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到最后一个弯道的时候,舒桥终于抬眼看了一眼窗外。
尘土之外,依然是青山。
她在这样片刻的走神里,想到了自己被葬在梨台前山的母亲。前两年,她在她留下来的遗物里发现了一封没有拆封的信,上面写明了是要她亲启。
舒远道没有说过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忘了,舒桥怀着一种难明的心绪拆开信。
信不长,母亲的字也没有多好看,她写得很是随意,一点也不像是给女儿交代后事,反而像是在某个瞬间,看着病房外春日的第一簇小花,有感而发,所以随便找了张纸,写了两句话。
【春天很好。我还没怎么看过这个世界,有空你去替我看看。
人生会留遗憾的地方太多,愿你此生随心,无拘无束。】
这是她按部就班的人生里,第一件随心。
第一次无拘无束。
无数欢呼声中,他们冲过重点线,急刹,滑出好几十米。
等到车终于停下来,舒桥才有点恍惚地从路书里抬起头来。
他们是最后一个发车的,其他所有人的成绩都已经出来了,几乎在过线的同时,就已经确定了他们便是北江拉力赛的冠军。
下一刻,车重新启动,原地漂移过180度,舒桥透过车窗,看到车队的大家一路欢呼着向他们的方向冲来,商时舟缓慢开过人群,停在了终点的彩虹门下。
热烈包围了他们,无数摄影摄像的镜头都对准了他们这台车,商时舟熄火,从他那一面下来,再绕去另外一边,打开了舒桥这一侧的车门,将她拉了出来。
下一刻,他轻巧地一撑车身,翻身而上,再伸手把舒桥也拉了上来。
不远处,有记者的声音慷慨激昂:“现在为您直播的是北江汽车拉力赛段的冠军庆典——”
镜头对准被鲜花与气球包围的那辆斯巴鲁Impreza,再稍微上移,让站在车身上的两道身影印在所有人眼中。
两道身影的身高差蛮大,其中身高腿长的那一位驾驶员抬手将自己的头盔摘了,随手扔到了人群里,露出了一张过分优越英俊又拽得不可一世的脸。
正在看电视直播的路程一边嗑瓜子,一边拍了把大腿:“爸,你快看,哎呦还真是商时舟这混小子。”
路老爷子的眼睛也盯着电视,原本有些紧张的表情也放松了下来,眼睛里带了高兴,嘴里却在念叨:“我看老秦的电话一会儿就要打过来骂他这个四处乱来的混蛋儿子了。”
路程忍不住吐槽一句:“都不让儿子和他姓,还摆什么当爹的谱。”
路老爷子瞪过去一眼:“你都三四十的人了,这种事儿是能议论的吗?”
路程翻了个十分具有班主任特色的白眼,懒得理路老爷子,继续看电视。
然后他就看到,这个拽的二五八万的家伙,俯下身,动作无比温柔地帮旁边个子稍矮身形窈窕的领航员取下了头盔。
路老爷子看得啧啧称奇:“哟,这小子转性了吗?当年掀我棋盘的脾气呢?我打赌旁边的这个是个小姑娘。”
路程嗤笑一声:“怎么可能,高中三年多少女生明恋暗恋他,这小子不近女色的……”
下一瞬,头盔下面,露出了一张素净却足够惊艳的小脸。
……而且非常眼熟。
路程:“……”
路程:“????”
路程在路老爷子的“啧啧”声里,当场起立。
赛车服都是防火质地,炎炎夏日,又是密闭空间,舒桥的头发早就被汗湿,她喘出一口气,还没抬手,商时舟就已经帮她把一缕汗湿的头发别在了耳后。
旁边的柯易和路帅围了上来,两人手里都拿着巨大的香槟酒瓶,一边欢呼,一边剧烈摇晃。
“砰——”
瓶塞被压力重开,两人向着周遭的人群乱撒香槟,嘴里还发出奇怪的欢呼声,还有人给商时舟和舒桥也递上来一瓶,显然是要他们两个一起加入这样的狂欢。
喧嚣浓厚,彩花漫天,香槟的气味压过尘土,商时舟一手接过香槟,漫不经心地晃了晃,目光却依然落在舒桥身上,轻笑一声:“舒桥,现在还觉得超速的都不是好东西吗?”
舒桥愕然抬眼,心道自己当时的腹诽怎么也被这个家伙知道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手里的香槟酒塞被冲开。
他没有等舒桥回答,将酒瓶塞在了她手里,顺势从背后环过她,带着她的手,大笑着将香槟洒向周遭的人。
闪光灯,摄像机,彩虹门,喧嚣,尘土,绿树,艳阳,香槟,彩花。
这是属于舒桥和商时舟的,2016年的夏天。
*
接到路程电话的时候,舒桥正在被苏宁菲拉着看照片。
表哥的表情有点古怪,苏宁菲可才不管那么多,一把抢了过来。
结果翻了一圈才发现,车速太快,照片里几乎全都是一片模糊的动线,舒桥看完了所有照片,有些啼笑皆非。
苏宁菲也认不清楚,眯着眼睛:“这个是不是?……不对,这个、肯定是这个!”
舒桥凑过去一看,苏宁菲指着台雪铁龙说是斯巴鲁。
……怎么说呢,就是和一个月之前的她差不离的程度吧。
翻到最后一张,看舒桥还在摇头,苏宁菲和表哥两个人都紧张了:“这个总是了吧!”
舒桥:“……”
她措辞一番:“很有艺术美感。”
可不是吗,糊到几乎看不出是辆车。
苏宁菲在旁边骂他表哥不中用,舒桥边笑,边回头看了一眼在不远处和车队的人交流的商时舟。
然后想起来自己手机还没开机。
她摸出来,才按亮,路桥的电话就进来了。
周围的嘈杂依然很盛,有记者在高声提问,想要知道商时舟接下来的打算,以及是否有取得全赛段总冠军的决心。
到这会儿,舒桥才知道,商时舟在国内拉力赛圈子里的名气有多大,而他也从来拒绝参加任何采访,所以所有的镜头此刻都被车队拦了下来。
商时舟正坐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点燃了一支烟。
烟起袅袅,他垂着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
舒桥接起电话:“喂,路老师……”
路程的声音带着恨铁不成钢:“舒桥,我没看错吧?电视上的人是你吧?你怎么跟着商时舟那个混小子去干这种不要命的事情?他混蛋也就算了,你怎么回事?”
舒桥没有说话。
路程一顿输出,电话这边却只有一片欢呼声,甚至听不到舒桥的呼吸。
路程:“舒桥?你人呢?”
“我在。”舒桥有些出神地盯着商时舟指尖漫出的那缕烟,慢吞吞回答路程的最后一个问题:“我也混蛋。”
第23章
舒桥后来还是把苏宁菲表哥拍的那张模糊不堪的照片要了过来。
然后设成了头像。
商时舟看到的时候, 很是嘲笑了一番,结果他转头去问车队的时候,除了最后在终点彩虹门下庆祝的照片是清晰的, 其他的比舒桥的头像还模糊。
商时舟:“……”
商时舟收回了自己之前的话。
八月末端,暑期戛然而止, 商时舟回京市的那天, 舒桥没有去送他, 但他却留了那台斯巴鲁的车钥匙给她。
舒桥啼笑皆非:“我又没有驾照。”
商时舟在电话另外一段笑得散漫:“留点不动产给你, 免得你转头就把我忘了。”
这个“点”字就很耐人寻味。
舒桥这才发现车钥匙串下面还有张门禁卡, 卡上贴了串数字。
990220。
是她的生日。
舒桥的心猛地一跳。
她本来想拒绝,说自己住校也没什么问题,结果商时舟报了串地址:“没人, 有空可以去帮我浇浇花。”
……浇花啊。
那、那倒也不是不行。
她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哦——但我不擅长养活物,仙人掌都养不活的那种。有很名贵的品种吗?”
商时舟靠在京市的宿舍楼下,掐了烟, 只是笑:“有啊。”
舒桥有点紧张, 她想了想:“那我到时候查查看怎么浇。”
然后,又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怎么用我的生日做密码?”
她也不知道自己问这个问题是期待什么样的答案。
但心跳却已经快了起来。
“还能因为什么。”商时舟轻笑一声,听筒里的声音有点哑:“当然是因为喜欢。”
舒桥的脸发烫,结结巴巴:“我、我要去上课了!”
“嗯。”商时舟看了眼时间, 中午一点二十五, 也不知道她要去上什么课。但他嘴边擒着点儿笑, 到底没有拆穿她, 只继续道:“喜欢你。”
舒桥打算挂电话的手僵住。
然后她转头四下看了看——午休时间, 她取了快递以后就没有回宿舍, 而是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
四下无人,她飞快说:“我也喜欢你。”
然后挂断。
手机有点烫。
她的脸更烫。
舒桥慢慢捂住脸, 然后把脸埋进了膝盖里,半晌才猛地抬头。
其实并不是说谎。
她确实有节课要上。
许深从来都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答应了路程要给她补课,就一定要把自己列的教学大纲上的内容都讲完,于是硬是拖到了自己大学开学返校的最后一天。
今天是最后一节。
因为已经开学,所以课就安排在了午休时间。
舒桥起身,捞起书包,向图书馆走去。
许深已经在那儿等着她了。
他最后给她过了一遍重点,然后合上书:“考试这种事情,到最后其实看的不仅仅是水平,最主要是心态。”
舒桥点头:“但要说完全不紧张,肯定也是不可能的。”
许深安抚地笑笑:“以你的水平,其实没必要紧张。左右就是那几所大学,完全看你心情。都不用再等一年,你直接参加了今年的高考,指不定现在就是我学妹了。”
舒桥也笑,说自己学长白叫了吗,高中学妹就不算学妹吗。
她知道他的话不是抬举,历年高考题她早就刷过,自己的水平当然自知。
只是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学长你是哪所大学来着?”
其实早就说过,但假装忘了也无可厚非。许深报了个top10的大学名字,舒桥状似无意般继续问道:“许学长怎么不报清大?”
“喜欢的专业被人占了。”许深叹了口气,很是哀怨:“也不是没名额,但高中被碾压三年,总不能大学重蹈覆辙,还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是说……商学长?”
“除了他,还有谁。”许深扶了扶眼镜,一脸苦大仇深:“可能这就是人和人的差距吧。有的人,比如我,要十分努力,才能拿到漂亮的绩点,发几篇好看的文章。也有的人,比如他,一边满世界飞来飞去地开比赛,一边还能在清大这种地方继续全系第一。”
许深摇摇手:“如果都是靠努力,那无非是技不如人。但像他这样的,纯粹就是对我人生的碾压了。没法比。”
大约是知道两人认识,许深又多感慨了一句:“有些人啊,生来就站在塔尖,偶尔有交集的时候,你会觉得离他很近。但等真的靠近了,你才会发现,你的终点,其实只是他的起点。”
许深意味深长。
舒桥不是没有听懂。
在北江寸土寸金的闹市暗巷里,客满也为他永远留着的燕归院。
车身贴得浮夸醒目,响声永远盖过整条街。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活得这么肆意随性。
她也不知许深究竟是真的憋闷在心许久,终于有人可说,所以真的感慨。
还是知道了些什么,然后有意无意在向她暗示一些事情。
她大致知道是后者,也猜到是路程拜托许深旁敲侧击来说这些话。
心里是感激的。
但她宁愿相信是前者。
所以她只是笑:“是啊,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样。”
她垂眼盯着自己的笔尖,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但我还是想试试。”
试试竭尽全力,能不能离你再近一点。
*
商时舟挂了电话也没上楼。
他点开舒桥头像看了会儿,然后打了个电话出去:“帮我订几张去北江的机票。周末的。嗯,每个周末的。”
挂了电话,柯易刚好从他面前路过,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瞧瞧这一脸荡漾,这一身恋爱的酸臭。人家还未成年呢。”
商时舟睨去一眼:“有分寸。”
“啧啧。”柯易叼了根棒棒糖,说是最近交的女朋友不喜欢他抽烟,他新鲜劲儿还没过,暂且由着她:“真恋爱啊?”
“不然呢?”
柯易像是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一样盯着商时舟看了眼,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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