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桥辅修过一门艺术史,对这位一生都沉浸在痛楚与自我剖析中的白俄罗斯画家有印象。
“他出生于斯米洛维奇。那是白俄罗斯明斯克附近的小镇,鲜为人知。”商时舟突然轻声道:“那也是我外婆的家乡。”
舒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纵使在过去,他们最为亲密的那些时候,他也极少提及他的家人。
这是第一次。
“这个小镇总共也只有几千人口,走在街上路遇的都是相熟的面孔,我外婆在这里长大,对这里感到疲惫和厌倦,所以她离开了这里,向南去了德国。她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商时舟的目光依然落在面前的那副火色剑兰上:“二战的时候,这里被纳.粹德国彻底占领。”
舒桥没问商时舟有没有犹太血统。
他说过,自己身上的四分之一,是高加索血统,与犹太无关。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样就可以逃过那一场席卷了整个欧洲大陆的战火。
他无意说太多过去,跳过了大片让整个欧罗巴大陆都痛苦的时间:“但她没有离开这里,依然选择了在这片让她痛苦的土地定居。我小时候是随她长大的,问过她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她问我,离开这里,她还能去哪里。”
顿了顿,他似是叹息,也似是意有所指:“离开这里,还能去哪里。”
纵使已经重建,她的家乡也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
站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她没有归属感。
站在让自己痛苦的这一端,她纵使已经创造出了一整个属于自己的商业版图,拥有了家庭、朋友和别人看起来艳羡无比的一切,但她的内心深处,却依然是站在斯米洛维奇街头充满了无力和愤怒的小女孩。
但她已经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
她拥有了改变这一切能力的时候,所有的一切也都已经无法改变。
就像他。
他在德国和瑞士的交界处长大,又回到中国完成了基础教育,在进入高等学府后,刚刚开始计划和畅想自己的未来,遇见了人生里第一个感到心动的女孩子。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他不属于中国。
也不属于德国或瑞士。
他的心里,甚至没有一片外婆的斯米洛维奇。
因为无论他在哪里,都被冠以“混血儿”的名号,欧洲人觉得他是中国人,中国人觉得他更归属于西方。
所以无论走在多么熟悉的街道上,他都没有任何一丝归属感。
世界上最爱他的外祖母天性情感内敛而含蓄,将一切情感都压抑在对他更严苛的要求之下。
他其实本不太会表达情感。
他拥有让人眼馋艳羡的财富,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真正的容身之处。
所有的地方对他来说都是排外的。
除了……
除了短暂的,她的身边,北江的那一隅天地。
可很快,他的父亲因为自己的仕途而不允许他再踏入国土半步。
他甚至无法体面地告别。
因为这一场告别的起因无可言说,无从开口。
他离开得狼狈,也不想这样的狼狈为人所知。
那一日,他坐在机场捏着护照的时候,他的护照封皮上甚至已经没有了汉字,且不能再回头。
不是没有反抗。
但商时舟从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无法随父姓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
倒不是在乎自己姓什么。
只是反抗是针对在乎自己的人的。
他与父亲之间亲缘淡薄,那一层血缘关系堪比纸糊,谈何反抗。
他从不做无谓的事情。
唯独在舒桥这里,无谓他也心甘情愿。
舒桥侧脸看他。
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瞳比起简单的灰蓝色这样的形容,更像是在海蓝上蒙了一层雾气。
柴姆苏丁画中并不灿烂甚至痛苦的色彩倒映入他的眼底,像是将他不被人所理解、也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的些许内心投射出来。
就连提及,都只能以如此隐晦的方式。
他不是辩解,也不需要怜悯,所以这样的情绪也只是一瞬便收回。
下一刻,再看向舒桥时,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好似刚才那一刻的脆弱不过幻觉一场。
“有你想要看的画吗?”商时舟问,他垂眸看一眼腕表:“还有时间。”
舒桥静静看着他。
有游客在这里驻足,短暂停留又离开,鞋底与地面碰撞出不规则的清脆,好似两个永久客体之间交织的动线虚影。
她像是在等什么。
却没有等到。
商时舟依然体面,依然光鲜,依然披着密不透风的铠甲。
舒桥终于慢慢收回目光:“没有。”
怎么会没有。
她只是不想和他一起去看罢了。
至少现在不想。
“舒桥。”他突然叫她的名字:“对不起。”
是迟到四年的对不起。
在她垂眸的这一刻,他终于将彼时见到她的第一瞬便想说的这句话,认认真真地说了出来。
他重复,每个字都很清晰:“对不起。”
舒桥的所有动作都顿住。
那些嘈杂像是海浪一般重新翻涌,她重新听见人声,而他重新步入人间。
这一刻,舒桥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
她其实不觉得他欠她一个对不起。
那段埋藏在彼年夏末的记忆对她来说并非负担,偶有想起时确实会有怔然,但四年的时光,早已将最初时更浓烈的情绪冲淡。
会在初见到他时因为醉酒而爆发一瞬,仅此而已。
她以为仅此而已。
但在真正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舒桥心底那一瓶开了口的过期汽水,却依然泛起了更多细密的泡泡。
“回答你上一个问题。”舒桥侧着脸,没有看他,“我想看睡莲。”
第43章
睡莲不止橘园有。
那辆斯巴鲁Impreza开进吉Giverny小镇后, 舒桥才知道,原来睡莲也可以看着画,再看中画中的景色。
“我外婆很喜欢中国的一句俗语。”商时舟说:“原汤化原食。所以她坚持要将画放在它的出生地, 为此买了这座庄园。”
舒桥:“……”
对“原汤化原食”有了一些新的企业级理解。
她之前来过giverny小镇。
跟着游客排了足足两公里的队,到了以后惊鸿一瞥, 匆匆拍照, 感慨一番, 流水线一般离开。
照片至今还留在她的朋友圈里。
她不太喜欢回顾过去, 所以那些照片也就一并黯淡。
从来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角度, 可以站在一尘不染的对开落地大窗户前,就可以将整个睡莲池尽收眼底。
是美的。
落地大窗户被拉开,视线全无遮挡, 偶有游客向着这一隅落来视线,也会眼瞳微怔,看着如此油画般盛景中的中国少女, 有种恐惊画中人的感觉。
来的时候, Giverny正在落雨,舒桥下车到进入庄园的这一小段路上还是湿了裤脚。商时舟推开满满一整间的衣橱时,舒桥欲言又止片刻,到底低声说了句“谢谢”。
反而是他主动解释:“我外婆的喜好之一, 她喜欢将收集的成衣和高定按照景色分类放在各个庄园里。”
言下之意, 这个衣橱中的衣裙, 正适合在此处穿。
舒桥手指翻动衣橱, 觉得老人家的眼光确实非常好。
她挑了一条到小腿的灰色格纹毛呢伞裙, 宽腰带将腰线掐得极细, 上身未湿不必换,依然是烟灰色的衬衣, 倒也极搭。
走出来的时候,商时舟手持她的大衣,体贴为她穿上,又低声道:“等我一下。”
再出来时,他掌心多了一枚正中镶嵌了大颗克什米尔蓝宝石的女式领结,垂眸为她带上。
于是原本低调的一身变得熠熠生辉,舒桥垂眸看一眼自己的蓝宝石,再看向商时舟的袖口,他换了一对不同样式的袖口,镶嵌的却也依然是克什米尔蓝宝石。
看样子是对这个和他眼瞳色彩有几分相近的颜色情有独钟。
她倚在窗边,没有像上次流水线一般旅游经过此处的时候那样,手机相机轮番上阵,三百六十度拍照再发朋友圈。
而是选择了用眼睛记住。
反而是她身后错了两步的男人举起了手机。
这是四年来,他手机里第一张她的照片。
只是背影,她在侧过脸的时候露出了一小点侧脸和下巴,甚至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舒桥没觉察到商时舟在做什么,她看了许久,也或许是片刻。
这一刹那的记忆不应该被时间衡量。
转过身的时候,舒桥没想到商时舟就在他身后,手臂打到了他。
商时舟手里的东西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舒桥下意识去捡,看到是他的钱包,足够小心拿起来的时候,还是让里面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几张不太认识但是一看就很尊贵的卡,和一张有些旧了的拍立得照片。
舒桥无意探究,正要歉意递回去,眼神却顿在了恰好落于在上方的照片。
有点褪色,但依然眼熟。
本已褪色的记忆重新涌上她的心头,那个混合着尘土与喧嚣的北江盛夏里,她带着所有人的不看好,登上了他的副驾驶,却以远超所有人预期的稳定发挥跑出了折服众人的成绩,有人欢呼雀跃到放起了烟花。
她还记得这照片是路帅拍的,那个彼时一头蓝毛的路帅大喊着让她看镜头,却不知道她在看镜头的时候,俯身牵起她手的商时舟正在看她。
他们的身后是盛放烂漫的烟花,他看她的眼神缱绻宠溺,带着散漫放松的笑意。
那是后来他的脸上再也未能出现过的神色。
舒桥的手指微顿。
这张照片,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这一张。”商时舟从她手里接了过去,飞快塞进了钱包,像是生怕晚点儿就会被舒桥撕毁。他又看了看窗外,雨下得比他们来到这里时还要更大了一些,“这种天气,怕是不适合去迪士尼了。”
舒桥愣了愣:“……迪士尼?”
商时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他显然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自然一点:“嗯,巴黎迪士尼。”
又沉默了片刻,转眼看向她:“你提过的。”
舒桥恍神。
是提过。
那个时候上海迪士尼还未开放,她躺在他腿上,指着手机里的新闻说:“说要到2016年才试运行,那岂不是还要两年。”
他笑,说:“等不及的话,还有巴黎迪士尼,东京迪士尼,你有想去的吗?”
她翻身起来,想了想:“那还是巴黎吧。”
商时舟问她为什么,她掰着指头说:“到时候我可以先去橘园看画,再去吉□□看看他画得像不像,然后晚上去迪士尼看城堡烟火!”
“这么贪?”商时舟挑眉:“吉□□和迪士尼可不是一个方向,你确定赶得上?”
舒桥信誓旦旦:“你开车,什么都能赶上。”
……
回忆刹那翻涌,将此刻真的站在了Giverny的两人吞噬。
舒桥直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这一路的行程安排是这样。
她自己后来到橘园的时候,都忘了自己曾经还想要看看莫奈的睡莲到底画得像不像Giverny的睡莲,但商时舟还记得。
说不清他们到底是已经都向前走了好几步。
还是有谁还活在过去。
舒桥抬手去将大落地窗关上,滑轮时常有人来保养,并不难拉动,窗外的雨开始转大,溅了几滴到舒桥的手上,远处有游客在雨声中变得更朦胧的各国语言传来,隐隐约约分辨不清。
商时舟下意识抬手来帮忙,舒桥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可以忘了。”她突然说,然后抬眸看他,弯了弯唇角:“过去的那些没有兑现的事情,已经可以忘了。”
雨声从没有合闭的落地窗传进来,像是要将这一瞬的两人变得更遥远,但空气中更浓郁的水汽却好似将这份遥远重新粘稠在一起,变成睡莲池中那些比翼连枝摩肩擦踵的模样。
也有风刮进来,将纱帘撩开,将舒桥的长发和裙边拂动,再将商时舟听到舒桥这句话后、心底最后一面强撑坚固的墙彻底吹塌。
也或许,那堵墙早已不再坚固,只剩强撑,只用舒桥不愿意再陪他演下去时的一句话就会倒塌。
正如此时。
商时舟垂了垂眼。
他姿容未乱,西装一丝不苟,舒桥却觉得,自己没见过他这般颓然的样子。
商时舟的额发挡住了一点他的视线,他望过来的目光带着自嘲和苦笑。
但男人依然是光鲜的,他似乎在尽力让自己慢条斯理地镇定下来,只是他的声线却第一次带了几分无奈。
几分自我剖析后,却依然束手无策的无奈。
“可是桥桥,”他说:“如果不这样,我要怎么重新接近你?”
舒桥用手比划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甚至笑了一声:“一步之遥,还要多近才算近?”
商时舟注视着她那个近乎冷漠的笑容,叹了口气:“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
他的身后有闪电错综落下,游客们有的惊叫有的反而大笑,这些尘世的情感鲜活真实,有些聒噪却弥足珍贵,再随着那些飘摇而来的雨滴,冲破这四年来他为自己构筑的防御,一点点落在他的肩上和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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