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来得及换衣服,一身黑色西装, 沉在夜色里,气质内敛又矜贵。
看到他身影的那一刹那,祝卿好克制已久的泪水顷刻间如断了线的雨水,无声滚落。
像是被吓到的那个晚上, 她本来没什么事,结果,看到他来,忽然觉得心底的委屈被无限放大。
可终究,祝卿好还是不想在他面前太失态,于是, 趁他朝她走过来的功夫, 抬手将眼泪轻轻抹掉。
本以为自己能维持平静, 可等他到了自己身前,一开口,她才发现心里的委屈挡都挡不住,极力想要维持平静的话语里,此刻带着哭腔:
“秦岁淮,我刚才去给车加油,想着顺便把车洗了,结果洗车的机器坏了,我只加了油,没有洗车。”
突然变卦的升职、努力被打水漂的这些年、被迫承接的繁重项目、一直努力都没能让甲方满意的创意、迫在眉睫不容有错的公开课,这堆积成山的事务,哪一个,不比这个更重要、更痛苦。
可看到她的爱人,她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个社会上,能逼出成年人眼泪的,往往不是工作上的高压,家庭里的责任,人际关系上的负累。
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是没有叉子的泡面,是怎么都拆不开的快递,是被偷了的外卖,是打不上的车,是被人插队的无可奈何,是碰到桌角疼痛难忍的手指,是种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毕竟,那些大苦,尚可用“人生皆苦”来渡己。
可这些小苦,却无法自我说服。
——心想:怎么连这些小事,都要针对我。
秦岁淮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倾诉,心狠狠一疼,长腿一弯,在她面前屈膝半跪了下来,然后,抬手把人拥进怀里,语气温柔地问:“觉得这一趟没有将时间利用到最大化对不对?”
没想到他会感同身受,祝卿好瞬间泪如雨下,在他怀里狠狠点着头:“嗯。”
面对这样一件小事,他没觉得她小题大做,而是看出了她真正的心思。
让她崩溃的,从来不是没洗上车这件事,而是因为没洗上车,她所有的计划都要被打乱。
她放肆哭着,感觉到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祝卿好才在他怀里抬起了眸,泪眼模糊地看着他,问:“我是不是,脱离了你想象中的样子?”
能够配得上他的女人,应该是过去的她,独当一面,游刃有余,温柔强大,漂亮自信。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没有“洗上车”这样的小事哭哭啼啼。
问完,不等他回答,祝卿好又道:“秦岁淮,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他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柔声问:“为什么不想让我看到?”
“因为现在的我不好。”
“那又怎么了?”
“可我想让每个阶段每个维度的自己,都做到最好。”
二十多年来,她一直极为严格地要求着自己,不管在成长的哪个阶段,必须要是所有人中成长最快成果最出色的那一个。
从小学到中学,她连考第二次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成绩一直都是第一,后来,16岁考上大学,她又孤身前往大洋彼岸,在国外开始了一个人的读书和生活,25岁博士毕业,今年的她28岁,如果没有那档子事临门一脚,她将成为荆简全球最年轻的总裁。
这一路,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可想而知。
努力确实有回报,过去的这些时间,练就了她的独立思考、超强自律以及强大内心,她能忍常人不能忍的孤独,也能扛住很多异性都扛不住的压力。
所以,她很丰盈。
但她,不轻盈。
秦岁淮看着眼前的她,心中骤然一紧。
——他欣赏她的坚强,可又心疼她的倔强。
他知道,她如果一直沉默下去,不倾诉不发泄,迟早有天会垮掉。
而现在,她把倾诉这件难以对外人道的事情,展露在他面前。
这背后,该是多大的信任。
“现在的你很好。”苍茫夜色里,他一语定心。
祝卿好却摇头说:“我不好,我总觉得,我还可以做得更好。”
“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生活,很累不是吗?”
“但我没有办法,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也想过改变,我也想过让自己轻松一点,甚至后来,当我长大了,我想弥补童年不太快乐的遗憾,我就会去看电影,去游乐场,但即使我在做这些享受的事,我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跟我说:你要好好放松好好快乐,我感觉像是完成任务。”
秦岁淮听着,忽然想起刚才温祈年跟他说的那句:“但我忘了,人一旦只会奔跑,连适当的放松都成了镣铐,她不敢懈怠不敢失败,甚至不敢停下。”
她甚至把所有娱乐活动,当成了完成一个必须快乐的任务。
这是她成长过程中留下的顽疾,难以在短时间内攻克。
“那你把这件事教给我好不好?”秦岁淮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我来帮你改变,好吗?”
“不,我不要,”她在他的注视里连连摇头,“秦岁淮,我不喜欢任何人帮我兜风险。”
“是风景,不是风险。”他更加坚定地握住她的手,言辞凿凿道,
“陪伴我的心动之最,让她变得更快乐,明明是我人生最美好的风景,怎么能说是兜风险呢?”
说完,拉着她从地上站了起来,说:“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然后,两个人开着车,一前一后,来到了秦岁淮所在小区的洗车房。
祝卿好看到的时候都惊了,心想到底是高档小区,物业竟然还提供洗车服务。
不过,这会儿,工作人员都下班了,因此只能他们自助清洗。
好在祝卿好的车,前一段大洗过,这次只是沾染了灰尘,不难清洗。
再看秦岁淮。
这会儿的他哪有大老板的样子,袖子一折,拿上压力抢,就把祝卿好抱在了怀里,然后,握着她的手,认认真真地把她的车清洗了一遍。
洗车的时候,他还放着歌曲,并且,知道水是干净的,偶尔还把水弄在她身上,祝卿好被气到,也像个小孩一样,锱铢必较的回击。
最后,车子在两个人的努力下,干净到反光,她整个人心里更是收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秦岁淮把东西物归原位,倾身亲了她一口,问:“有开心一点吗?”
祝卿好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头:“嗯。”
“那能不能因为我的存在,原谅一下刚才没有洗上车的小遗憾?”
“嗯。”
——甚至有点想感谢了。
结果,刚说完,肚子就咕咕叫了一下。
祝卿好:“......”
“又没吃晚饭?”秦岁淮眉头下意识蹙起,问道。
“忘了……”她有些心虚地说。
“想吃什么?”
“西红柿虾滑汤。”
“嗯?”
“上次在你家喝到的,西红柿虾滑汤,特别好喝,我后来回家复刻,怎么都做不出那个味道,虾滑也没那个好吃。”
“虾滑都是我妈或赵姨亲手做的,外面买不到这个味道。”
那虾滑,从原材料到配料,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
不过,老婆都发话了哪能有不满足的道理,于是,秦岁淮朝她伸出一只手,说:“既然想喝,那就走吧。”
虽然不明所以,但祝卿好还是牵上:“去哪儿啊?”
“回咱爸妈家。”
“这么晚了,回去干嘛?”
他神情和语气都一本正经:“偷虾滑。”
-
坐上车,祝卿好才觉得哪里不对劲。
堂堂风和集团掌门人,现在竟然带她回家偷虾滑。
想到这儿,祝卿好忍不住笑出了声。
知道她在笑什么,秦岁淮侧眸看了她一眼,语气满是宠溺地轻嗤了句:“小兔崽子。”
祝卿好:“我是小兔崽子,那你是什么?”
“偷兔子的狼外婆……”说完,觉得不对,又改口,“狼外公。”
一句话,把她给逗乐了。
然后,接下来的这一路,都是乐的。
林之韵一向睡得早,两个人到家的时候,别墅一片黑暗,只有前院亮了三盏路灯,秦岁淮拉着祝卿好,偷偷摸摸进来。
然后,偷偷摸摸打开门,偷偷摸摸来到厨房,再偷偷摸摸打开冰箱。
结果,翻来覆去,都没找到虾滑。
安静的房间里,两个人像偷吃东西怕被家长发现的小孩子一样,只敢用气音说话:
“一般都放在这个格子里,怎么没有了?”
“会不会是刚好吃完了?”
“这也太不凑巧了,但家里应该有虾。”秦岁淮想着可行性,“要不,你手机上搜一下配方,我试着做做?”
祝卿好明显怀疑他的厨艺:“你能做出那个味道吗……”
正质疑着呢,突然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眼前也突然间一片大亮:“秦岁淮,你在那儿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闻言,两个弓腰找食物的小仓鼠瞬间直起了身子。
转过身,看到林之韵穿着睡衣正从楼梯下来。
秦岁淮:“妈。”
祝卿好:“妈妈。”
“诶!”看到祝卿好,林之韵瞬间换了个语调,“你们怎么这么晚过来了,要不是从窗户看到车,听到这声音我都得报警。”
秦岁淮直言道:“好好说,她想喝您做的西红柿虾滑汤了。”
祝卿好听了,抬手拧他腰,看着林之韵说:“我没有!”
拜托!谁愿意在婆婆面前留一个小贪吃鬼的形象啊!
林之韵:“我以为多大点事儿呢,这还不容易,你俩出去玩一会儿,妈给你们做。”
祝卿好:“不用了,妈……”
秦岁淮:“谢谢妈。”
祝卿好:“……”
“正好后花园,你爸刚让人订了个秋千,”林之韵叮嘱着,“今天是个满月,你带好好去玩一会儿,你赵姨准备有虾仁,很快就好。”
祝卿好当然没答应,毕竟新婚媳妇,怎么也得懂点事,哪能让长辈大半夜起来给她做吃的。
结果,不等她反应,秦岁淮直接把人拽到了后花园。
祝卿好:“……”
“对了,”祝卿好坐上秋千才想起来一件事,“我都忘了问你。”
“问我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给你闺蜜,傅宴书打电话了。”
“哦。”
说完,她抬头看着天边的月,温声细语地跟秦岁淮道出一件往事:“我爸爸妈妈是在一次医疗救援中牺牲的,他们去援助之前,我亲自送他们上了飞机,所以,每次看到飞机,我就觉得离他们很近,我就觉得,说不定他们就在上面,只是有任务,所以不能下来。”
很多飞机发烧友会因为兴趣在机场附近的公园聚集拍飞机,她不一样。
机场外面的公园,是她这么多年来,安放思念的地方。
后来,一次瓢泼大雨中,祝卿好遇到刚下机的傅宴书,便开车搭了她一程。
结果,没想到,两个人就此成为关系最亲密的朋友。
回忆的阀门一旦打开,就很难收住,祝卿好看着那汪月,又道:“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每次看到国内的航班,我都会愣着看好几秒。”
那时,她孤身一人,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想她的祖国,想她的家乡,当然,也想她的外公。
要问她对温祈年有没有抱怨,可能是有一些的,毕竟,他那么严厉,严厉背后,是她被剥夺了快乐的童年。
但要说到有没有恨,就像秦岁淮那次问她,她说的那样:“不可以的哦。”
她不是白眼狼,她永远感恩温祈年为她创造的所有优渥条件,也懂他抚养她长大的辛苦。
如果她的爸爸妈妈没有在那次医疗救援中牺牲,那他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宠外孙女的小老头。
犯了错误被爸爸妈妈批评,温祈年会偷偷拉着她的手,瞒天过海地带她去买冰淇淋、糖葫芦、驴打滚、糖三角,买完,还会给她擦干净嘴巴,提醒她不能说漏嘴。
可一切的一切,从那一天开始改变。
他不能了。
因为,全世界只有他,能够为她遮风挡雨了。
于是,所有的溺爱,被他强势收进口袋。
提早退休的申请被他撕毁,他努力在政界一路上升,与此同时,对她严格规训,以最高的标准来要求她。
因此,成长过程中的酸涩和痛苦,她无法诉说,只能自己化解,自己向前。
秦岁淮感同身受着她走过的路,心思莫名沉了下去,结果,还没等他将这份失落安放,没有任何预兆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喜雀跃的一声:“哇!”
他循声望去,这才看到,天边滑过了一道长长的亮光。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这是流星吗?”祝卿好抬手指着天边问,那双被惊喜烘托而成的亮晶晶的眼睛,清灵到生动。
秦岁淮明显是被她眼底的笑意暖到了,弯起唇角,说:“管它是不是,先许个愿。”
“会成真吗?”
“我在这坐着呢。”
“嗯?”
“我不比流星靠谱?”
言外之意,你的愿望,我帮你实现。
祝卿好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想让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秦岁淮听了,轻啧一声:“让你许愿呢,你陈述事实是怎么个意思?”
看他蹙眉,她像哄到人一样,憨憨傻傻的笑。
笑起来的那双眼睛,漂亮到不可思议。
“好好,”秦岁淮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开口,“你总担心耽误我的时间,可如果不是你,我也没机会,窥见这片壮美流星。”
这话入耳的一瞬间,祝卿好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打到了一样,重重一颤。
“所以,你看,这就是人生,每分每秒都按照计划走,会错失很多意外的惊喜。”
他在旁敲侧击地告诉她,敬请享受人生中那些旁枝末节的意外时刻,不管它是圆满还是遗憾。
“人之一生,何其微小,又何其伟大。”
“享受微小快乐不可惜,追逐伟大意义亦不必惧。”
“可人生啊,又难免有磕磕碰碰,不是每个人都有本领将受伤的自己及时疗愈,所以,后来的时间里,难免会有一些创伤回溯的时刻,这个时候,不要苛责自己,为什么还没有做得更好,为什么还没有把自己疗愈,为什么还会沉浸在当时的负面情绪里。”
“因为,与自己和解这件事,有些人天生就会,有些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学成。”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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