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那条海豚继续“稳定发挥”,朝叔叔的方向浇了一身的水。
“……”
陈令璟轻扬了下嘴角,“看,是吧芒芒,坐什么位置都一样呢。”
叔叔拧了拧透湿的衣袖:“……”
表演结束后,大家便可以排着队与海豚合影,初芒还挺感兴趣的,刚想拉着陈令璟一起,他的电话取不合时宜地响了。
陈令璟看了眼来电人,蹙了蹙眉,然后小声地在初芒耳边道:
“这里太吵了,我去外面接个电话,等会儿就来。”
初芒点点头,但也莫名的,被他此刻严肃的神情给愣怔到了。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在心里化开。
初芒攥了攥手心,全然没有了刚才轻松愉悦的心情,从队伍里出来坐回原位,乖乖地等着陈令璟回来。
她侧头看了好几眼陈令璟,他形影单只地站在入口的通道里,应着电话轻轻点了点头,背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像是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噬。
果不其然,待陈令璟回来时,他的情绪明显低沉了些,淡声道:
“我爸那边,出了点事,我可能得提前走了。”
大暑
第五十四章
这是初芒第一次在陈令璟嘴里听到有关“父亲”这个字眼,她知道他家庭情况的特殊,料想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立马起身,“没事没事,你先去把你的事情处理好,反正这里也没什么好逛的了,我我我等下自己打车回去就行。”
语无伦次又惴惴不安。
陈令璟轻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嗯,到家了记得给我发个信息。”
“好。”
一场浪漫的约会就这样被迫中止。
初芒坐上与陈令璟方向截然相反的出租车时,心里不禁堵得慌,她从后玻璃看着那辆车与自己渐行渐远,像是两条错开的平行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回忆着之前听到关于陈令璟家庭情况的点滴,想起昨天黄铭故意跟踪陈令璟,这一切都很难让人不产生困惑感和危机感。
就像是一条打了无数个结的线,越想要试图去解反而越乱。
初芒好似站在这场漩涡里,像个束手无策的旁观者,只能看着陈令璟孑孓独行,身处风暴中心,被如注的大雨侵蚀着。
可是她明明之前对自己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愿意陪着陈令璟一起。
哪怕她帮不上什么忙,哪怕只是站在旁边,她都想陪着他一起。
思及此,初芒目光坚定着,朝着出租车司机说:
“师傅,能在这掉个头吗?跟上刚才那辆出租车。”
南辞市精神卫生中心。
初芒还是第一次来这,她看着电梯上不断上涨的数字,思绪也不禁变得紧张起来。
随着电梯门“哐当”一开,一种压抑又死寂的气氛扑面而来。
全然不像楼底大厅里的祥和与安宁。
这里是整座大楼的顶楼,像一块被锁进牢笼的密闭空间,钢铁大门层层阻隔着,只见上面挂着触目惊心的铁牌子——
重症区。
走廊的窗帘稀释了光线,昏沉低暗的环境平添阴森感,让人惶惶不安。
初芒捏了捏手心的汗,往前探了几步,便听到那扇唯一没有关门的病房里,传来些人语的交谈声。
她寻着声响,看到陈令璟的背影和旁边躺在病床上的男人。
男人身上到处都是管子,瘦得如同一根枯柴,皮肤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像是稍微碰一下就会被折断似的。面色惨白,没有任何血色,眼眶内陷,正毫无生气又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倏地,他的瞳孔放大,敏锐地察觉到门口初芒的气息,微微偏头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两人对视的下一秒,男人长大了嘴巴,露出稀稀拉拉的牙齿,面目狰狞地无声笑了起来。
因为面容过度肌瘦,大幅度的面部表情在他脸上就好像是一张人皮在动,丝毫看不到任何骨头。
整个画面十分恐怖诡异,初芒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根本不敢再看男人一眼。她慌乱地从病房口出来,在走廊找了个位置暂时坐下。
站在陈令璟旁边的医生拍拍他的肩,将单子拿在手上,压低着声音示意他借一步说话,“目前总体的情况就是这样,你父亲的种种过激行为也在潜意识里透露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陈令璟没吭声,默默听着医生最后的通判。
“他想尽快结束这一切,想让我们给他一了百了。”
医生叹了口气,“他刚来我们院时,是很有救治希望的,比他痛苦、比他遭受精神折磨周期长的病人有很多,我们都是尽最大的努力去延缓病人的生命。可是像他这种执念又固执的病人,我们也实在无能为力。”
“住在重症区的其他病人,他们就好像能动的植物人一样,永远停留在自我的精神世界里,分不清现实与虚镜,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你父亲,他虽然跟他们住在一块,但是会偶尔会清醒几分钟的,他知道自己躺在哪,也知道为什么要躺在这。”
医生顿了顿,“这种有意识的痛苦是很可怕的,所以他每次意识清醒的时候,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恳求我们让他不要给他打针救治了,还不如死了痛快。那天晚上他醒了,我们护士给你通了电话,也告知了这件事对吧?”
陈令璟点点头,“跟我说了。”
“嗯,总之这件事还是得你们家属来进行心理疏导,多跟他聊聊天,开导开导。他现在的情况很不好,自暴自弃的心理越来越严重,厌食加上自.残,哪怕靠着药物一直维持,也很难挺过今年。你要知道,一个人的潜意识是很恐怖的,再加上他的身体机能已经非常差了,可以说,如果把他身上这些管子拿掉,不到一天,他人可能就不在了。”
“而且,眼下最关键的问题还是这个病人正处在监外执行,很多东西医院实在做不了主,你们也要多跟司法那边好好聊一聊。”
医生最后这话话虽然委婉,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希望陈令璟作为家属这边来做决定,不要让医院夹在中间为难。
再怎么耗下去,也改变不了结局。
初芒望着陈令璟的背影,好似看到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身上,毕竟病床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是跟他流着同样血液的亲生父亲。
然而这一切,都要交由陈令璟一个人来做决定。
初芒顿时感到窒息,不想在这种时候出声打扰他。
她靠在墙面,静静听着那边传来的所有动静。
待医生走后,陈令璟搬来椅子在陈贵胜床边坐下,看着这张无比熟悉又陌生的脸,沉重地叹了口气。
过了很久,他才缓声开口道:“我高考考得还行,准备考南大,留在南辞,录取结果应该再过一两个星期就出来了。”
“我妈她……”陈令璟低头扣着手指,“这ʝʂց个月会跟徐叔把事儿办了,她年纪越来越大,总是一个人,我也放心不下。”
“徐叔他人很好,对我们都很照顾,他女儿也跟我很合得来。”
陈贵胜的眼神十分空洞,呆呆地望着陈令璟的眼睛,不吵也不闹,像个被大人唬住的孩童,搞不清到底是糊涂还是清楚的状态。
“我们都希望能一直过上平平稳稳、安安定定的日子。”
陈令璟将头往下埋了埋,他知道陈贵胜现在内心深处无法平衡的压力、痛苦和愧疚,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一系列的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他陷入无穷的自我逃避只会让痛苦更加痛苦。
生活不会因为说一万遍的对不起就会让所有一切从头开始,变回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
这几年的家庭变故让陈令璟变得坚强,也学会接受任何糟糕的、不幸的风云变幻,抱怨与埋怨只不过是自我消耗,将所有情绪平整化才能更好地去面对。
所以陈令璟不想在这种时候说什么指责的情绪话,也不想站在道德的方面跟陈贵胜谈论以前的种种。
陈贵胜上午清醒过一阵,哭着喊着要见陈令璟,护士迫于无奈便打通了陈令璟的电话,可当陈贵胜真的见到了陈令璟那一刻,他下意识捏紧了被子,嘴角止不住的抽搐,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惊慌、无措、害怕、恐惧。
这是陈贵胜第一次在陈令璟面前露出自己内心想法的表情,那种痛苦与绝望如洪水泛滥,仿佛无数的镜子被打碎,只剩一地锋利的碎片。
但这种情绪仅仅只维持了几秒,陈贵胜将被子一松,又恢复到不理智的混沌状态里。
陈令璟润了润嗓子,满脑子都是陈贵胜最后的那个眼神,无数的忏悔都无法磨平的惭愧,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懊悔。
陈贵胜走歪了道路,便在错误的选择上步步错,直至毁了他整个人生,整个家庭。
陈令璟想说很多很多话,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以前他们各忙各的事,总是没时间聊天,现在有大把时间倾诉,却成了陈令璟一个人的呢喃。
他想让陈贵胜自己一个人来面对现在的一切,想让他来救赎曾经的罪恶,想让他不要逃避。
可这只能是陈令璟内心无力的挣扎。
“我那天回家,看到小时候你带我骑马拍的照片了,那好像是我们唯一一张合照。”
后来陈令璟把那张照片带回了出租屋,总想摆在哪,但又不知道什么地方合适,来回思索决定买个照片册,将所有照片一起放进去,便将这张照片塞进了手机壳里面,等照片册买到了再说。
没想到中间各种事情停停搁搁过了这么久,照片册忘记买了,这张照片也就一直躺在手机壳里。
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命运般,陈令璟在此刻找到了这张照片的真正用途,将它拿出来,小心地放在陈贵胜的枕头后面。
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那个画面中意气风发、威风凛凛的陈贵胜,被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最后,陈令璟起身叹了口气,轻轻擦了擦陈贵胜眼角的泪水,而后转身离开。
以后的路,或许有鲜花与浪漫,或许有未知的罪与恶,都得陈令璟一个人面对。
父亲这个词,告诫了他太多,也枷锁了他太多太多。
这是陈令璟第一次来这,也是最后一次。
他决定放过陈贵胜,也放过他自己。
这条有关父子之间的纽带,此次一别,就被彻底——
割裂开。
大暑
第五十五章
陈贵胜死了。
火化的那天是个灰蒙蒙的阴天,厚重的乌云快要低到树梢上,几只乌鸦聒噪着飞掠过天空,万物又回归到死一般的寂静。
前来吊唁的亲戚不多,大多都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像是被迫来完成一个叫“亲情”的任务,只求能赶紧结束。
空气里满是凝重感,毕竟没有人会对这具满是罪恶的尸.体,产生同情。
陈令璟呆呆地望着中央大屏,“陈贵胜”三个字旁边正不停滚动着“正在火化——两分钟”的字样,随着一秒又一秒的时间流逝,那个跳动的字符终于停下,生命的痕迹被车轮碾过,取而代之的是血色又醒目的“火化停止”。
死亡所带来的恍惚感在此刻破灭,变得具象。
但没有人会哭,也没有人会惋惜,紧绷的空气竟霎时缓和了点,大家都不再低头装模作样的默不作声,逐渐扬起点声响,直到火化人员将骨灰盒递过来,这一切的和谐被彻底打破。
积压了许久的不满撕破了最后一层皮囊,再也没有任何必要维持所谓面子上的关系,也无需特地挑个合适的时间,大家很快进入属于财产利益的瓜分。
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钱。
这才是他们愿意参加这场葬礼的唯一原因。
“小虹啊,你看你现在过上好日子了,穿金戴银的,老二做的孽也还完了,我们两家之间的帐,也该好好算算了吧?”大嫂说话一向心直口快,本来想忍一忍等到出了火葬厅再说,但转身看到一脸平淡的戚虹依偎在徐仁国身边,心中焦急的火气便蹭蹭蹭往上涨。
陈贵胜父母去世的早,在老家给两个儿子一人留了一套房子,但分给陈贵胜的那套占地面积要更大一点,这就导致两家为了这多出来的十几万而争论不休。
如今戚虹和陈贵胜离了婚,这十几万依法律判给了戚虹,但又因陈贵胜的事来回周折,目前手续还没过户,相当于这钱还在陈贵胜名下,大嫂便想趁这时候钻空子,把钱拿到。
她不懂什么法律不法律的,也不懂什么财产归属权里的门道,她只知道戚虹和陈贵胜既然离了婚,戚虹就跟陈家没有一点关系了,这钱就不该归戚虹管。
戚虹眉头蹙了蹙,觉得无知的人真可怕,挽住徐仁国的手作势要往厅走,懒得再多费口舌,“我昨天不是在电话里说了吗,关于钱的事你跟我律师讲。”
“诶——你这是什么态度?!还要不要脸了啊!”
女人尖锐的鸣叫实在刺耳,惹得不少人朝这边投来目光。
“真是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大嫂涨红了脸,有种不把事情闹大不罢休的冲动,不顾丈夫和身边人的阻拦,狠狠地拽着戚虹不让她走,“卷了钱还想跑!我要去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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