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儿走到坟前,将自己在东海搜刮的新甜品和剩下的月桂饮摆上祭台,心情复杂地抚摸着墓碑上两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喃喃开口:“龙主伯伯,恒哥哥,我来看你了……”
她很想说点什么,想告诉他,他的小七现在活得好好的,这辈子过得很幸福。
想说辛苦了,为了她自私的心愿,他独自一人在尘世间挣扎了这么久。
想知道这么多年他过得怎么样,想知道他有没有一瞬间曾经后悔过应下与她的约定。
可话到嘴边又突然不知该以什么身份说这些。
这辈子她与木恒简单地相遇了。没有复杂的情感纠葛,没有理不清的恩怨情仇,他们只是普通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叔侄,再也没有了世俗的压力。
可她终究只是林婉儿,就算现在有了关于木瑶的记忆,她依旧只是林婉儿。
木瑶的恒哥哥,只是她的龙主伯伯。
“闻夕,你还记得当年救龙主伯伯时的事吗?”
“恩。那是距今八百余年前的事——”
彼时他正巧在东皇州附近游历,于一处山涧结庐自居。某日傍晚,有一人被庐前的河水自上游冲下。他发现的时候,那人即便意识快要断绝,也还拼着最后一口气死死地扒着岸边的一缕杂草,这才能等到他来救他。
“他身上的伤势很重,从结果上看,应是同时遭受了多人的围攻所致。同时体内还有重重暗毒暗伤,想来是被人暗害已久。”
林婉儿问:“他后来有说是因为什么吗?”
“没有。但等他伤势痊愈之后没几年,原本统御东皇州的那个千重门便被人灭了满门。那之后百年,龙主突破了化神境,就在帝都建立了影龙卫。”
木恒,或者说慕容恒从未忘记过千重门门下的弟子对他们做过的一切。在羽翼丰满之后,便对千重门发起了复仇之战。再之后,便是像他当初对木瑶所说的那样,建立了一个所有弟子都愿意保护凡人的门派——影龙卫。
“他确实践行了他最初的理想。”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还是他的理想吗?
木瑶其实只是想找一个他能够接受理由去死而已,她死后不管她的恒哥哥怎么样,她都不会怪他。却没想到,他应下那个约定后,竟然坚持了这么多年。
“他……当时是什么样子?”
闻夕回忆起当初那个执念深重的青年,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与其说是坚定,不如说是狂乱更贴切一些。那样激烈的情绪他不是很懂,只是有种怪异的感觉。
对于他来说,似乎有什么比死亡要更恐怖的东西在他背后追着他一样,让他夜不能寐。
他麻木地接受闻夕如同虐待般的治疗,麻木地吃下那会让他痛不欲生的药,眼中的火光激烈地炙烤着他的灵魂,一刻不停。
支撑着这样的他前进的,真的是理想那种光辉灿烂的东西吗?
“——不太好。”
“恩,我懂了。”
他不是因为不想死而挣扎求存。
而是因为,他不能死。
她以为她用生命给与他的是突破阻碍的契机,却没想到到最后留给他的,只是一道以爱和奉献为名的枷锁。
“阿婉?”手腕被掐得生疼,林婉儿这才发现她竟然心痛到呼吸都停掉了。
“闻夕……”她难过地靠进他怀里,任由木瑶的悔恨和痛苦通过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濡湿了他的肩头。
“不管如何,他们此时也已经在地下团聚了。”闻夕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
“恩。”
“你们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随着这一句话,林海天自虚空中一步踏出,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爹!”林婉儿拿袖子胡乱抹了下脸,开心地扑过去。
见女儿这样,林海天下意识扬起的手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摸了摸她的脑袋。
“恩。”而后阴沉着脸地看了眼闻夕,“他欺负你?”
“没有没有,我刚是在为龙主伯伯哭。”
“恩。”说着脸色便缓和了几分,对闻夕点点头,“闻先生,许久不见了。”
“林城主安。”
林婉儿看他们这么生疏客气,十分不适应。
“我说你们一个是我亲爹,一个是我药师,怎么比陌生人都拘谨客气啊?”
“龙主坟前,不要胡闹。”
“哦。”她立刻收回了对老爹拉拉扯扯的手,乖乖站到了一边,然后保持着完美的淑女仪态开口反驳,“不过我没有胡闹,这明明是很重要的事。难道说,爹你对闻夕有什么不满吗?”
不满?非要说的话,他对这位一出现就拐跑自己女儿,一拐就是三年的家伙从头到脚没有一点满意的地方。
明明全身上下都是毒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跟婉儿待在一起,明明有着天煞孤星的命格竟然也完全不考虑会不会影响到婉儿的安危。退一万步说,就算天机阁的道衍说过,只要能戴上那破镯子,以上那些都不是问题,但他说没问题你就真的觉得没问题了吗?你好歹也是活了那么久的老油条了,在这修真界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吗?虽然道衍的话从来没错过,连他也不能相信的话未免有点太偏激了。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太不谨慎了,怎么都该再小心一点啊。
不过嘛,看在他勉强算自己的救命恩人,勉强可以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保护这个就会给他惹麻烦的笨蛋女儿,比起那些至今还蹲在临源城的苍蝇们,不管是脸还是实力还是人品勉强还算看得过去的份上,这些不满他可以暂时不去计较。
林海天保持着严肃的面孔,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没有。”
林婉儿怀疑地上下扫了眼林海天的表情,跟往常一样啥都没看出来。鉴于她爹一直以来的良好诚信记录,她决定姑且相信这个说辞。
反正闻夕这么好的人,相处久了一定会喜欢他的,倒也不用太担心啦。
比起这种事,她刚好有别的事想要跟林海天求证。
“爹,一千年前的修真界,跟现在是不是不太一样?”
林海天疑惑地挑眉,“一千年前?”
“恩,”她转身看向身后的墓碑,“就是龙主伯伯他还年轻的时候。我最近通过一些特别的奇遇看到了一部分当时的情景……”
她话没说完,但在场的三人都明白,她看到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既已卷入其中,也确实是时候该告诉你了。千年前的修真界,确实还很混乱。”
“其实最初的修士修行,并不分仙修还是魔修。”
林海天一开口,就讲出了让林婉儿大为震撼的台词。
“等下,可是夫子不是说自从开天辟地之后,月神降下法旨,授予生灵修仙之法,渡生灵长生吗?”
“那只是为了维持人心稳定的一种说辞,实际上月神是否真的存在都无定数。修真界有记载以来已过八千载,未曾听闻有任何修士亲眼见过月神尊颜。”说到这儿,林海天看向闻夕,“闻先生见多识广,足迹遍布几大界域,但想必也未见过吧。”
“据传月神从未离开过月宫。但神域通过其他界域的通道早已关闭,只有大乘期巅峰大圆满后,才会有成仙阶梯从神域出现,接引修士进入月宫,即为飞升成仙。我存世已俞五千载,并非见过任何人飞升,自然也无缘得见月神。”
“所以,不光没有魔神,连月神也……?”
“祂是否存在无从验证,修仙之法是否由祂传下也不可考。但修真一事最初不分仙魔这一点是确定的,不如说仙魔之分实际上也不过才两千年不到。”这一点,亲身经历的闻夕显然记得更清楚。
“所谓修真界,便是指修士们的世界。之所以不叫修仙界,是因为这个词在最开始的时候,并不特指仙修,而是所有修士。”
最初的最初,人们发现可以通过修行延长寿命,获得飞天遁地之能。在对死亡恐惧的驱使下,对力量的渴望驱使下,对权力的驱使下,无数的人前仆后继地扑进了修真一途。
然彼时修真之法并未传开,仍旧只掌握在部分人的手中。为了得到这份禁忌的知识,手足相残,爱侣决裂之事几乎每日可见。仿佛只要可以活得更久,只要能够获得力量,就什么都可以不顾。
“那是一个礼崩乐坏的野蛮时代。修士如猛兽般互相撕咬,凡人如草芥般无人在意地成片死去。或许月神是真的存在,又或者只是道衍自己看不下去了,两千年前的某一天,他突然告知整个修真界,不修仙道者是为邪魔外道,不仅无法飞升,还会被月神制裁。”
从那一天起,魔修成为了人人喊打的对象,而仙修便成为了代天行事的执剑人。
“——就算他们前一天还在称兄道弟。但实际上,彼时的仙修和魔修行事并无任何分别,除了他们一个修灵气,一个修魔气以外。”
所以在木瑶的记忆里,慕容恒口中的名门正派跟林婉儿印象中的魔修也没什么区别。
因为他们那时候就是一样的,因为所谓修士,就是那样的。
每天只想着自己的修行,一切行动也只为增加修为,突破境界。他们抢夺灵石矿藏,抢夺天材地宝,抢夺强大的功法,抢夺优质的炉鼎,抢夺可以被献祭的人牲。
当某一天其中某些行为被定义为邪恶后,无法忍受的修士堕为魔修,被迫采取所谓正道修行方式的修士便自然成为了仙修。
这便是一直延续至今的仙魔修士之别。
“所以仙修和魔修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林婉儿曾经以为是功法,因为之前听说的魔修都是“走火入魔”,她以为这代表着功法修炼出现了岔子。但听林海天和闻夕的意思,最开始时大家修炼的就都是同样的功法。有的人练就是用灵气,有的人吸纳进体内的就是魔气。
“修灵气还是魔气,难道是自己选择的不成?”
“确实如此。”同时修过灵气和魔气的闻夕此时最有发言权,“灵气平稳,魔气躁动,在修行时修士可以自行选择吸入哪一种进入自己的经脉。选择灵气,修行时的危险便小些,就算出了些许岔子也不会致命。但相对的,修行速度不如选择魔气的修士快。
“不过,这也是在道衍区分正邪之前的事了。也许他真的是代月神宣言,从那之后,修士再也无法自行选择修仙还是修魔了。”
“那如今的仙魔是……?”
“暂时还没有定论。”林海天说。
原本这些事也就他们这些活过两千年以上的老家伙才知晓,他们的精力也有限,不可能把时间都花在调查这件事上。
“对此,你娘曾经有过一个推测。”
“我娘?”
“恩。她之前一直在研究凡人魔气感染和魔化的病症,想要研究出对应的治疗方案。为此她多次前往魔域调查当地的生态,研究魔修在入魔前后行为的改变。于此,她总结出了一个规律——
“魔修皆是对恶行毫无愧疚之心的人。”
对恶行毫无愧疚之心的人?
也就是说,他们觉得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有心理负担的意思?
这又代表了什么了?林婉儿有听没有懂。
“所以,魔修都是坏人?”
她没懂,但闻夕听懂了。
“你觉得李广和木三思,是好人吗?”
“当然不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害了帝都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是好人呢?!”
“但他们至死都没有入魔。凡人常言论迹不论心,而修士论心不论迹……吗。”闻夕嘲讽地扯了下嘴角,“呵,月神的评判标准还真是有趣,宁愿选择伪君子,也不要真小人。”
林海天一听他说这话的用词,就知道自家这不学无术的笨蛋女儿根本听不懂。果然,一转头就看到她脸上挂着那副听课专用表情——
我是谁,我在哪儿,在要干什么。
“人话就是,仙修作恶会有愧疚,而魔修没有。至于他们作不作恶,不重要。”
林婉儿想了又想,努力在脑海里建立了一个场景。
什么是作恶?无缘无故地杀无辜的人是作恶。
按他爹的说法就是,仙修觉得杀无辜的人是作恶,心里知道这是不对的。而魔修也知道这是作恶,但不觉得杀无辜的人有什么不对,杀就杀了。
至于他们最后杀了还是没啥,不影响结果。
这就是仙魔的区别。
“诶,这么算的话,岂不是会有仙修就算屠城也依旧是仙修,而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的修士却是魔修吗?”
“按照你娘的推测,是这样。只是仙魔对立数千年,我们确实还没有遇到过毫无罪孽的魔修。”所以这也只是个推测,到底是不是事实还不好说。
“那修真界一直流传的,所谓魔修就是天生邪恶,吸万物而养己身的说法……?”
“自然是些偏颇之词。这世间所有修士,不都是吸纳天地精华壮大己身的吗?”
对此,林海天与闻夕有不同的意见。
“魔修比起仙修确实更难控制自己的欲望,这种冲动在低阶时还看不出来,但到了高阶之后,被力量和欲望裹夹着自己走向毁灭的比比皆是。如今魔域的高阶修士加起来还不到我们的一半,就是这个原因。”
但因为魔气的性质,留下来的这些高阶魔修,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见林婉儿一脸三观震荡,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林海天抬手给了她一个脑嘣。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思考什么仙魔之别的,是想让你知道,如今的修真界虽然看起来祥和安宁,但暗藏的危机从未减少。不管是仙修还是魔修,他们对于天材地宝的看法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抢。你不要觉得大家都是仙修,便人人都同我们临源城的修士一般道德高尚。”
“你是指你假死之后就疏远小桃的那些临源城修士吗?”她捂着脑门小声说。
林海天:……
扎心了。
林婉儿不顾老爹的黑脸继续输出:“在教导弟子方面,我觉得还是龙主伯伯比较强。”
提到龙主,气氛再一次沉重了起来。
林海天走到墓前,看着墓碑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叹了口气。
“他总是说,让我不要太端着。”
他其实并不是想端着,只是作为剑修,他的剑道决定了他必然无法如龙主那般平易近人。
他不只是与凡人有距离,而是与所有人都有距离。
只是……也许在那些弟子看来,他的远离代表着的,是另一种含义吧。
临源城之所以能变成如今的模样,其实是孟青的功劳。一位平易近人的药师,对修士和凡人一视同仁,从不偏袒任何一方。是她提议将内外城打通,让凡人也能进入内城活动。她不仅影响了他的人生,更是活成了临源城人心目中的太阳。
在孟青还活着的日子里,临源城的修士和凡人远不是他如今见到的貌合神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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