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天气不错,夜空舒朗无云。月色在地面上铺开一大片银白色。绘羽和中原中也并肩踩着月光在前,中原中也的一两个副官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枯叶踏碎的细微破裂声窸窸窣窣。
“今天宴会上,我看和你说话的四宫小姐比之前看着要更圆润一些。”中原中也找了些话闲聊。
谈话间,他身上的酒气也蔓延过来,浓烈得快盖住了她鼻间的甜味。他们两个今天晚上喝的酒量,怕是不相上下了。
绘羽点头,“嗯,辉夜怀孕了,算算好像有两个月了吧。”
“哦,这样啊。那真是恭喜四宫小姐了。什么时候我看看让人送些贺礼,”中原中也又扯了些别的,“还有,我感觉伊井野小姐和石上先生之间的举止也不太一般。”
“他们是恋人关系呀……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订婚了,”绘羽顺嘴回应,忽而又想到高中时期那段日子,有些感慨,“他们几个的关系,我也是从头到尾都见证过。现在有了这么一个结果,我这个旁观者也算圆满了。”
中原中也低头踢了脚边一颗石子,侧头玩笑地看着她,“但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绘羽长长呼出一口气。酒精在血液中四处游走,神经一点一点被麻木。麻木中,心底最深处的感受冲破了压制涌上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直以来从未对人说出的真实想法,已经摊开在中原中也面前。
“也不算不高兴吧,只是我觉得……太辛苦了呀,”她闷闷道,“好多次我都看见辉夜郁郁寡欢的样子,还有偷偷地哭。高兴的时候一切困难都不作数,难过的时候好像天要塌下来了,情绪大起大落,总觉得好累。”
“但他们最终还是获得了一个好结果。”中原中也开解着回应她。
“好结果是好结果,但是……”绘羽顿了一下,“我私下里总会怀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值得。”
“在这样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是不是够牢靠的东西上费尽心思,真的值得吗?”
中原中也在此刻品出了一点不对味来。有些没有看清的疑虑隐隐起了一个由头。他蹙起眉,行进的脚步停滞了几秒。
“绘羽,你……”
她没给他讲话的时间,借着酒劲的冲动,自顾自地把埋在心头多年的想法一股脑全倒了干净。
“你看我父亲……当初我母亲忽然离世的时候,我父亲几乎天天在哭,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不想吃,最后哭到进了急诊。他心脏的毛病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当时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叹他对发妻情深义重。”
“但是你看他现在和我继母还不是好好的,两个人和和美美,还有了我最小的弟弟,过去的也都过去了……当然我也不是在批判他什么,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只是觉得……这种流动的,说不准的东西实在是太飘渺了。”
蜷在掌心间的指尖,紧紧掐进皮肉中。
但她没有丝毫的感觉。
她不是一个喜欢把自身的伤疤揭开开给人看的人,也不习惯和人谈论自己的真实感受。头一次对别人剖白自身,就像是蓄满的水池泄了洪,铺天盖地而来,要将她吞噬殆尽。
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算了……就这样吧,本来抽象的事物就不能作太多指望。”
中原中也有些沉默:“绘羽,你有些事情也想得太清楚了。”
她苦笑了两声,“是呀,想得太清楚了,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最牢靠的关系,或许也就只有利益了,”她说,“利合则聚,利尽则散,及时抽身,两不相欠。”
中原中也紧抿住唇。他两双手插.进衣兜内,渐渐放慢脚步。落叶碎裂的声响越来越轻,慢慢减弱,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四周再也没有了声音。
中原中也停在了原地。
绘羽还在继续往前走着,逐渐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她回头,看见中原中也落后她几步,一动不动,仰起视线盯着头顶的月亮在看,有些专注又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迷惑地倒退了回去。
还没来得开口,中原中也先叹息了一声堵回了她的话。
“及时抽身,两不相欠,”他慢悠悠地重复,垂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晕了月色一样的白,“两不相欠,真好,真有道理……绘羽,你是这样想的吗?你是不是也是这么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的?”
突如其来阴阳怪气的一招,攻击得她来不及招架,“……中也,你想说什么?”
看他漠然的神情,绘羽瞬间酒醒了大半。
糟了,这是又要开始犯大病的前奏了。
本着提前预防,不想把事情搞僵的心态,绘羽及时收了声,迅速转身离开。惹不起还不躲起吗?这个时候当然快走才是最后的办法。
然而中原中也不依不饶,三两步追上来抓住她,“绘羽,你是不是从头到尾对我都没有一点在意,你对我的一切都是在做戏,强颜欢笑而已……哦,对对,怪不得你会找迹部君,及时抽身,是吧?”
绘羽瞪了他一眼,使劲地想抽回手。但他力气太大,没挣扎开。她跨出了两步试图赶紧远离他,又被他拉扯着撞回到他怀中。
“你放开我……”绘羽慌慌张张地回头打量那两个下属一眼,又急又气地低声催促他,“别在这里拉拉扯扯,还有人看着呢。”
他全不理会,一门心思揪住这个问题不放,“你看,你不回答,就代表我的猜测是真的?你果然是这么想的。”
这番不饶人的胡搅蛮缠气得绘羽快晕厥过去。被人胡乱扣一通帽子,这还能忍?绘羽越想越气。火气一上来,理智被践踏,她再也顾不得许多。
“你乱说什么呀?!”她推了他一把,“我和迹部君之间的事情,我没给你说清楚过吗?你现在来兴师问罪,你到底想干什么?”
中原中也不肯放过:“那你说,你去找迹部君是想干什么?”
绘羽理直气壮地大声:“你自己说的英国那边贸易出了问题,我这不是在帮你想办法吗?!我一片好心,你这么揣测我,我还不如把我的好意全拿去喂狗。”
中原中也更加振振有词,“你帮我想办法,你怎么不知道来和我商量,偏要去找其他人?”
绘羽更气了:“你自己都感觉棘手了,我和你商量有什么用?该有的人脉不用,我跟你一起坐办公室被动等着,又有什么好处?”
中原中也又不说话了。
他缓缓地松开手,再次仰头盯着头顶的月亮看。月色与风一起吹动他鬓边的发丝。他抬手解开衣领间的一颗纽扣,从风中又轻慢地开口。
中原中也:“我知道的,你从来就不在乎我。你不在意我的想法,不在意我的感情,不在意我的一切,你什么都不在意。”
绘羽:?
中原中也:“我早就该清楚的,你当初本来就是被我强迫留在身边,你本来就对我没一丁点喜欢,你对我都是在逢场作戏的表演罢了。”
绘羽:??
“中也,你酒又喝多了,我觉得你现在脑子不清醒,你应该先冷静一下再和我说话。”绘羽收敛起怒意,试图用淡然到漠然的语气给冲突降温。
和一个喝醉的人是没法讲道理的,她得避免双方处于在情绪顶峰时地不理智沟通。不然再这么吵下去,谁也不让着谁,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
她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再次转身离开。
中原中也显然不会让她这么轻易逃脱。他又一次不屈不挠地追赶她,即使被绘羽三番四次狠狠推柜他的动作,也不放弃,甚至还十分有理有据地和她辩驳。
“我清醒,我怎么不清醒,我清醒得很,”他扒拉着她的袖口,“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在不在意我,你在乎你的朋友,你的家人,甚至多年未见的迹部君你也能关注他,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心思也放一点在我身上?”
绘羽实在是不胜其烦,不堪其扰,用一种决绝的语气驳斥他,“你老是探究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你当初也没跟我要求这些啊?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不就行了?!”
“是啊,我当初是没跟你要求这些,那架不住我得寸进尺,贪得无厌,我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啊。”
绘羽:???
这都已经胡言乱语到乱用成语了。
虽然早见识过他喝醉的一面,但这种场面还是超出了她的应付能力范围。
厚着脸皮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绘羽真是束手无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信用!”
中原中也大喇喇地挥手,一副耍无赖的样子:“我都黑.手.党了我还讲什么信用。”
他使出压制敌人的力道揽过她,“绘羽,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懂这些呢?”
眼看自己上司已经在动手动脚,绘羽小姐使劲挣扎。不紧不慢跟着的副官们立即冲上来,在事态无可挽回之前,做好自身的调节工作。
左边一边拉,“中也大人,中也大人,你冷静一下,咱可不能耍流氓啊!”
右边一个劝,“中也大人,这不是敌人,你别把花山院小姐弄伤了!”
在酒精作用下,中原中也的反应力和行动力拉到顶峰,十个百个敌人尚且不在话下,更可况两个没有拼尽全力的下属。他一掌一个,倏忽一下将拉架的两个人推开。
“我他妈还能不知道是花山院小姐?要你们来说,我是瞎的吗?我和她之间的事,你们杵在这干什么?都给我一边去。”
绘羽趁着他们三个人纠缠的间隙,脚下生风跑得飞快。见着他又快追赶上来了,急得什么礼仪礼貌也不顾了,向两位下属超级大声:“赶紧把他拉下去清醒清醒!”
“好好,花山院小姐您别着急,中也大人我们来劝,”为首的副官虎次郎一边安抚绘羽,一边拦住中原中也,“中也大人,您和花山院小姐都冷静一下,在气头上两个人是没办法沟通的。”
两个副官说着好话,好说歹说才让中原中也逐渐放缓了脚步。
绘羽抓住这个间隙跑得越来越远。
虎次郎向着她的方向朗声询问, “诶……花山院小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啊?”
“回东京!”绘羽这边气还没消,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再也不回来了!”
中原中也不甘示弱:“那你就别回来了!”
绘羽同样不服输地拿出压他一头的气势:“不回来就不回来!”
“花山院小姐,您需不需要……”
虎次郎上前两步,被中原中也眼疾手快地抓着衣领像拎小鸡崽一样拎了回来。
“别管她,让她走。”他叉着腰恶狠狠道。
虎次郎又手忙脚乱地安抚这头,“好好,我们不管她,不管她。”
然后偷偷向另一个人努了努嘴,让他赶紧摇人偷偷护送绘羽,直到安全抵达东京为止。
中也大人说不管,那哪能真不管呢。气到极点的人说的话,都作不得数。
这么晚,万一真出事了,怕是他们后悔都来不及。
第66章
绘羽离开东京的时候高高兴兴, 不到三小时,返回东京的时候垮着个臭脸。
幸好父亲继母都还在爷爷那里,看家的管家也在库房里收拾一大堆礼物。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独自发脾气——随手抓一个抱枕,把它想象成中原中也乱rua,rua成一团然后用力摔在地上。
气撒完了, 她独自坐在床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
委屈?气恼?伤感?
不知道, 只剩下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流, 把心里所有的东西哭尽了,哭累了, 就睡着了。
绘羽在家里一连待了一周, 期间再没和中原中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好像他这个人就此消失,从来没有进入过她的生活一样。
……有些不太习惯。
哪里有点不太对劲。像是身体里完整的部分生生被挖走, 和谐和平衡的状态被打破, 只能靠剩下的残缺勉强维持生活。
由此,她连续几日一直是无精打采的神色,饭也吃不下几口, 出去逛街也提不起兴趣。父亲和继母看她一脸恹恹的模样对她的关切, 也被她随便想的借口打发了。
但是躲,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开学日期临近,她不可能再在东京一直无限制地逃避下去。
……回横滨的话,她该怎么面对中原中也呢?要是他不来找她还好, 万一他去学校门口堵她, 要怎么办呢?
……不行不行,他不来找她这种事, 一点也不好。
一切收拾停当,正等待和父亲一起离开东京的绘羽倚在门廊。虬扎成结的心绪密密麻麻地纠缠。她低头看着脚上的皮饰金属扣。模糊的金色晃得眼前有些茫然。
父亲坐在门前的矮凳上,一边穿上皮鞋,一边和继母讨论着公务上的事情。
“……你这几天去横滨视察,自己要多注意一点。我已经让工厂那边多安排了些人手,应该不会让人钻了空子。”
“哪有这么吓人,收购这样的事情我们之前经常处理,都是熟悉的业务了,没必要这么紧张。”
“哎,这次又不一样,对家可是个不好对付的……我提前打听过了,那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没少干。”
“知道了,到时候有什么问题我随时和你商量,”父亲站起身从继母手里接过公文包,拍了拍绘羽的肩,“走了,绘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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