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满蔬菜和肉类的汤汁,煨在小炉火上,一串一串膨出气泡。泡沫破裂,气味四处逸散,烘出肥熟的肉香,绿叶的清香,和微酸的酱香。
第一轮菜式不用下太多,铺一层娃娃菜,几块十字花刀的香菇,半块老豆腐。最后半边锅划给肥牛卷。底汤险险沸腾,肥牛卷白厚的脂肪和嫩弹的瘦肉部分,一并吸满汁液,卷曲胀起。差不多快要熟透。
蔬叶烫煮成浓郁的绿色时,门铃响了。
“surprise!”
一开门,绘羽被千花扑个满怀。
稍后些的弥子甜甜叫了一声:“绘羽姐。”
“你们这个时间点踩得真及时,刚好来,刚好吃饭,”她笑着将房门大开,把两位好友迎进屋里来,“快进来吧,外面风还挺大,炉火边更暖和些。”
关上门,三个人在餐桌边围拢。就着上浮的水汽,各自向外拉开椅凳。绘羽还未曲膝坐稳,千花一躬身,已经先把手上的一只包装袋搁上桌。
包装袋精致小巧,白色镶边。手提处还系有一个蝴蝶结。外侧的图纹是四宫家的家徽,以简洁线条勾勒,墨色上喷涂星点金色的微粒。
“最重要的事情先办完,免得等会要忘,”千花指了指手袋,“是会长和辉夜的订婚伴手礼。辉夜让我亲自带过来,还特意叮嘱要亲自交到你手上。这可是她特意单独替你挑的呢。”
绘羽提过包装袋,顺道解开蝴蝶结,向内打量了一眼。很好闻的香味,内衬是绒布。她的手向底部探去,想拆解出来看看是什么,又忽然顿住。
是辉夜特别的心意,不适宜在这个时候拆开。乱糟糟的,显得太不珍重。
她按捺住好奇,小心翼翼地将其护拢在角落,远离一堆食材。免得被汤汁酱料什么的污上,糟践了就大罪过。
绘羽很开心:“谢谢,辛苦你们还专程跑来横滨一趟为我送这份礼物。”
千花和弥子此时已经握住竹筷,夹过一片肥牛卷,往酱料碟里转圈一裹,上手开吃。闻言,千花加快了速度鼓动脸颊,咽下肥牛卷,摇手向她示意快别这样说。
藤原千花:“倒也不是专程跑来的,我和弥子之后本来就要留在横滨。今天只是顺路而已。”
绘羽抓住关键词:“留在横滨?”
千花点头:“对的,弥子要在横滨法院实习。我嘛,父亲给我开了一张名单,让我把上面的人在横滨挨个见上一遍。”
她用餐巾纸擦干净嘴角,似乎有长篇大论要讲谈。清了清嗓子,略作准备后,不疾不徐地阐述藤原家族替她的铺路规划。
“其实这都是我父亲的意思。”
“他老人家认为,如果要想让我尽快在议院站稳脚跟,就不能光在东京这块打转。东京这地已经是神仙打架,卷生卷死,我要是硬挤进去也难得很。必须要打开格局,向外开拓。”
“横滨离东京近,他就先让我从这里开始。一个一个贵人拜访,先混个脸熟,再谈其他。”
千花解释完一大段话,又把自己给说饿了。她伸出竹筷,往碗里迅速堆出小山堆似的肉卷。一边扒拉,一边夸大其词地向绘羽撒娇式吐槽。
“就是这行程安排也太紧了。我今天才刚到,后天就要被我父亲拉去见森会社的社长,一点休息时间都不给我留。我真的,我好难。”
绘羽开始有点犯懵。
嘴上给千花摸摸头,顺顺毛,“伯父这样安排可能有他的打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地安慰了她几句。不曾说出口的内心活动,疑惑着藤原家究竟为什么如此安排。
“森会社”这三个字眼,回横滨后也听过她的同事提起。毕竟横滨最著名的地标——那五栋无比打眼、比周围建筑高上一大截的建筑,不就归森会社所有?
但是,她没想到,千花这样一个继承本家政治资源,在政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来到横滨拜码头,首选不是当地议员法官,也非盘踞百年的世家长辈,竟是森会社的社长。
——这森会社到底是哪路神仙大庙?
绘羽偷偷瞳孔地震了一把。
没成想,她在比利时外祖父家读书的短短四年,国内情况已然天翻地覆。
她无意识地咬一口土豆片。心思不在此,没尝出个什么味道。感觉像嚼绵糊糊的白味淀粉。
弥子溜溜达达凑到她身边:“绘羽姐,说起来我有件事情很好奇。”
在旁光顾着干饭的弥子现在算是吃饱喝足。饱暖生闲心,坐不住,进一步的探究欲同步生长出来。
“你们家老爷子一向比较固执,又难以说动,他怎么会放心把你一个人放到横滨来?”她睁大眼睛,透着一股清澈的惊奇,“要不,你教教我游说家长的方法?”
绘羽托腮思考,“嗯……这个嘛,倒还是挺简单的。”
她的思路一下子被弥子岔开。说到底,这些弯弯绕绕不太关她的事,她又不涉足商界政界,什么森会社,这会社那会社的,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抿下一口玻璃杯中的低度酒,作为传授自己经验的前奏。
绘羽一本正经:“说服家长这种事情,最主要、最核心的,还是主打突出一个了解对方的需求。”
弥子和千花顿时来了兴致。
弥子&千花:“来,您请细说。”
绘羽轻咳一声,志得意满地拨开额间鬓发。
“我买通了我爷爷身边的大师,让他跟我爷爷只讲了五个字——”
“横滨,利姻缘。”
·
绘羽一五一十,有声有色地运用语言和肢体,向对面“虚心求教”的两人还原当时情景。
她之所以另辟蹊径,选择不同于寻常的“游说”方法,自然是经过精心考量。
原本她的父亲身为家中老二,上头压一个打小按继承人标准培养的大伯,是没有机会,更没有资格继承家族的。父亲也不在乎,反倒乐得清闲。钱也有,责任不担,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
可惜,祸福只在旦夕。
在某次工作视察的路上,大伯一家人全数丧命于车祸。事发突然,父亲被紧急赶鸭子上架地挑起大梁。老爷子经此一事,大感世事无常,生死难料,于是摊子一丢,退居到二线。
然后养了一帮奇人异士,探究无常人生的真谛去了。
因此,绘羽在由着自己心意,接了横滨某私立小学的教师offer后,买通老爷子最信任的“大师”,去为她游说一番——
“要想为绘羽小姐寻得佳偶,其他地方都是不行的。在下建议,还是要往横滨走。不然绘羽小姐的婚姻,恐怕难以顺遂。”
“横滨,大利姻缘,甚至大利家族。”
老爷子听得很高兴。
绘羽听得也很高兴。目的达成了。
然而,这件事临到结尾,却出了一个不痛不痒的“意外”。绘羽如约给大师打钱的时候,被大师婉言谢绝。
大师:“小姐不用给我钱了,这钱老爷子已经付过。”
绘羽:?
大师接着丢下一道炸雷:“我没有在骗老爷子,我说的都是真话。”
绘羽:???
绘羽,有被shock到。
她饶有趣味地问:“那就是说,我真的会在横滨找到我的丈夫吗?”
大师一脸严肃:“是的。”
绘羽更加来劲。抓住机会试图问出个一三五来,按图索骥说不定能找到人。总之,管它真的假的,当个乐趣听听也挺好。
第一个问题:“大师,他长什么样呀?”
大师默了一会:“天机不可泄露。”
第二个问题:“大师,那他多高呀?”
大师又默了一会:“天机不可泄露。”
绘羽有以下六点想法:……
第三个问题:“那大师,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大师又又默了一会:“天机不可泄露。”
绘羽稍显无语:怎么什么都不可泄露?那她要怎么找?大师,你到底行不行啊大师?
她打算换个策略,还想再问。
大师已经一溜烟,跑得飞快。生怕跑慢了被她逮住,再问东问西,一不小心真的泄露天机,天打雷劈了。
……好吧,既然对方不肯说,那就此作罢。反正她也没太放在心上。
相比起来,弥子比她自己更上心。听完她的叙述,弥子已经开始在打算:“我到时候送什么结婚礼物好呢?婚礼举办地绘羽姐想定在哪?会长这次定的海边,我看过照片,好漂亮的场地。”
绘羽赶紧打住:“收收收。今天聚餐,这些八字没一撇的事,就先不要提了。”
她往弥子碗里紧急扒拉一大溜拉面:“快吃吧,等会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千花看得出她不太想聊这个话题,在旁附和:“就是就是,今天大好日子,不要为这种闲事浪费时间。”
千花拎起酒瓶,替她们满上酒液。
她率先高举起酒杯,颇有豪情壮志。
“来,为我们的聚会,和我们光明的未来——”
玻璃杯清脆地碰撞。
“——干杯!”
·
听从中原中也的安排,这位下属,更是中也的副手——去取了绘羽的资料。本着急上司之所急,他一刻不敢耽搁,直接奔往中原中也的办公室。
天色已深黑。办公室内只开了桌上一盏台灯,并不太亮。淡淡一点昏黄,将整个办公室分割为明暗两界。
中原中也站在桌边,中心C位,正和身旁另一位副手B商量着什么事。
副手A甫一进门,将资料呈到中原中也的面前,“中也大人,这是您让我们整理的资料,请您过目。”
中原中也头也不抬,一页一页翻过手上的报告签字。他轻轻“嗯”了一声,一扬下颏:“先放那吧。”
副手A上前一步,放下资料后,又退后一步,背着手站立在阴影中。
“中也大人,确实如您所想,花山院绘羽确实是现任花山院家主定嗣的第三个女儿。”副手A报告着自己的调查结果,“不过之前一直在比利时外祖父家念书,基本不常回国。是最近几个月前毕业,才被她那个退居二线的爷爷给叫回来了。”
副手B顺耳当听故事听了几句,略微疑惑地插话:“可是我记得花山院夫人她不是外国人啊,哪来的比利时娘家?”
“诶,这你就不懂了。”
副手A瞬间秒换八卦语气,和副手B闲聊似地扯起来,“现任花山院夫人是第二任妻子。原配是比利时人,很早就过世了——就在我们之前去谈合作的湘南综合医院。听说是个医生,在工作岗位上猝死的。”
“花山院绘羽,还有她上头的大哥二姐,那都是原配留下来的。下头还有一个弟弟,这才是现在这个花山院夫人生的。”
副手B若有所思地颔首,发表一条锐评:“这家庭结构可真够复杂。”
副手A发表另一条锐评:“你别说,虽然这家人口众多,但意外的挺和谐。听闻他家老爷子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孙女。继母对她也好得很。”
谈到此事,副手A好似想起了什么,忽然话锋一转,小心翼翼地觑着中原中也。
“中也大人,我这……还知道一件事情,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原中也笔尖一顿。
中原中也:“讲吧。”
副手A吞吞吐吐道:“就是……我好像打听到她爷爷之所以把她叫回来,是因为她家已经在给她安排婚事了。”
“她刚一回来,到现在这几个月,已经见了不少世家公子。”
副手A摊开双手,掰着指头挨个数数:“可能得有……3、4、5678个?”
这数还没算完,他忽然感觉自己一个激灵,手背拔凉拔凉的。
翻过手腕。
一小片蓝黑色的墨水。
再看中也大人,面无表情地把手中那只钢笔扔进垃圾桶,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新的,无事发生一般,面无表情地继续在文件上签字。
能从众多基层人员中一路干到副手,自然是会看脸色,会读气氛的人精。副手A脑子一激灵,立马明白了当前的情形——
中也大人,急了。
第04章
副手A:中也大人,在下知道您很急,但是您先别急。
他极有眼力地打补丁:“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中也大人您不必太在意。虽然这见的人是挺多,不过,花山院小姐似乎一个都没看上。”
副手B极没眼力地反问:“奇怪,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没看上?”
……副手A的拳头捏得梆硬。
这小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惶惶惑惑地偷瞥中原中也一眼。幸好,中也大人的表情未曾有丝毫改变,状态稳定。他赶忙又解释,生怕晚哪怕一秒,事情就不可收拾。
“这还不简单?最近没听说花山院家和哪家走得近,不就可以反推出来?这些公子小姐谈恋爱,哪是光涉及两个人的?”
副手B不依不饶地杠他,“这都是你自己的猜测,又没有证据。再说了,不公开不等于私下里没有接触,关系确定之前不是还有暧昧期?”
……
副手A要被气晕过去,恨不得把这张破嘴捂上。
手伸向虚空一半,副手B突然思维转进,左拳头一锤右掌心,“要不我直接把人给绑过来吧,不就不用东猜西猜的了?一劳永逸,还省事。”
“收着点收着点,别净在这说胡话,”副手A相当嫌弃这个馊主意,“我们可是正经Mafia,不是那些只会拐卖妇女,一点眼界都没有的三流货色,上不得台面。”
“说谁三流货色呢你?”自己的想法被人踩上一脚,副手B当即炸毛,“看把你能的。你这么厉害,要不你提一个解决方法?”
这两个人,共事多年,是中原中也一进组织便一手带起来的下属。说不对付,作战时默契相当;说对付,偶尔又像这样犟嘴争吵。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很是头疼。
尤其又论及不能等闲视之的人,每一句都在往他最看不得的方向上蹦——
更烦躁了。
“行了行了,都别争了,”中原中也揉了揉额角,抬手制止他们,“今天你们也辛苦,这里暂时没有什么事,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上司发话,下级只得令行禁止。两个人同时收了声,互翻一个白眼,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出办公室。
“咔。”
钢笔点在木桌上的声音。
中原中也微垂目光。带有黑手套的指节修长有力,一下一下的,轻轻敲扣于桌面。
那串数字一直在视野范围飘。
345678个……
忽然,他抬起眉眼。视线在身侧挂着的横滨地图上逡巡。一小片阴影投在眼睫下,微微颤动。
已是渐入深夜,台灯略黯淡了几分。夜晕模糊,光团朦胧跃动。而映照着的钴蓝色眼眸却光芒灼灼,亮得惊人。似是夜间出没寻猎的凶餮,在窥伺即将成为它佐餐的小倒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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