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恩的办公室保持着他离开前的样貌,有两盏灯亮着,一盏是悬落而下的吊灯,还有一盏是单人沙发椅边上的落地灯,被调成柔和的暖白色,盯的时间一久,还是让虞笙眼睛产生轻微的刺痛。
她别开眼,没再继续等下去,回自己办公室拿上晚饭,盛着观光电梯去了三楼。
三楼属于二十层以上租户的公共休闲区域,内设健身房、茶点招待室、台球室。三面环绕着透明落地玻璃窗,能远眺到一部分江边夜景,隔得远,绚丽的霓虹灯变成一块块方形砖,杂乱无章地横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上。
虞笙在靠窗的高脚凳上默默坐了会,忽而看见底下一个男人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从街角拐出,他的个子很高,步子迈得快而利落。
大概走了二十米,他停下,抬高雨伞的同时,扬起下巴,露出分明的颌骨线条和清炯的眼。
两个人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目光还是巧合般的发生了交汇。
五分钟后,又一前一后巧合地出现在同一地点——菲恩的办公室。
作为晚餐的回礼,虞笙这次是带着两杯鲜榨椰子汁去的,“喝这个晚上不会失眠。”
菲恩点头说是的,浅尝一口补充道:“很浓郁,我很喜欢。”
他看她的眼神并不清白,以至于这声喜欢不像只是对着椰子汁说的。
聪明人总喜欢点到为止,给对方留下七分欲说还休的想象空间,剩下三分体面留给自己。
从再次踏进他办公室开始,虞笙就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也没什么兴致去思忖他话里留白的情愫,满脑子都是自己不该这么主动的懊恼。
后悔一阵,她松开含住吸管的牙齿,抬头看了对面的男人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她。
她故作镇定地转移了视线,他却还是乐此不疲地将目光投射过去,她避无可避,只能大大方方地迎上去。
菲恩开口得猝不及防:“你不开心?”
虞笙愣了愣,“为什么这么想?”
“从我来到中国后,你对我们的见面很抗拒,今晚你会主动来找我,一定发生了什么需要我的事。”
虞笙坦诚:“确实遇到一些烦心事——”
说着,她倏地一顿,带着一半质疑一半反思问道:“我以前只有在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才会找你吗?不管你相不相信,在柏林那会,我只是把你当成了我的恋人,而不是我的解语花。”
说到最后,她已经完全没了底气,不管以前是怎么样的,她得承认,现在这一趟,她确实有想从他这得到些安抚的意图。
菲恩笑着接上,“事实上,我也当不了虞笙的解语花,我能给你的东西并不多。”
虞笙猜测他只将话说了一半。
果然就听见菲恩补充了句:“虽然现在说这句话不合适,但我想,如果你需要我的话——”
后面半句话他是用德语说的,“Ich kann dir einen Kuss geben.(我可以给你一个吻)”
所有的腹稿顷刻间消失得了无痕迹,虞笙心像被什么猛烈撞击了一下,茫然无措全都写在了她的脸上。
这相当让人匪夷所思,毕竟她在恋情里总是游刃有余,何时有过如此狼狈的一幕?
“以朋友的立场?”
他的表情看上去为难极了,“现在也只能是这样。”
虞笙忽然发自内心地笑了,“你会这么亲吻你的朋友?”
她点了点自己的唇,那里沾着汁水,在灯光下亮盈盈的。
“当然不会。”菲恩抚着她的脸,大拇指在她唇上暧昧地摩挲了会,“只有虞笙是特例。”
没有一个女人在被别人当成独一无二存在时是不高兴的,虞笙自然免不了俗套,这时心底忽然冒出来一个声音,牵扯着她想要得更多。
从他的眼睛里,从他的吻里,又或者是从他的身体里。
即便他们现在什么关系都不是。
第39章
虞笙没有立刻将这念头付诸于实践, 她很认真地盯住他的眼睛看,忽然觉得今天的他们称得上绝配,连眼底最深的波纹也是一样的。
它泛着阑珊的光芒, 于冥冥之中化成一条绳索, 而绳索的两端连接着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心脏,谁的目光稍稍一紧,绳就会跟着一紧,不断缩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就在距离缩减到只剩咫尺时, 菲恩抬手盖住她的眼睛,方才要给她一个吻的承诺不攻自破,“虞笙,你看起来很累, 我想你需要休息一会。”
无比耳熟的一句话, 一下子将虞笙的记忆带回到她第一次邀请他去她入住的酒店那晚, 擦|枪|走|火之际, 他也是这样戛然而止, 并督促她上床睡觉。
只是睡觉, 不做别的。
虞笙百感交集, 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但毋庸置疑,他的态度也让她松了一口气。
菲恩找到毯子, 递到她手边,“你在这休息会,三个小时够吗?”
虞笙点头说够了。
“我会叫你的。”
虞笙欲言又止, 脱了鞋,侧躺到沙发上, 半分钟后,她突然又忍不住开口,“菲恩,我接到了一个委托。”
菲恩没有立刻顺着话题往下说,而是用眼睛问她是关于什么的。
“校园霸凌。”她压着气音说。
“它让你想起了你的其中一位挚友?”
虞笙默了会,才应道:“Yes.”
菲恩没再说话,沉默着站起身,当着她的面从上至下解开衬衫纽扣,露出大半白皙的肌肤,他看着像瘦了些,肌肉纹理没有交往那会分明。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将虞笙的睡意驱散大半,舌头跟打结似的,一时间话都说不利索了,“你做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制止他,而是先往透明玻璃墙那看了眼,生怕被人发现。
菲恩不慌不忙地解释了句办公室装的是单向可视玻璃,她不用担心会被人看到。
虞笙心说,还不如不解释。
他一解释起来,倒真像想对她做些什么似的。
菲恩将衬衫丢到一旁,朝前走了几步停下,拿背对向她。
室内的灯光跳亮了些,将他后背一道长而深的伤口完完整整地映出来。
“虞笙,这是我十七岁时伤到的。”
他稍稍停顿了下,“被人在学校里推下扶手电梯,撞到一旁的横杆,意外被铁片切口割开的。
虞笙彻底愣住了。
曾经很多次,她都想问他这伤口是怎么来的,但因为各种原因,始终没有问出口,她也万万没料到他会选择在这一刻主动将自己伤疤袒露出来。
当然最让她诧异的是,这伤的来源。
虞笙曲指捏了捏自己的喉咙,再次看向他,他的神情很平淡,不见一丝的愤恨和怨怼,甚至是笑着的,对他来说,这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用来闲聊的话题。
她不知道该做何反应,震惊延长了她沉默的时间,许久她才找回自己声音,有些哑,“你也和她一样吗?我是说我的那个朋友。”
“我想是这样的。”
“我记得以前在聊起我那位朋友时,我们谈论过校园霸凌这个话题,可是你——”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菲恩替她接上,“总是那么的云淡风轻?”
虞笙挤出一声嗯。
菲恩笑笑,没说话。
大概过了五秒,虞笙从他微扬的唇角中品尝到了一丝苦涩和忧郁,纵使好奇心已经在身体里满到快要装不下了,她也清楚自己不该将话题过多深入下去。
鬼使神差般的,她学着他脱下了衣服。
今天气温不算低,她只在大衣里面穿了一件低领针织衫,半分钟后,纽扣全部解下,露出里面的文胸。
她的声音响起:“我是被我外公外婆养大的,小时候我的名声很差,所以同学都不敢惹我,你们经历的这些我自然而然没有经历过,但是在家里,我过得不算好。”
她先是点了点自己的眼角,“你说的这个漂亮的疤,其实是我小舅母用香烟烫出来的。”
没有去看菲恩错愕的神情,她的手指顺着下颌线停在脖颈,“有一次我把我小舅母惹火了,她就掐我脖子,把我掐到没有了意识。大概是运气好,才捡回来一条命。”
“我肚子上的纹身是和我朋友一起纹的,图案也是她选的,但她一开始是叫我纹在手臂上的,至于我为什么选了这位置,是因为小舅母以前经常拿衣架打我这里,反反复复的,永远在那。可能是给我留下了些阴影吧,现在偶尔我也还会觉得这地方在隐隐作痛,有时候盯得久了,还能看到上面的淤青,我就想用别的东西把它盖住。”
“我知道这很傻,但我当时想不到其他办法。”
菲恩说这并不傻,然后叫她baby,“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伤口给我看?”
虞笙愣了愣,摇头说:“我不知道。”
她完全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如果她这么做了,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同种人,他眼里的孤单会因而减弱些。
好像是奏效了,毕竟他现在的笑容看上去真实多了。
她却笑不出来了,尤其在垂眼瞥见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后。
直到菲恩捞起被她丢在沙发背上的针织衫,披到她肩头,她僵硬的表情才有了些松缓。
“虞笙,这下你真的该睡了。”
这段插曲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草率。
她挠了挠鼻尖,发出几不可查的一声嗯。
估计是真的累了,没一会就进入了浅眠状态。
菲恩默念着时间,十分钟后,他压着步子走到她身侧,蹲下。
他发现自己的指腹还笼着暖热的温度,应该是刚才抚摸她脸颊后残留的、让人着迷的余温。
他再度伸手探了过去,在她的唇上摩挲着,见她皱了下眉,才平静地将手抽回,改成用唇轻触。
一下又一下,不厌其烦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
在德国的那一个月里,他就偷偷摸摸地做过无数回。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怪物,外表和内心截然不同的怪物,她看着他的时候,他光风霁月、清明磊落,一旦她的视线离开他,他所谓的冷静自持立即成了经不起推敲的笑话。
来中国前,他和自己的心理咨询师特兰斯进行了一场沉浸式沟通,这也是他第一次明确在自己叙述的故事里具体加上了“虞笙”这个名字。
特兰斯问他:“你有将自己的感情,通过直白的语言告诉你的女孩吗?”
他料定他说的直白的语言里有“爱”这个字眼,“事实上,我们只字不提爱情。我没有问她,也没有问过我自己,她到底爱不爱我。”
“为什么呢?”
他缓慢说:“我认为,只要我爱她,这就足够了。”
特兰斯第二次当着他的面给出了不同的见解,“弗罗伊登伯格先生,光爱一个人是不够的,如果你正在经历一段得不到任何回馈的爱情,一开始,你或许会品尝到单恋的美好滋味,但是时间久了,这种自我感动会不断加重你的心理负担,相信我,再纯粹的感情也经不起这样的消磨。”
他觉得特兰斯说的不对。
他的爱不是纯粹无私的,他的爱里深埋着偏执和占有,底色是笼统的黑,靠着无穷的耐心支撑,才没有显露半分。
不管虞笙爱不爱他,他都会一直爱她,痴迷于她。
但有一点特兰斯又说对了。
单方面的感情确实经不起消磨,他应该在自己变得更加无药可救前,让她无法抑制地爱上他。
菲恩敛了敛神,抬眸,就看见玻璃上映着的两截身躯。
他再次想起和她在德国的那段时间。
她很大胆,做|爱时喜欢开着灯,也总爱将视线投射到卧室的全身镜上,不羞不臊地笑出声。
但他从来不会盯住那超过两秒。
——他的疤太丑陋了,总让他觉得恶心。
菲恩低头,手指抚摸了下她腰间的蝴蝶,并在那落下一吻,祝他的女孩今晚能有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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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时后,菲恩按照虞笙睡前交代的那样叫醒了她,虞笙靠在沙发上缓冲了会,说自己该走了。
菲恩没有留下她,只清淡地说了声好。
虞笙最后看了他一眼,也没说别的,起身回到自己工作室。
那会已经是晚上十点,工作室一片昏暗,只有她和孟棠两人共同的办公室还亮着光,只是百叶窗拉着,她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打开门一看,孟棠正站在窗边,指尖猩红忽明忽暗。
地上铺着一层厚实的毛毯,将脚步更多自愿在叩抠君羊武二四旧零八一久尔声稀释到几不可查,加上虞笙刻意放慢动作,孟棠一点动静都没听见,等到风将虞笙的香水味带了过去,她才突地一顿,扭过头,不到片刻,娴熟地掐灭了烟。
“这个委托,你想接就接。”一点开场白都没有,直入主题,相当契合本人干脆利落的行事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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