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时舟灰蓝色的眸子只剩下了一片稠蓝,在骤暗下来的天色下,比他袖口的克什米尔蓝宝石更低沉,也更让人沉醉。
“我想重新爱你一次。”他终于开口,声音并不低,甚至算得上平铺直叙,但舒桥却从中听到了乞求之意:“桥桥,这一次,我绝不会半路离开,也不会……”
“可我已经不会相信任何人了。”舒桥闭了闭眼,她在隐忍了这么许久后,终于被他这样的话语逼到退无可退,她近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商时舟,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我不是没有试着去接受别人,但我发现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相信任何承诺,也不会去爱。”
她的长发被乱风吹起,露出一张冷白且冷漠的脸,纵使说着情绪如此激动的话,她的表情也依然是冷的。她近乎嘲讽地看着他:“当然,仔细回忆的话,当时其实你也没有给我过任何承诺。要说的话,大约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商时舟下意识反驳:“不是。”
舒桥反而笑了起来:“那么……商时舟,你觉得我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再接受一次。”
即使知道没有结果,但只是这样听她说,她曾经试着接受别人这种事情,商时舟的心还是泛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恐慌和失控
可他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为这件事情牵动情绪的人了。
踏上那一架私人飞机的时候,他神色麻木,侧头最后一眼看向窗外的时候,心中除却不甘,只剩下对舒桥的祝福。
不甘的祝福。
祝福她此后的人生顺风顺水,得偿所愿。
他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永远爱她。
他反悔了。
在知道舒桥来德国的时候就反悔了,这些年来,有关舒桥的消息他从一开始的钜细无遗,到无法安睡,不得不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将所有这些都连同后来的消息封存锁在办公桌里。
直到某次他继续往里放,发现放不下的时候,这才偶然看到了舒桥在康斯坦茨的消息。
那一刻,他整个人都被钉在原地,旋即被巨大的懊恼彻底覆盖。
懊恼自己为什么真的能将她的所有消息都存放。
到康斯坦茨找她是真,偶遇是真,恰巧买了她住的那一间公寓也是真。
无论是在街上遇见她的那一刻,还是送她下车,再被她推开门的那一刻,亦或者在地下车库里看到熟悉到灼伤眼瞳的斯巴鲁的那一刻……
他的表面不动声色,心底却像是有燎原的火在烧。
这么多的巧合,明明就像他们的重逢是命中注定。
不是没有想过舒桥对他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想过许多最坏的打算。
但或许是之前的所有接触中,舒桥都太温和,太有礼貌,太没有攻击性,看上去仿佛很快就会接受他,所以他才慢慢地忘记了自己之前的那些设想。
才让他直到现在才发现,不要说那些他之前的最坏的设想,哪怕是舒桥露出像现在这样的讥诮,他都难以接受。
他紧紧抿着嘴,窗外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有电闪照亮一瞬他的面容,未全部合拢关闭的落地窗缝隙变得更大,交织的风雨泼墨一般倒灌进来。
商时舟下意识侧身半步,将风雨挡在身后。
——甚至忘了,其实他可以直接关上落地窗。
他心绪大乱,对着舒桥冷峭的目光微微闭眼,他心知肚明,她想要扯掉他脸上最后的面具,再将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自尊,所有的自持,所有的冷静,全部被击碎。
直到他能够以最直白,最浅显,最原本的样子去面对她。
让他再也没有任何一点面具可以带。
窗外的风雨绵延,已经没有了游客的声音,此刻的风雨之中,Giverny的睡莲池边,好似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只是这样的片刻,商时舟的全身都几乎已经湿透。
就在舒桥以为商时舟不会再说什么了的时候,他却倏而抬起了眼。
“舒桥。”他连名带姓地喊她,似乎这样才会更加郑重:“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但我知道,我只要一想到你出现在这里,却又即将彻底离我而去,我却连伸手也没有去做,那我应该会恨自己一辈子。”
这一次,他是真的带着乞求地看她,雨水将他的眉眼都沾染上了湿润,甚至让他在有那么几个瞬息里,看起来像是一只落水的,狼狈的小狗。
他就这样看着她,慢慢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就一次。”
很快他又改口:“不,不是一次机会,而是……给我一点,能够接近你的可能性。”
他明明会讲许多国语言,明明已经习惯了位高权重居高临下的那个位置,言语之间常常都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句,却在此刻几乎难以组织语言。
甚至最后一句,他无意识地换成了德语。
“你不用接受一次,也不用爱我。只要你允许我爱你。”
舒桥深吸了一口气。
深埋心底这么多年的委屈一夕说出口,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许久,她终于说:“可我已经没有爱人的能力,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她看向商时舟的眼睛,在他的眼瞳变得黯淡之时,重新开口:“……即使如此?”
于是那双被风雨浇灭的灰蓝色眼瞳重新被点燃,他几乎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似是生怕她反悔。
“即使如此。”言罢,他呢喃般又重复一遍,近乎愉悦:“即使如此。”
即使这一次,你连向我迈步的力气都已经彻底失去,也没关系。
所有的步伐,都让我来。
商时舟的额发已经湿透,耷拉在他的额头。上一次舒桥见到他这个样子,还是在那一场拉力赛结束后,他将一整瓶矿泉水浇在自己头上的时候。
可那时是放浪形骸,纵情狂欢,而这次,他那双好似会永远冷静的灰蓝色眸子被淋湿,他的手工定制西服被淋湿,他昂贵的皮鞋也淹在积水之中,雨水落在上面,溅出一片水花。
然后,他上前。
低头吻住了她。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她不要后退。
他便甘之若饴。
第44章
在风雨里如此一番的结果就是, 两人没能有机会去迪士尼看烟火,也没有什么机会继续在巴黎街头继续游玩,更无可能按照商时舟原本的计划去南法的海边晒晒太阳。
因为他们双双感冒了。
一个比一个严重的那种。
舒桥虽然瘦, 但其实体质还算不错,否则也不可能彼时这么快就适应商时舟副驾驶领航员的位置, 毕竟拉力赛再怎么也可以算作是极限运动的一种。
就和上次一样, 她虽然着凉有些风寒, 却并不妨碍她的日常行动。
但显然商时舟不这么觉得。
等到舒桥反应过来, 他们已经从之前的斯巴鲁Impreza换成了加长林肯, 后排放了一张柔软漂亮的床的那种。
商时舟刚刚挂了一通电话。电话里讲的是法语,舒桥听得半懂不懂,她一直觉得法语连贯讲的时候十足吵闹, 唯有短语才能觉出一星半点的浪漫,但落在商时舟的音色里,就算是长句, 也竟然带了喑哑的缱绻。
舒桥忍不住掀起眼皮, 正对上他的视线。
“Giverny的庄园虽然漂亮,但不适合养病。”商时舟向前倾身,连音色都压低温柔:“所幸巴黎近郊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舒桥斜靠在床上,被裹成了一个包子, 背后是软软的靠垫, 怀里还有她喜欢的玉桂狗抱枕, 她被暖风吹得晕晕乎乎, 完全不想去思考商时舟说得地方是哪里, 只点了点头, “哦”了一声。
直到商时舟接了一通电话,鼻音浓厚, 被电话那边的人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你感冒了?”
商时舟冷漠道:“没有。”
电话那边的人声音顿时高出了几个分贝:“你在哪里!撑住!商!等我来救你——”
两人距离太近,听筒里的声音毫无间隙地传入了舒桥耳中,她于是听出了电话那边的人是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贾斯汀。
她还在想这个人和初见面的印象差不离,依然是一贯的浮夸时,侧头看了一眼重新闭上了眼准备挂断电话的商时舟。
他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两样,甚至如果不开口的时候,舒桥都有点看不出他感冒,只以为他在闭目假寐。
——就像是那些久居高位的总裁们常做的那样,像是需要短暂的梳理脑中的信息们,再做出最后的决断。
但这一次,她敏锐地发现了他的耳根几乎是烧红。
舒桥盯了会儿,抬手在上面碰了一下。
商时舟猛地睁眼看过来。
舒桥与他对视片刻,终于透过他伪装冷静的本质看到了他眼瞳中些许的迷离,慢慢开口:“……你发烧了?”
商时舟还是那两个字:“没有。”
这次舒桥没信。
她从床上爬起来,折身去找行李,然后里面掏出了一个电子体温计。
商时舟扫了一眼,下意识开口:“你怎么还随身携带体温计。”
舒桥的动作顿了顿,她拎着体温计在商时舟面前晃了晃:“眼熟吗?”
商时舟本能觉得哪里不对,但没反应过来。
边听舒桥慢条斯理中带了点儿咬牙切齿道:“足足47欧的电子体温计,我不得到哪儿都随身带着?”
商时舟:“……”
他足足迟钝了三秒,才想起来这个数字背后关联的记忆。
商时舟沉思片刻,完全抓不住重点:“是当初没有附购物小票?”
舒桥:“……”
重点是购物小票吗!
重点是明明有其他便宜好用的牌子,他偏偏要选贵的!
商时舟看着舒桥的神色,比较确定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虽然自己此刻的脑子并不太支持他想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但不妨碍他慢慢眨眼,紧急开口:“我觉得我应该是发烧了。”
又补充一句:“但我药物过敏种类比较多,所以不能吃退烧药。”
言下之意是,既然如此,其实测不测体温都无所谓。
反正不能吃药,都得靠自己。
舒桥果然已经在这句话后,短暂忘记了47欧的问题,她抬手在商时舟额头扫了一下,然后得到了38.9°的结果,整个体温计的面板都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红。
她盯着这个数字看了片刻,缓缓拧眉,又扫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只有37.5°。
四目相对,舒桥有点恶狠狠地剐了明显在逞能的商时舟一眼,然后掏出了一盒降温贴,不由分说地在商时舟额头贴了一片:“不能吃药就物理降温。”
冰凉的触感从额头传来,原本已经有些浑浑噩噩的脑子变得清明了一些,头也没有那么沉了。
下一刻,商时舟已经被舒桥不由分说地按倒在了身后的床上,怀里还被塞了玉桂狗抱枕。
“我觉得你比我更需要躺在这里。”舒桥双手托腮,撑在床上,吸了吸鼻子,鼻音有点重:“你觉得呢。”
加长林肯悄无声息地平稳前行,若非偶尔的转弯带来的偏离感,几乎要忘记自己其实身处车中。
这个刹那,商时舟看着舒桥近在咫尺的脸,突然希望车子能颠簸一下,亦或者急刹车。
这个念头不过一闪而过,他弯了弯唇,抬手将舒桥也拉到了床上,背靠他躺好,圈过她的腰,然后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她的脖颈。
很烫。
又很痒。
舒桥本来觉得自己又冷又热,等到商时舟这样贴上来,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几乎算得上是冰冷。
她有点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却被商时舟一把按住:“别乱动。”
车路过一处减速带,颠簸一瞬,舒桥被轻微晃动,与商时舟之间此前还留着的一点缝隙都被填满,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均匀的呼吸从耳后传来。
舒桥愣了愣,极轻缓地起身,撑着身体向后看去。
商时舟睡着了。
他的皮肤本就是偏向高加索人种的苍白,高温让他的脸颊多了点红晕,唇色却白,头发也因为这个姿势而凌乱了许多,让他看起来有种奇异而吸引人的病态美。
舒桥忍不住多看了一会。
直到她的视线里多了一点动态的白。
她有些恍然地抬头看向车窗外,却见驶离了巴黎的窗外是一片秋末衰败的麦田,有乌鸦振翅盘旋,而天穹之上,不知何时飘落了细碎的雪花。
像是梵高的那副《麦田上的乌鸦》。
舒桥曾经去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看过真迹,彼时她长久地在那幅梵高生前最后的画前驻足,然后闭眼掩去其中的泪光。
而此刻,她见到了仿若再现的一幕,依然长久凝视,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冬天来了。
这是漫长深秋后,初冬的第一场雪。
她已经度过了足足四年独自一人穿行的初雪,而今年,有人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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