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令璟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又低头扫了眼手机时间。
他顿了顿,还是迈回了准备去往相反方向网吧的脚步,捏紧伞柄,朝初芒的背影走去。
毕业典礼定在早上十点,不久,约莫半个多小时就能结束。他们班的人早就商量好结束后拉着锅盖头和其他能来的任课老师一起,去附近的饭店开个包间吃午饭。
昨晚的雨,闷闷沉沉快到凌晨才下,持续时间不长,初芒七点半起来的时候已经全然停了。
因为已经补过眠了,一碗热腾腾的瘦肉丸下肚后,卷除了初芒所有的困意。她同闺蜜李忆绵可谓是聊了一晚上。
起因还是因为那条表白贴。
帖子初芒昨天上午忘记发了,是同样管理表白墙的同学上线处理单子时,发现1313单后面连着1315单,便小窗提醒了初芒。
初芒那时才火急火燎地补发。
李忆绵看到帖子后,给初芒发了十几条消息,一直都在与她讨论着表白者是谁。
绵绵碎冰冰:【陆学委?我看之前运动会你给他送水时,他鞠着腰笑着接过,当时不还好多人在起哄嘛。】
今天吃芒果了吗:【……我是运动会后勤,要给每个运动员送水,而且当时旁边站着涵之呀小傻子,他在朝涵之笑呢。】
明眼人谁不知道,学委喜欢夏涵之。
所以不可能会是他。
当时会起哄是因为他们班男生就是这样,遇到点事就闹成一团,像是必须要用起哄声来渲染气氛一样。
绵绵碎冰冰:【那陈恒嘞?他总“芒芒”“小芒芒”地叫你,肉麻死了。】
初芒还没来得及反驳,李忆绵就自己先摇头了:【不对不对,他老姐妹了,上次还傻啦吧唧地喊锅盖头叫“锅盖盖”,气得锅盖头罚他抄了五十遍的滕王阁序。】
陈恒是典型的社牛性格,几乎跟谁都聊得来。也是班级里的活跃精,话多又爱挑事儿,是锅盖头最头疼的学生之一。以前坐过一段时间初芒的后座,便自动把她归为自己的“姐妹”了,一口一个“芒芒”叫了好长时间。
但他后来选择走艺术了,整个高三都没怎么来过学校,初芒上次跟他讲话,可能还是一年前。
绵绵碎冰冰:【哦对对,那会不会是高二坐你同桌的那个眼镜哥,他之前不总找你问问题来着吗?】
这个男生叫章理,他其实更擅长文科,但应父母“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无理要求选了理科,结果活活把自己给拖死,常年在一班倒数。而碰巧的是,初芒高二那段时间物理极差,严重拖了总成绩后腿,成绩一度降到了班级倒数第二。
两人如同难兄难弟一样,不免抱着团一起思索怎么提高成绩。
有次章理来找初芒问题,还被旁边的人笑称“倒数第一来找倒数第二问题,真是一个敢讲,一个敢听”,说话的人也许只是玩梗随意开的玩笑,却在他们两个人心上都种下难堪的种子。
这颗种子埋在心里,渐渐长成大树,让初芒逼着自己,一刻都不敢放松。
后来高三初芒成绩有了起色,开始在光荣榜上也有了姓名,章理就再也没找过初芒讲话,两人的关系便渐渐冷下来。
今天吃芒果了吗:【我都快一年没跟他讲话了,这时候表白,不可能吧。】
绵绵碎冰冰:【说不定人家暗恋你呢,心里想着毕业了,得把心事吐出来,但又不好意思当面跟你说。】
李忆绵越说越起劲,已经脑补出一整套暗恋史来,喋喋不休幻想着许多种可能。
虽说高二那段时间两人的关系确实有些近,一起讨论问题、一起监督刷题量、一起去办公室问老师问题。可在初芒心里,这段友谊纯洁到不能再纯洁,因为他们真的ʝʂց,只聊过学习。
章理喜欢初芒的可能性都没有他喜欢学习的可能性强。
因为关系过于亲近,曾经也兴起过两人在一起的谣言,但后来到了高三,锅盖头大调了座位,他们一个在教室北端,一个在南端,两人再无交集形同陌路的感觉,将谣言不攻自破。
初芒将“不可能是章理表白”的理由一一细说给李忆绵听,两人聊天框的最后,李忆绵痛彻一句:
【所以说,到底是谁表白的啊!】
到底是谁呢?
在阴暗的废墟里,看见了那个燃着小火苗的自己。
火苗并没有被压碎,并且在他的心里愈演愈大。
是无心的开玩笑,还是蓄谋已久?
初芒刷着牙如是想。
漱了口,她单手抬了抬水龙头,任凭流水在白皙的手上冲刷,低头掬了一把水往脸上敷。在感受哗哗水流清湿毛孔时,一阵闷闷的敲门声在耳边阵阵传来。
带着犹豫和试探。
初芒关了水龙头,静候几秒确保自己有没有听错。
伴着犹豫的敲门声再度响起。
初芒松下发束,碎发上滚落着几滴水珠,她朝猫眼里望,望见门外站着高挑的模糊身影。
是陈令璟。
甫一推开门,那道虚镜变得具象,陈令璟面色略带点羞赧,耳根子像坠了血一般透红。
他挠了挠后脑勺,“早啊,那个……”
初芒有些懵,不明所以地回望着他。
根根分明的睫毛被打湿,惹得目光一片迷滢滢。
“昨晚风太大了,我有东西吹到你阳台了。”
初芒了然,“在哪呀,我去给你拿。”
“……”
“啊……那个……要不,”陈令璟一阵紧张、扭捏、难堪涌上心头,“我自己来吧……?”
“没事没事,我来拿就行。”初芒摆摆手,不以为然地走到卧室里。
然后,她看见。
卧室阳台的那个红色钓鱼竿,不偏不倚地正挂着一个——
男士内裤。
立夏
第三章
陈令璟脸上的红晕也同样泛到初芒脸上。
她轻咳几声化解尴尬,果断放弃说:“还是你自己来拿吧。”
“好嘞,真的抱歉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初芒为他找台阶,“怪风怪风,也不知道这风怎么吹的。”
陈令璟狠狠点头表示同意。
他早上被渴醒,咕噜噜仰头灌了几口矿泉水,便瞥见昨晚下雨阳台上的衣服忘记收了。还好衣服没湿,只是受了点潮,迷迷糊糊中领着衣服想去冲个澡,到浴室才发现内裤没拿。当他看见内裤挂在钓鱼竿上,还在初芒家的阳台上时,整个人立马就清醒了。
伸手拿、用杆子掏,甚至妄想用吹风机电风扇把它给吹下来,各种方法都试过了,那条碍眼的内裤依旧保持“任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伟大精神。
穷途末路之时,陈令璟只能豁出去似的敲响了初芒的房门。
总不至于让人家姑娘提着那玩意儿,反过来问他:
“这内裤,是你的吗?”
这跟来问他,“你是来拉屎的吗?”有什么不同!
想想都头皮发麻。
初芒示意他不用换鞋,便让开身引着他进屋。
陈令璟人高马大,身子前倾伸出左手一勾,拿到手后便如同拿了个烫手的山芋一样火速往口袋里一塞,嘴里还不停地说了好几句谢谢。
像个机械的机器人。
“没事没事,”初芒挑了个话题换换气氛,“你等下是不是也要去学校参加毕业典礼?”
陈令璟正欲跨出大门的脚步一顿,他像是才反应过来还有这茬子的事一样,木木地点点头,“啊,好像是吧。”
他侧过身来,指了指自己的右胳膊解释,“不过我有点不太想去,我现在成了班主任的重点保护动物,躲他还来不及。”
陈令璟这几天都没去学校,但他妈、他老师的电话轰鸣倒是没少,给他烦得这几天手机都是免打扰模式,就连班级群的消息他也懒得看。
“或许,”初芒顺着他的话欢脱地笑了一声,“也会成为全校的焦点吧。”
她打开手机,把之前刷到的新闻滑给他看,为了扩大影响力,寥寥几行文字夸张又离谱,甚至还用了“身残志坚”这种词语。
“这么离谱,”陈令璟以为拒绝记者采访后就不会有啥事了,没想到这事还是被报道出来了,“不过他们这也太断章取义了吧。”
他蹭了蹭鼻尖,“我这手又不是废了,看着裹着一层一层的,但又没伤到腕骨,正常握笔写字还是可以的。”
陈令璟笑起来一股子顽劣劲儿:“而且,更重要的是——”
“我一直都是拿左手写字的啊。”
“芒芒!这儿!”李忆绵在人群中朝着初芒挥手,让旁边的同学挪了个空位出来。
毕业典礼是在操场草地上举行的,就着主席台搭了个小舞台,中间的LED显示屏正循环演放着三年里的活动照片。
其中一张一闪而过陈令璟的身影,是高二运动会时校宣传部照的。那会子陈令璟脚崴才好不久,跛着脚跳了一个月终于能落地了,便马不停蹄地参加了三千米长跑,最后还拿了个第一为班级争光。
宣传部觉得他的集体荣誉感精神很值得宣传,便偷拍了一张,把他夺冠后的照片给放到学校网站上去了。
狡黠的风从他的衣摆里灌入,掐出他精瘦却不过分的腰线,又向上吹开发梢,露出一截额头,流畅的额线向下弯出一道好看的美人尖。
偷拍时他正在缓缓踱步休息,平复着过快的呼吸,脸上全然没有夺冠后的喜悦感,反而挂着臭脸,眼里满是少有的阴鸷感与暗沉感。
剑眉敛起,眼睛正盯着不远的某处。
配上略显模糊的画质,让整张图氛围感十足。
这张照片当时就在表白墙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没想到毕业典礼上还能再次看到。
“这么一看,陈令璟还真挺帅的。”李忆绵用毕业册顶在额头上遮着烈阳,不由得感叹一声。
初芒:“你这么说,不怕张佑安吃醋?”
张佑安与李忆绵是欢喜冤家,吵吵闹闹争了三年,但青春懵懂的暧昧种子早就种下了。反正在旁人眼里,两人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了,只要有一方愿意主动,事就成了。
但作为当事人的双方,一个义愤填膺道:“老娘是瞎了眼吗,会看上他?!”另一个则吊儿郎当说:“不着急啊,她不说了嘛,得等她眼瞎。”
“他?”李忆绵嗤一声,“关他屁事!他大忙人天天黏在游戏里,哪有时间吃我的醋啊!”
阴阳怪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陈令璟真的很帅啊,吊打一百个张佑安好吗!亏他们两还发小的关系呢!”李忆绵气鼓鼓地说,“不过可惜了,我这三年也没和人家帅哥讲过话、要个微信啥的,谁不愿意列表里躺个帅哥啊。”
南辞中学在制度上规定的死死板板,其中一条就是“不允许串班”,所以说一班和三班是离得挺近的,又有张佑安这层关系,但能接触到的交集十分之少。
初芒对这方面不太敏感,要不是管理表白墙了解点学校里的风吹草动,她这三年可真是要用“一心只读圣贤书”来概括。
“对了,芒芒,”李忆绵掏出镜子补了补口红,她现在才刚学化妆,化妆品跟手中的调色盘一样,只管往脸上涂着一层又一层,“你不是在外面租房子吗?现在住哪呀?”
“玉琳路那块,就在学校前面一点。”
李忆绵将镜子拿下,“是嘛,”她染着眼影的眼睛大大地凑近初芒,带着窃喜与惊讶,“那一块住了好多咱们学校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之前张佑安总喜欢在那附近的篮球场打球,有一次我还看见过陈令璟在那呢!”
这事初芒就没打算瞒,没必要且没意义,她顿了顿,轻描淡写道:“啊对,他就住我隔壁。”
“……?!”
李忆绵手一抖,口红没留意朝旁边猛地一滑,她嘴角微微张开,不知道一时间该为初芒这件事感叹,还是该心疼自己化好的妆。她唔唔着喉咙,正想发声,台上的音响传来一阵窸窣声。
就见刚才话题中心的男生,正站在讲话台前,单手提了提面前的话筒,耷拉着面色,眼神在底下一片乌压压的人群里周旋着。
大家纷纷从之前枯燥的领导讲话里回过神来,叽叽喳喳地小声讨论着。
“陈令璟?怎么是他?”
“我去,快看他手和他眼睛包的纱布,卧槽那个高考用左手写字的原来是他啊!”
“啊!居然是他?这么可惜啊……”
坐在旁边的某个三班男生,懒着劲儿插入话题:“妹妹,三班人谁不知道,人璟神一直都拿左手写字的!那狗屁报道是误导你们的!”
“……”
“咳,”陈令璟润润喉,低沉的声音从音响里似电流般流出来,“大家……早上好。”
他捏了捏班主任为他提前准备好的演讲稿,纸上的字跟会魔法一样地跳ʝʂց出来,蹦蹦哒哒地跑到很远处。
从他临时决定来参加毕业典礼,到临时被班主任选来来救场,前后不过二十分钟。原定的学生代表昨晚和朋友喝嗨了,大半夜急性肠胃炎送医院去了,三班班主任接完电话正一筹莫展时,便看到吊儿郎当踩着点到场的陈令璟。
奈陈令璟百般推脱,班主任就是不松口,人主持人介绍词都还没讲呢,就硬生生把他往台上一推,随后还露出一个“老师看好你”的眼神。
他登时如鲠在喉,机械地念了一句开头,“亲亲……亲爱的同学们,我倍感……荣幸地站在这里。”
好矫情。
好你妈矫情。
说得他自己都不信。
台下的李忆绵已经笑得止不住了,“他的嘴巴好像跟自己不太熟哈哈哈哈哈……”
初芒也顺着人群在笑,发现他紧张或难堪时,总习惯用手蹭蹭鼻尖。卡壳了好几次后,陈令璟便像是想放弃了,长吁一口气,将演讲稿直接又叠了回去。
反正都毕业了,这个学校也没啥能管的住他的东西了,总不至于现在还来背处分写检讨那一套吧?
他倾身向前捏着话筒:
“我觉得吧,都毕业了,最难的高考已经过了,那就——”
他停了停,脑子开始短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将破罐子破摔演绎到底: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爱咋咋地,吃香喝辣!”
刹时。
打趣的掌声与爆笑声闹成一团,整个操场如点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闹气正直冲天际。
初芒望着台上的他,喧嚣被自动切割成背景乐,虚化成影只留他一人清晰夺目。遮住眼睛的纱布拓出几分清颓,但唇上却挂满了笑意。这个年纪独有的盛气与肆意被他诠释的淋漓尽致。
可真随他妈的去吧。
潇洒、随性是他一惯的作风。
绿茵场上,彩旗飘飘,红毯铺盖,像极了电影的最后一个长镜头。再慢慢往上拉,整个校园都笼罩在镜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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