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绘羽推开门,扑到父亲床前。眼泪又无法遏制地掉落在手背上。
“别伤心绘羽,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父亲躺在床上,吃力地抬起手抚过她的脸。苍白的脸色勉力挂出微笑。
“别哭别哭,再哭就不好看了。”
绘羽低头不停地抹过眼角。
父亲掀起眼皮,看到站在她身后的中原中也,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中原中也会出现在这里,缓缓向他点头致意。
“感谢中原先生百忙之中还能抽空来看望我,”父亲的声音透着有气无力的虚弱感,“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多亏有您对绘羽的照料。”
中原中也屈指触碰一下帽檐,有礼有节地还礼,“不必客气花山院先生。身为合作伙伴,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
父亲醒来之后,绘羽和中原中也又跟着医生办理手续,治疗单签字,处理一些杂事。等到医院这边的事务暂告一段落,天色已经大亮。
初升的朝阳从地平面上升起来,阳光落在医院的走廊见,消毒水的气味也带着些微暖和的温度。
经历生死一线,挂心家人安危,神经紧绷了一整晚,到现在绘羽已经疲惫不堪。中原中也一只手握紧她的手臂,另一只手虚扶着她的后背,小心翼翼地将她安放在休息室的床上。
“你也忙了一整晚了,先好好睡一觉吧,”中原中也弯腰替她掖好被角,“我那边还有点事,处理完了我下午再过来。”
绘羽从被窝里伸出手,抓住他的一根手指,“……要是你实在没有时间,下午也不用过来,你自己也要好好休息一下,别太累了。”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额发。
“嗯,我会的。”他说,“那我先走了。”
门关上。
她的眼睛也阖上。
清晨的风吹在她脸上,好温柔。
……
黑色逐渐在眼前扩大,她慢慢坠入深沉的梦境。
一些零零散散的碎片从记忆最深处翻涌上来。全都是关于中原中也的。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早已记不得了,不再占据她精神的一部分。
但其实没有,一直都没有。
第一次见中原中也的时候,是横滨发生地震后的第三天。周围地区时不时仍有余波。
整个医院挤满伤员,甚至没有落脚的空间。她的姐姐彼时尚未远走美国,还是一名医生,连轴转地救治着伤员。她一个国中生,做不了太多的事,只能四处巡视,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境地下,她见到了中原中也。
抱着一个女孩,着急忙慌地闯进来。但医护太少,伤者有太多,没人顾得上他们。她跟了上去,面对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询问他们的大人是否也一起来了。
“没有大人。”
中原中也的蓝色眼睛在阴翳天气中格外透澈,也格外冷清。
“我们是孤儿,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
绘羽有些惊愕。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不太礼貌的问题,她连连道歉。愧疚的情绪让她无法一走了之。在等待医生的间隙,她尝试处理这个女孩的伤口,撕开裙摆给女孩包扎。
女孩的伤势有些严重,一连在医院待了四五天。在这期间,她顶替上缺乏的人手,给女孩换药。
这个女孩很喜欢她,主动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叫晶,带她来的是中原中也,说他们来自一个住在贫民区的未成年组织,那里聚集的都是像他们一样无父无母的孩子。
……贫民区?未成年组织?
绘羽懵懵懂懂地听她讲着这些,脑子里无法将这些概念具象。常年在别墅庄园居住,许多名词她根本无法想象。
……
然而很快,她有了近距离接触这些概念的机会。
在被一群人贩围攻的时候,她意外地被中原中也救下,将她带回了那个未成年组织。她曾经救下的女孩晶很高兴再见到她,热心肠地让她在局势稳定,见到家人之前,都和她一起睡。
晚上躺在一个被窝,晶抱住她,像蹭着毛绒玩具一样蹭她,说她闻起来好香,看起来好漂亮,还说医院被炸的时候中也一直在找她,确认她的安全。
“那个叫中也的男孩子……是你们的哥哥吗?我看他好像在你们之中很有威望。”
“不是我们的哥哥哦,”晶笑着纠正,“他是我们的头,也是我们的王。”
“——羊之王中原中也,是不是听起来超炫酷?”
“王……吗?”她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真厉害。”
她想到他从天而降,只需一脚踢开那些人的姿态,潇洒狂傲,果真像王一样。
白日里因被他挡在身下,躲过子弹时锁骨下的伤口,又开始在隐隐发痒发烫。
……
在羊组织大概一周的时间,绘羽也不经常和中原中也见面。他好像总是很忙。偶尔打个照面,问问她还习不习惯。她打了一个喷嚏,说很习惯,谢谢他们对她的照顾。
当天晚上,晶的床上就多了一床薄被。
有时候,中原中也会和别人打架。她扒在角落偷看,看他双手揣进兜里,只用脚就能把对方打得屁滚尿流。
“……你也觉得很帅,是吧?”
路过的晶笑着同她搭话,她才知道她刚才无意间吐露出了一个怎样的词汇。
她感觉自己的脸很烫,小声地问晶,“他打架一直都这么厉害吗?”
晶很骄傲,“那是呀,不然你问问方圆几十里的人,谁敢惹我们?”她向绘羽炫耀似地举起手腕,上面缠着一个蓝色手环,“但凡别人看见这个标志,都得掂量掂量够不够格和我们硬碰硬。”
……
蓝色手环给她的印象一直很深。
后来高中时的手工课,她自己尝试着做了一个,却怎么都无法做出相仿的款式。多次试验之后,她最终放弃了。或许这就是一个暗示,提醒着她,往事不可追,没必要再揪着不放。
以后都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吧。
……
诶。
她还真想错了。
大学毕业以后,她没有继续本专业的对口工作,而是选择回到横滨当一名小学教师。那天下午,她代替年级领导把报告交到校长办公室。推开门时,除了年近半百两鬓斑白的校长外,她还看见了另一个人。
身形挺拔地站在窗边。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头顶优雅的礼帽,自上垂落下来轻软的帽链。他转身过来看向她,同样的蓝色眼眸比初次相遇时更为锐利。
若说初见时,他是一把未经雕饰的钢刃,那么现在,经时光淬炼,这把钢刃便磨成了一柄铮铮鸣响寒芒逼人的刀。
更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不好意思,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学校的老师……”
他抬手制止了校长,说:“不必了,我认得她。”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他躬身,向她伸出手,“花山院小姐。”
她微笑着握住他的手,“我也是,中原先生。”
命运这个推手就是没有道理可言。
只有一个公共点的相交线,也能被扭曲成弯弯绕绕再也纠缠不清的毛线团。
后来的事情,她不是都知道了吗?
……
绘羽从睡梦中醒来,已经是接近中午。她帮着护士将餐食端到父亲房间,扶着父亲起身,陪着他一起吃午饭。
“怎么没看见中也君呢?”父亲接过碗筷,对中原中也的称呼不经意间作了转变,笑道,“我还以为他会一直留在这陪你。”
“……怎么可能呢?父亲您也想得太简单了,”绘羽一边铺好餐布,一边顺嘴回答,“人家工作也很多的,怎么会一直陪着我?”
父亲盯着她。微眯的双眼保持着慈祥和蔼的笑意。
绘羽这时有点回过味来了,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犹犹豫豫地想探他的口风,“父亲,您……”
“我明白你想问什么,你和他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他说,“在鹰司家葬礼的那一天,我远远见他望着你的眼神,后来又跟着回我们家,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爱意怎么可能藏得住。
言语无声,也会从眼里迸发出来。
在绘羽不可置信,张口结舌的木然中,父亲一针见血道,“绘羽,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绘羽坐在床边,绞动着手指,“父亲,您不会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跟您的理想女婿形象相差太远了,您不觉得……他不会不适合我吗?”
父亲爱抚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能让你高兴的,就是最适合你的。”
“那么绘羽,你自己的想法又是什么?”
绘羽趴在床边,侧脸埋在臂弯,小姑娘一样侧头嘀嘀咕咕地和父亲倾吐,“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是,他现在是喜欢我,什么都愿意听我的,什么都肯为我做。”
“但是万一,他哪一天又不喜欢我了呢?我……我又打不过他……”
父亲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脸颊,“绘羽,感情这种事,靠假定和揣测是没用的。未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难道要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放弃当下吗?”
“再说了,就像你玉子姨说的一样,真到了你和他有冲突的时候,难道我们家,你哥哥家,还有你姐姐家,这么多人,还不能护得住你么?”
足够有力的理由,绘羽没有找到其他可供反驳的话语。
她将下颏撑在手背上,鼓起脸颊沉思。
片刻之后。
手机在口袋里震响。
她翻出手机点亮,屏幕赫然跳出一条短信。是中原中也的副官虎次郎发来的,说是有些资料落在中原中也家了,他们现在都走不开,希望能够麻烦她跑一趟,将资料送过来。
绘羽收好手机,站起身, “父亲,我现在可能要……”
“我知道,”未等她说完,父亲摆手打断她,“正好我现在想自己清静一下。你去吧,帮着中也君处理一下他的事情。”
绘羽点点头,叮嘱护士照顾好父亲之后,转身飞奔出了门。
·
按着虎次郎的方位提示,绘羽到达中原中也的家后,直奔向二楼书房靠门口的第二个抽屉。
密码是……绘羽看了一眼发过来的数字,挨个输入。滴的一声,抽屉自动弹出。绘羽从一堆书籍里,找到了需要的资料。
正当她着手拿出文本,准备推回抽屉时,一溜布条被顺带牵了出来。
绘羽好奇地拉扯开,举在天光底下审视。这根布条像是被收藏了许久,印花染料早已退了色。其上有几块暗红的痕迹,像是风干的血。那几个花纹,落在视野里总觉得似曾相识……
电光火石之间,她灵光一现。
这不就是……她曾经从裙摆撕下来给晶包扎用过的布料吗?
绘羽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这块布。蹙起的眉心翻涌着无法言说的情绪。忽然,她迅速将布条塞回抽屉,下楼,离开了中原中也的家。
在带着资料赶往中原中也办公室之前,她急匆匆地上楼,打开了自己家的房门。
·
中原中也是在下午两点钟才彻底结束了上午的工作。阖上钢笔的那一刹那,他不曾停歇地踏出了办公室,乘坐电梯下楼。
——绘羽还在楼下等他。
虎次郎把资料交给他的时候,同时已告知了他,绘羽说今天下午会等着他一起去吃饭,他什么时候结束,她就在楼下等成什么时候。
……不舍得她饿着等太久。
所以他调动了全部专注度,加快效率将手里的工作处理完毕。
步出电梯,远远地看见熟悉的身影,徘徊在长椅边等候。灿烂的金色匍匐在她脚下,把她的影子拖在地上,拉长成孤孤单单的一道。
但现在他加入了,所以那道孤单的影子有了另一半契合。
绘羽朝他招了招手,“走吧,我们现在去吃饭。”
举动抬落间,星星点点璀璨的光晃在他眼前。中原中也凝神观察着她的指间,发现左手中指正戴着一款戒指。这是他此前送给她的首饰中的一项,从没有见她戴过,甚至没见过她碰过一丝一毫。
然而今天,却被她大张旗鼓地套在了左手中指的位置。
——代表热恋的位置。
“绘羽,你这是……”
“怎么了?不好看吗?”绘羽扬起嘴角,直起手掌将戒指面向他,“难道我戴着它不合适?”
中原中也怔愣了几秒,忽而也笑了,“合适,怎么不合适,你戴什么都是好看的。”
“只是位置不太对,”他拉过她的手,取下戒指圈进她的左手无名指,“应该戴在这里才行。”
绘羽歪过头,打趣他,“那要看你表现咯,中原干部。”
右手覆上左手,准备将戒指从无名指处取下。
被中原中也敏捷地阻拦,温和道,“摘下戒指是随时都能做的事,今天就让它先戴在这个地方吧。”
他牵过她的手,和她肩并肩地走在街道上。
日头正暖,惠风和畅。
街头荡过一阵一阵清幽的花香。
……看来是春天要到了。
绘羽想。
走过一个十字路口,中原中也忽然道,“今天上午我接到了迹部君的电话,他把他从英国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了我。”
绘羽颔首,“好,这些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你的工作,我就不掺和了。”
绿灯亮起,继续向前走。
一个半大的小女孩举着小风车,欢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遗落了一地携风带露的笑声,铃铛一样,清脆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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