“那岂不是这千百年岁月,我都要错过了?”
端详他几秒,宋云深蓦地笑了:“要离开的是你,放不下的也是你,都说辞林神君向来清心寡欲,如今却优柔寡断顾虑重重,当真是稀奇。也罢,既然你如此不放心,不如就分出一魂,留在山间。”
辞林也不反驳,只道:“这样也好。”
宋云深提醒道:“你的这一魂,会依附在各种东西上,也许是林间的凶兽,也有可能是微末的尘埃。”
辞林回道:“嗯,想好了。”
能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看着,就已经很好了。
千年岁月对他来说转瞬即逝,但一想到要陷入无意识的沉睡,再也不知山里发生何事,他心里就无端一紧。
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上面的纹样与时聆那枚有七八分相似,辞林放在掌心仔细摩挲,旋即放入宋云深手中:“这玉佩,你且帮我收好。”
“先前从未见你戴过。”宋云深接过玉佩笑着道,“那就跟我来吧。”
…
睁开眼时,山中的景色尽收眼底,辞林便知自己回到了魍离山,只是这些树都高得出奇,他得仰望着才能看清枝梢的树叶。
他低眼打量着自己,看见身侧的几片绿叶,他顿时反应过来――
哦,现在的他是一朵花。
精怪眼里的他不会说话,没有灵性,就是朵普通野花,于是他活了不过几天,就被上山的猎户一脚踩扁。
不一会儿,辞林又醒了过来,这一次他的视野比之前还要小,可能是什么飞虫吧,他心想。
但他来不及多想,眼前突然出现只肥硕的野兔,如果他没记错,应该是叫灰炭。
灰炭迈着愉悦的步伐向他奔来,身上的肉随着它的步子晃动着,辞林已经能想到会发生何事,他叹息一声,任命地闭上眼。
果不其然,“哒哒”的脚步由远及近,灰炭的爪子飞快地从他头顶踩过,不带丝毫犹豫。
再睁眼,他站在高高的树梢上,尖曲的爪子勾着枝干,深褐的羽毛遍布全身,是只山雀。
他扑棱着自己的翅膀,腾空跃起在林间穿梭,魍离山一望无垠,他飞了许久,才在林波河边看见时聆的背影。
时聆正望着河面出神,措不及防肩头微疼,像是被尖细的东西勾到,她侧目瞧去,只见肩上站着一只不起眼的山雀。
不是精怪,就是只寻常鸟雀。
时聆没放在心上,以为它是路过歇下脚,很快就会飞走,不曾想它在肩上站了许久,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未通灵性的野雀大多机敏警惕,听到点风吹草动都会飞走,甚少遇见这般胆大的,时聆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怎么还不走?”
山雀歪着头啾唧几声,滚圆的眼珠四处乱转,短小的脖子缩在绒毛里,模样甚是可爱。
“你很有灵性,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生出灵智。”时聆道,“不过你跟着我也无用,我这没有吃的,你若的饿了,就自己去山里找。”
接着她抓过山雀,小心地将它抛至空中,那山雀在空中扑腾几下,转了个圈又飞回时聆肩上。
它从肩头一点一点靠近她雪白的脖颈,然后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
时聆不禁莞尔:“就这么喜欢我吗?”
山雀默了几瞬,然后轻轻地“啾”了一声。
第80章 告别
◎却唯独,不是他自己。◎
紧接着, 山雀又“啾唧啾唧”叫个不停,一声更比一声响,时聆扬起唇角, 摸了摸它的脑袋。
草丛内传来OO@@的动静,不一会儿, 里面探出个深灰的脑袋, 两只耳朵耷拉在两边。
看到时聆肩上的野雀,灰炭蹦跳到她脚边,支起爪子扒拉她的衣裙:“哪来的鸟, 怎么这么难看?”
“山雀不都长一个样,哪有什么好看难看的。”时聆抱起灰炭,撩起裙子往河边一坐, “怎么就你一个,掌灯呢?”
“你没听说吗?”灰炭磨着牙道,“前些日子山里又多了几只山鬼,掌灯去找他们了。”
时聆怔了半晌才道:“可是,神君不在, 这山里的灵气从何而来?”
灰炭往她身上又靠了些, 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着:“不是还有你吗?”
魍离山生灵不计其数, 又岂是她一己之力能养活的?她不过是个六百岁的山鬼,又不像辞林那样法力高深。
时聆将头埋在灰炭背上, 声音闷闷的:“他们都说神君,可是我不信, 他是不是在躲着我。”
兔子没那么多心思,所以也不知她为何难过, 灰炭哼了几声道:“世间万物终有消亡的一日, 神仙也不例外, 只是活得久些罢了,再说神君都活了数万年,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时聆刚准备反驳它几句,就感觉肩上一轻,然后便看见那只山雀跳到灰炭头上,用尖细的爪子踩了它几下。
灰炭吃痛地嚎叫,爪子在头顶不停挥动着,想以此把山雀驱赶走,它晃着头骂骂咧咧道:“哪来的笨鸟,走开,快走开!”
望着它头顶的山雀,时聆也没出手阻止,只是低声道:“还没飞走呢?”
钩子似的鸟爪挠得它头疼,灰炭气急道:“时聆!快把这破鸟拿走!”
时聆这才伸手接过山雀,然后慢悠悠地放回肩上:“谁让你对神君出言不逊的。”
刹那间,一个大胆的想法闯入脑海,她揪着山雀的翅膀,试图在它身上发现法术的痕迹,但令她失望的是,眼前这只山雀身上并无半点灵力。
山雀双爪悬在半空,不断收缩着似是想够到点东西,奈何翅膀被时聆抓住,它挣脱不得,只能拼命扑着翅膀。
提起的心又沉了下去,时聆松开手,不禁自嘲,就算天君再怎么说,她都不死心地认为辞林没有死。
“时聆?你听到我的话吗?”灰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嗯?”时聆低头摸着它的头顶,问道,“怎么了?”
“我说,你整天坐在河边,不累吗?”灰炭道。
或许是为了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她夜以继日地坐在河边,看着明媚的日光在澄明的河面映出粼粼波光,偶有微风拂过还会泛起一阵涟漪。
“听闻人间身份尊贵的人,都住华丽的宫殿。”时聆轻飘飘地道,“等那些小鬼长大了,也让他们给我建一个,怎么奢华怎么来。”
“你能使唤得动他们?”灰炭只当是个玩笑,便没放在心上,不经意间打了个呵欠,满脸倦色,“好困,你何时回去,记得带上我,别把我丢在河边啊。”
“再看一次,就最后一次。”时聆垂下眼,语气中带着一丝决绝,“以后再也不来了。”
话音清晰地落入辞林耳中,他现在只是一缕残魂,本该是没有情绪的,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有些难过,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舍弃掉了。
往后的时间那么长,她肯定还会来的,他心想。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从此之后,时聆真的再也没去过林波河。
之后的几百年,他变换了各种身份,林间的山鬼愈发的多,嬉笑声此起彼伏,彻夜不绝。
上山打猎的猎户也越来越多,时聆隐去身形,躺在树上悠闲地晒着太阳,杂乱的树叶摇摆晃动,风卷着猎户的话传入耳中。
“诶你听说了吗,昨日文生家进贼,刚好被他撞见,然后那贼竟提刀就砍,人直接就没了。”
“可不是么!那贼胆子也忒大,见人就杀,还总挑妇孺下手,真是丧尽天良!”
“说来也奇怪,上回那么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在屋里守着,都没抓到他,跑得飞快,还没眨眼呢,就让他给溜走了。”
“对对对!简直不像人,诶你说,不会是什么妖怪吧?”
听到这,时聆悠悠睁开只眼,懒散地朝下瞥去,只见那两个猎户身侧隐隐散发着黑雾,两人头抵着头,交谈着逐渐走远,最后匿于深林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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