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她总是懂事坚强独立。从见的第一面起,她就安安静静的,哪怕是对于他恶意的评价嘲讽,她也只是垂下眼睫一言不发,默默承受。
哪怕是后来关系亲密了,她也从来没跟他撒过娇索取过什么。
他以为她生性大约就是内敛保守,对谁都是这样,就算再亲密无间,内心深处也还是有距离感。
但刚刚的行为却让他发觉,似乎不是这样的。
她原来也会有脆弱的一面,也会有这个年龄该有的一些小情绪。
五年前她也生病过,同样是高烧,她晚上做噩梦,会说梦话,那会只是喊奶奶。
醒来以后,又几乎闭嘴不谈,不向他们展露出一点脆弱的模样。
他都不知道,堪堪十几岁的女孩,怎么就能活得像个假人,不会撒娇,不会生气,不会不满。
他初见她那两周就是因为见她这幅模样才看她更不爽,父亲又在耳边一口一个多和妹妹学学,他心想,学什么呢?学她像是没脾气,可以任人欺负,怎么做都不会还手,还是学她痛苦委屈了也只敢躲在卫生间里哭?
一晃经年,他记忆里,除了刚来荔州那会,他就没再见楚盈哭了。
更别提边哭边这样。
女孩蜷缩着身,浑身都在轻颤,她拽紧他的手臂,大脑似乎又错乱了,嗓音里透着的无助哭腔像石头一样砸在他心口。
她溢出声奶奶。
她茫茫地喊,语气里带着哀求,问可不可以再等等。
温在臣身形骤然僵住。
他是有听说的。楚盈的奶奶兰萍是因为胰腺癌去世的。
父亲说因为年轻时被兰姨救过,后来听说她有一个孙女,便一直主动资助,得知孩子要上学时,他还提过要不要让孩子来荔州读书,可惜被拒。于是他每个月都在打钱,只是十几年来,这钱一分钱都没动过。他打电话问,兰姨也只是叹气不说话,后来他就猜,应该是兰姨的孙女不愿意用。
但用不用是她的事,给不给才是自己的事,他钱一如既往地打,直到兰姨去世前的那两周,他才发现这笔钱动了。
他本以为是孩子想开了,然而那段时间忙生意,也没太多时间关注,不然他就会发现,这笔钱用得太快了,并不正常。
后来终于接到孩子打来的电话,他才知道,兰姨去世了。
楚盈还未成年,失去了监护人,这才让他带到了荔州。
其实他该知道的。
刚来那会的一切完美面具,都是她的保护罩而已。
初至新地,认识的人只有他们,寄人篱下,楚盈哪敢有脾气呢。
事实上,无父无母,楚盈从小早熟,认识的长辈都夸她懂事,凌听扬和罗卉也不止一次说她情绪稳定性格好,可真有人天生就如此吗?当然不可能。
是因为从来就没有人能让她“不懂事”,或许从前还有奶奶,可现在奶奶也不在了。
她没有无助迷茫下可以依靠的人,没有受委屈后可以肆无忌惮回家倾诉哭诉的人,她就是被人针对了,都只有忍着,回家后自己喝闷酒释放情绪和压力。
她当然也知道有人一直在对她好。
只是她心底有再分明不过的一条线。
没有任何人对谁好是理所当然的。
无论是凌听扬,罗卉,还是温在臣。
哪怕是与温在臣相处了五年,温叔总说把她当成亲女儿,她也清楚地明白,他们之间没有那层血缘关系,她到底是个外人,既然是外人,就要有边界和分寸,就注定她不能真正向他们展露那些自己的脆弱。
一次两次或许人家能接受,可她要是习惯了,总会让人不满的。
他们随时可以收走这些“好”,不用任何理由。
所以她只有习惯全部都自己承受。
习惯久了,脸上好像也多了副面具,清醒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就应该是温顺的,听话的,坚强的,情绪稳定的。
如果不是此时实在烧昏了脑,她不可能在温在臣面前这样。
可惜她现在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好像茫茫间又梦到了奶奶。
奶奶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皮包骨,只有氧气罩里时有时无的雾气能证明她还有呼吸。
医生说没有多久了,让她多陪老人说说话,她就把从小到大能想到的那些趣事一件件说给奶奶听。
可是说着说着她就开始掉眼泪。
眼泪滴落在手背,烫得灼人,下一瞬,滴的那滴泪忽地绽开火焰,烧掉了整个幻想。
她出现在一个没有窗户也没有门的房间里,四周都是火焰,灰烬从天而降,飘飘落落散了一地。
热。
浑身都在发热。
她想逃离,周遭又不知从何生长出一些藤蔓,将她四肢都禁锢,叫她动弹不得。
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胸膛重重起伏,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被烧死在这个诡异的房间里时。
一阵冰凉忽然从额间传来。
楚盈手指缓慢动了动。
像是觉察了她的细微动静,耳边紧接着响起一声带了些欣喜的叫唤。
“楚盈?你醒了?”
楚盈眼睫蝴蝶翅膀般轻颤,终于在这声下费劲撑开眼。
耳边瓷碗和硬木轻碰发出一声脆响,视野骤然变亮,一只手随后将她额间的冰凉抽走,那人伸出手背轻碰了下,随后又收手。
“还是有点烧。”
他叹了口气。
楚盈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将那人身形映入眼底,而后往上挪,对上那双溢满担忧的眸子。
她像个木偶似得,目光怔怔地盯着他,一动不动,像是还在重启大脑程序。
温在臣见状,没忍住又探过身,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比昨天降不少了啊,”他自言自语,“不会把脑子烧坏了吧?”
他缓慢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知道这是几吗?”
楚盈:“……”
大脑终于恢复运转,她喃喃般,又有些像是不确定,还以为是幻觉似得叫出他名字。
温在臣一挑眉,显然听清楚了:“还知道我是谁,看来脑子应该没坏?”
楚盈眼皮跳了跳。
还记得上回是不欢而散,虽说后来电话里也算和好混过去了,可她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温在臣。
昨天怎么就这么碰巧,给他打过去了。
楚盈表情并不自然,温在臣当她是还烧着没回过神,开玩笑归开玩笑,见她这样还是心疼:
“是不是还很难受?要不要再睡会?”
楚盈下意识摇头,温在臣又问:“那我扶你起来?你饿不饿?”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咕噜叫响起。
楚盈眨眨眼,对上他含笑的视线,立马别开眼,撑着边就要自己起来:“我自己来……”
“逞什么能。”
温在臣顺势坐在她床边,伸手扶了她一把。
楚盈想躲,但大约是确实还在烧,眼前忽然黑了一阵,等视线再恢复清明时,她已经在温在臣的帮助下倚靠在了床头。
而面前,也喂上来了一口粥。
隐隐能闻到清香,是很普通的蔬菜粥。
楚盈茫然抬眼,对上温在臣认真的神情,他正给她吹着碗里的粥,热气弥漫,后知后觉让她也觉出一丝热意。
她无意识伸手就要将被子往旁边掀开。
一只手忽然将她按住。
那人的嗓音随之在头顶响起:“别动。”
“发烧就得出热才会好,你是想去医院吗?”温在臣瞪她一眼。
“别忘了,昨天可是某人哭着耍赖说不去医院,我才给你送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是时候该碰面来一章修罗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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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近期更新可能都会有点晚,宝宝们不要熬夜等!等我调整好,确定更新时间了,会在文案上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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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想起
◎“我认识她。”◎
48
记忆在苏醒, 昨夜的狼狈情景一瞬涌上来,楚盈下意识四周看了看,才发现是在自己房间。
手指微微僵硬, 楚盈刚转回头,就对上温在臣几乎是有些强硬的神情:
“我就给你两天, 明天你要还烧着, 必须去吊水。”
话落, 也不等楚盈又张嘴, 他将粥递到她唇边:“现在先把粥喝了。”
平时温在臣实在都太顺着她了,这会突然态度强硬起来,楚盈一时竟不知再如何开口。
略有些干涩苍白的唇动了动,视线掠过他双眸,忽然又注意到他眼底微微泛着青, 楚盈眨眨眼:“……你没睡好?”
温在臣一顿, 想起昨晚他每次一有困意, 女孩就喊着热, 被子时不时就会被她无意识扯开, 他哪敢睡,是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 他才能趴在床边眯了会眼,没一个小时, 又起来给她煮粥。
这些话当然不能在楚盈面前说, 温在臣很快又换了副面孔, 冲她提眉一笑:“都这样了还关心我呢。”
“你收收心, 好好关心关心自己吧, ”他又举了举粥, 眼神下挪, “比如,先把自己肚子填饱。”
楚盈脸上晕上一层尴尬的薄红,轻咳一声,忙伸手去接他手里的碗:“我自己能吃。”
温在臣也没坚持,松了手,看她小口小口喝着粥,目光动了动,往上看,额角处还有细细的薄汗,又想起昨天她淋在雨里的可怜样,还有烧到神志不清里才见着的脆弱模样,他视线微挪,佯装不经意般问:
“你昨天怎么回事?”
刚入口的粥一口没咽下去卡在喉间,楚盈脸颊突然涨红,咳个不停,温在臣一顿,连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多大了,喝个粥还能呛着。”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楚盈声音含糊:“是你手艺太好了。”
心知她是不想说在转移话题,温在臣瞅她一眼,顺势陪她聊:“没唬我?”
他其实不太下厨。人生第一次下厨就是五年前,那会楚盈太瘦了,因为高烧,模样更显虚弱,连睡梦中五官都放松不下来,眼尾,脸颊,脖颈,哪哪都洇着不自然的红,就是再没人性,他也没法再对一个生了病的小姑娘再释放恶意。
当时也不知是不是同情心做怪,他鬼使神差地进了厨房,学着煮了碗皮蛋瘦肉粥。
手忙脚乱的,一会是剥蛋的时候把碎壳也给丢里头了,一会又是忘放了什么料,他也记不清,在厨房待了个把小时就稀里糊涂出了锅。
那会味道当然不怎么样,他给完后刻意在房间磨蹭了会,偷偷看楚盈表情,见她入口时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随后又像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立马又舒展开眉眼,乖巧地和他道谢,还说很好吃。
她大约是真不知道这粥是他的手笔,毕竟彼时在她眼里,金贵的大少爷怎么会亲自给她下厨呢。小姑娘话落还补了句破费了,一顿,又说以后可以不用给她买,一时也听不出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委婉暗示“这家店”的粥太难喝。
他其实有些郁闷,那些天莫名就跟厨房杠上了,父亲还惊诧于他怎么突然对下厨感兴趣了,总之他短暂地“练”过这么一阵厨艺,直到后来关系有所改善,他才稍微透露了点自己会下厨,给楚盈露过几手。
不过最近几年因为接手公司,平时也忙,倒是很少下厨了。
“今天进厨房还有些手生。”
温在臣感慨了声。
楚盈立马接口:“完全不影响你的发挥。”
“那你可得喝完让我看看你的诚意。”温在臣笑道。
从昨天忙到现在,连药都还没买,温在臣记起这茬,说给她去买药。
楚盈怕他又记起刚刚自己转移开的话题,连连点头,老实说一定喝完。
温在臣把她的小心思都看进眼底,没多说,只让她喝完后再睡会,又问了门禁密码,才出了门。
嘉南汇附近五分钟的距离就有家药店,温在臣没开车,往返一趟也就十几分钟。
再回来时,无意发现门口多了一辆车。
仔细一看,竟然还是布加迪。
没想到在嘉南汇能看见这样的豪车,心下暗想怎么不停地下车库,温在臣一边低头给楚盈发消息,说自己在楼下了,问她睡没睡,一边往电梯口走。
电梯恰好停在一楼,余光里一个男人先进了门,他脚步快了两步,紧接着上了电梯。
楚盈一时没回消息,可能是睡了,温在臣放下手机,就要去按楼层,无意往身侧那人看了眼。
男人侧颜棱角分明,清隽的面庞深邃,下颌凌厉,表情寡淡,目光随意往这边看了眼又冷淡收回,一眼看出气质出众。
似乎有些眼熟,又不记得到底是在哪看过,也不排除是长得和见过的谁相似,边这样想着,温在臣看了眼旁边的叫梯器,上面还没按,大概是因为他走进来时恰好挡住了,于是他先按下了楼层,一顿,又算是友好地问了句:
“你住几层,我帮你按?”
那人于是又往这边瞥来一眼,语气也淡:“不用,谢谢。”
可能是不想让他知道楼层,温在臣也没多想,往旁边走了步。
电梯门缓慢合上,旁边的男人有意给他让出了叫梯器前的位置,徐既思顺势往斜前方走了步,手指微抬,正要按楼层,视线却在触及亮起的楼层按键时骤然一顿。
他抬起的手腕凝滞空中,温在臣觉察什么般往身侧看了眼,下一瞬,对上那人回头的目光。
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似乎翻涌着什么他说不上来的情绪,温在臣眉头轻皱,顿了顿:
“你认识我?”
那人没说话,只微微后退一步,温在臣眉头更紧,也恰好在此刻看清了他前方的显示屏。
楼层在不断飞速变幻,而下面的楼层按钮……
没增加?
温在臣眉尾轻动,忽然又抬头看他一眼,却见对方已经收回了视线,身形却不知是不是错觉,让他看出一丝紧绷来。
刚才他也不是不想按楼层的意思。
那这样说……
他们在同一层?
忽然好像明白过来什么,温在臣啊了声:“好巧,你也住这层啊。”
那人眉眼微动,终于在这句话下再回头一眼。
楚盈在这住了一段时间,多少应该也跟对门见过面,怕对方误会点什么别的,温在臣顺势解释:“我是你对门户主的……”
他一顿,很快地掠过:“朋友。”
说话间电梯已达楼层,电梯门缓缓开启,两人先后出了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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