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问了军医。
军医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重新开了药。
一种内服,一种外敷。
他很自责。
如果他再能多给她一点点关心,或许她就不会生病。
在此之前,温予的身体一直很好。
又或者说,她从来没有在霍无羁面前生过病。以至于让霍无羁以为她的身体很好。
至少,没这么糟糕。
霍无羁本以为,帮她擦汗换衣已然是最艰难的。却没想到,卡到了喂药这一步。
他没有见过生病的她,自然也就没有给她喂过药,故而也就不知道,灌下这么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有多艰难。
尤其是在她神志恍惚的时候。
每次喂药,她都下意识拧紧了眉心,紧闭牙关,需得花费好些力气才能掰开她的嘴巴。
当然,手段冗杂。
时而低哄,时而强制。
纵然这样,一碗药汤灌下去,她也总能吐出一大半来。
也许是因为她的戒备心比较强。
即使昏睡,也依旧在防备。
两碗药汤下去,霍无羁便有了经验。
后来,每次熬药,他都拜托军医多熬两碗出来。
这样下来,即使她再吐,三碗药灌下去,肚子里存下的,刚好是一碗的量。
三天后,温予身上的高热总算是退了。
午夜。
大帐里只零星三两盏油灯燃着,时不时噼啪一声,爆出三两灯花。
噼啪声落,温予卷翘的眼睫轻轻颤动,随即睁开了眼睛。
灯光昏暗,满帐都是难闻的中药味儿,嗅到这味道的一瞬间,温予下意识拧起了眉。她从心底里抗拒这个味道。
她偏了偏脑袋,最先看到的,是伏在床榻边上休憩的那道黑影。
温予看不清他埋在臂弯下的那张脸,但脑海里自动浮现出霍无羁那张清隽又温柔的面庞。
甚至,温予能从他绵长的呼吸声中感觉出来,他好像睡得很沉。
温予没说话,四肢的酸涩感隐隐传来。
她正准备从被子里把胳膊抽出来,她顾及着已经睡着的霍无羁,刻意放缓了动作。
她甚至都没能把胳膊抽出来,只轻抬了一下,却还是惊醒了他。
不等他抬起头,下意识的,他伸出手臂圈住了她,轻轻拍打着她内侧的胳膊,像哄小宝宝一样,柔声说了句:“阿予乖,我在,没事的。”
话落,霍无羁坐直了身体。
一时间,四目相对,满帐静谧。
对上她眼睛的一瞬间,霍无羁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霍无羁往前凑了凑,兴奋说了句:“阿予,你醒了。”
夜间,温予的视线不怎么好。方才对视的时候,她只隐约看到了他的轮廓。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他的脸。
稍显凌乱的头发,眼底大片乌色,下巴上泛青的胡茬,疲态尽显。
现在的他,哪里还有半点往昔俊俏的模样,温予心里一惊。
“你...”
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的不像话。
“先喝口水,不着急说话。”
霍无羁已经站起身,从一旁的几案上端了碗盏过来,另一手托起她的脖颈,把水递到了她唇下。
“慢慢喝,不着急。”
干涸的唇.瓣被清水浸润,霍无羁看着,喉结下意识滚动。一碗清水下肚,温予的嗓音比刚才清亮一些,却依旧喑哑。
“我...睡了多久?”她换了一个问题问他。
“三天。”话音未落,霍无羁的手已经探到了她的额头上。
手背贴合她的脑门,只一瞬,他又把手收回来,帮她掖了掖被角,说:“还好,退烧了。”
说这话时,霍无羁的眼睛里已经酝起了一抹清浅的笑意,像远天繁星,闪烁又明亮。
“这三天,你是不是都没怎么休息啊?胡茬都长出来了。”恍惚间,温予已经把心里想的话问出了口。
“怎么会,刚才我还睡着了。”霍无羁又问:“我这样...很丑吗?”
温予怔了怔神,仔细打量他一会儿,郑重摇摇头,说:“不丑的,好看。”
霍无羁听了,面上生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灯光昏暗,温予并没有察觉出来,只觉得他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温予在床榻上躺了三天,除了每日灌下去的汤药,米面未进。
霍无羁生怕她醒来没有东西吃,这三日,一直备着餐食。
他一直很体贴。
不等她说饿,他就把已经加热过的餐食端到了她的面前。
温予看着他消瘦的面颊,便知道,这三日他也没怎么吃。所以,她在吃东西的同时,也强迫他吃了一些。
尽管他一直说自己不饿。
大帐内只一张床榻,如今被温予占着。
霍无羁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张只比人宽一点的窄木板,用两条长凳支撑着,勉强算是一张‘床’。
温予趁着他去帐外的空档,把他已经铺在上面的被褥收了起来。
他已经三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了。
她不想他睡在连翻身都困难的木板上。明明被她占着的这张床,能睡下他们两个。
霍无羁从外面回来,一眼看到空荡荡的木板。再一抬眼,又看见温予背对着他重新铺床。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是他的。
空荡荡的,越发显现出她纤细的腰身。
意识到她在干什么的霍无羁,脚步骤然停滞,心脏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当晚,霍无羁是在床上睡的。
他在外面,她在里面,中间隔了好大一片,甚至能再躺下一个人。
自温予知道她很快就会和他有一个女儿之后,心中那道关于异性的防线开始慢慢消散。
霍无羁却是心潮澎湃。
他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翌日,他睡醒时,温予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了他怀里。
她的胳膊,紧紧圈着他的腰身,脑袋贴着他的胸口,另一条腿压在他的腿上,将他压的死死的。
而他,浑然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后来的几日,他们依旧这么睡。
温予每次睡熟了,都会无意识摸到他身边来。
霍无羁睁着眼睛,一动不敢动,静静感受着她的手和脚一点点攀到他身上来。
他的身体逐渐火热,她却攀得更紧了些。
等温予的身体完全养好,祁放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至少可以下地了
霍无羁带她见了祁放之后,便带她离了营。毕竟她一个女孩子,不能总住在军营。
他专门花了两天的时间,带她回了敦煌郡。
他在敦煌郡是有府邸的。
先帝在世时,随着那道封官的圣旨一道赏下来的。只是京城中人,鲜少有人知道。
而他也不愿张扬,故而除了祁师父和秦未,旁人根本不知道他这座府邸的位置。
敦煌郡不及京城,但府邸却比京中的宅子要大很多。府中没有丫鬟或者嬷嬷,只两队护卫。
话不多,却很全能。
无论是厨艺,还是洒扫,都是他们轮流做。
这是霍无羁第一次来北疆,更是第一次来敦煌郡。
但他府中的那些护卫,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并恭敬唤他‘公子’。
霍无羁离开前,把护卫长叫去了书房。
后来,这些护卫唤温予‘小姐’,甚至比对霍无羁更恭敬。她随口说个什么话,他们都能记在心里,似乎是把她当成了这府上另一个主人。
这三个月,霍无羁大部分时间都在营地,只回来了四回。
每一回,都是傍晚回来。翌日大早,温予还没醒,他又纵马离开。
急匆匆的。
但他却乐此不疲。
偌大的府中,只有温予一个女孩子。但这些黑衣护卫,却从来没有感到过不适。
他们的分寸感拿捏的很好。
不多看,不多问,只默默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偶然的一次,温予无意间逛到后院。
凛凛寒冬,他们却赤着上身,在校场比武。他们似是没有料到温予会平白跑到校场来,猛地见到她的身影,一个两个着急忙慌的从地上捡了外衣遮挡。
但温予还是看见了。他们的右上臂上,都刺着同样形状的一个刺青。
温予眯着眼睛辨认了一番,好像是一幅鬼面。
头顶冠帽,嘴吐獠牙,眉毛像两团正在燃烧的烈火。风格有点像她之前在青城民俗节上看到的傩戏上的判官小鬼的面具。
第98章 拨雪寻春(二)
寒来暑往, 冰消雪融。
天气慢慢转热,温予也逐渐褪下了棉衣。
霍无羁还是不常回来,但隔三差五的, 他就会差人送信回来。
譬如, 前几日打了胜仗。
又譬如,营地又往西挪了几里。
...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可就算是这样,温予仍然摸不出他的准确方位。
有几次, 温予在家做了好些糕点, 准备送去营地给霍无羁尝一尝。
她也当真骑马去了。
当然,陪她一道同行的,还有一队府里的护卫。
他们一行人赶到霍无羁之前在信上说的地址时, 那处已经空无一人,仔细观察的话,甚至还能发现, 大片驻扎营地的痕迹。
好几次都是如此, 她总是慢一步。
怎么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但霍无羁的书信依旧会隔三差五差人送回来,无论他身在何处,从来没有间断过。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从没有间断过的书信,抚平了温予那颗焦躁不安的心。
尽管她晚上依然会做梦。
但梦中,已经不是刑台上的场景。
而是北疆兵士震天撼地的嘶吼声。
她在营地养病的那些时日, 有幸见到过这一震撼场面。
从此,便记在了心里。
北疆战士骁勇,霍无羁好像也喜欢这里。
如果她能劝说成功, 让他日后不再回京, 那他的结局,也许就真的可以改变。
日子还长, 她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劝说他的。
慢慢地,温予放弃了去营地寻找他的念头,而是待在府上,安心等他的书信。
敦煌郡不比京城。
这里气候干燥,雨水很少,风沙很大。
尤其寒冬。
每次出门,大风裹挟着砂砾,吹在脸上,打的生疼。
故而,大多时候,温予都是窝在书房。
一杯热茶,一本书卷,一看就是一天。
府邸后院,有一个藏书楼。楼里藏书丰富,种类繁多,且大半都是孤本。
听护卫说,这楼里的藏书,是先帝在时,随这座府邸一道赏下来的。护卫还说,这些藏书,是先帝还未登基时就存下了的。先帝欣赏公子的才华,故而将这些藏书一道赏赐下来。
温予知道霍无羁和先帝的关系,便没有再多问。只每隔几日,她就去藏书楼选几本书来看。
她看的书很杂,有缠.绵悱恻的爱情话本,也有灵异志怪的恐怖故事。但更多的,还是敦煌郡的县志。
本来她最想看的,是占了满墙的兵书。
她也当真是拿了几本。
古兵书用字考究,用的又都是日常生活中鲜少使用的繁体字。三两日过去,也才不过读了几行字。
可就算是这样,对于兵书上的意思,也依旧云里雾里,不得其意。
温予知道,这些书卷都是先帝对他的情谊。所以,她又将这些看不懂的兵书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后来,天气慢慢转热。
温予也不再囿于府中各处。闲暇时候,她开始往外走。就像之前在家的时候一样。
她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高中的时候,邻里都夸她乖巧懂事不乱跑,成绩还好的不得了。实则,假期时候她之所以窝在家中不出门,正是因为她小时候把家附近都玩遍了。再加上高中学业繁重,她没时间出去玩。
以上种种,她展示在外人面前的,便是旁人口中的乖巧懂事的形象。却鲜少人知,她骨子里充斥着的,是满满的自由和肆意。
早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大一都还没结束,旁的同学甚至连学校周边的公交、地铁线路都还没有摸清楚的时候,她已经把周边城市都游遍了。
毕业旅行时,她和表哥还有几个朋友曾一起自驾大西北。他们一行人从兰州出发,途径武威、张掖、酒泉、嘉峪关、瓜州、直抵敦煌。
他们在西北待了差不多一个多月,赏玩了好些地方。
譬如,敦煌、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玉门关。
譬如,鸠摩罗什寺,大佛寺,雅丹魔鬼城。
...
等等等等。
原本,她的毕业旅行是打算在沿海城市的,这是在她大三的时候就定好的。
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她毕业那年,好几个沿海城市淹死人的新闻铺天盖地的在网上传播开来。
舅舅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出门不安全,便差了表哥来说服她。
表哥的研究生论文是和河西走廊有关的,温予拗不过他,又确确实实没有来过大西北,头脑一热便跟着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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