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丞相是个顺杆上爬的老狐狸,又是撞柱又是抢地,大义凛然以死明志的模样无不动容。林滢成为公主府人质,丹阳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果如长孙蛮所料,举棋不定,斟酌复斟酌。
虽然再等上半个时辰,丹阳从临潼调来的林家亲兵就能赶来了。到那个时候紫宸殿局势大变……不过萧望舒可不会留给她这个机会。
丹阳只能求助看向她哥。
谁知皇帝正被淑妃两母女哭得头疼,当即一拍板让大家各退一步。
这会儿,萧望舒已经无意再做纠缠。
她今日调用三千禁军,是打着保护陛下的名号入宫的。无人置喙,本就要速战速决。
若丹阳兵至,紫宸殿内撕破脸来,一旦被打上“叛军”烙印,萧望舒不反也得反了。
两相权衡,大家都不得不采纳皇帝的建议。
当然,最后结果于萧望舒的计划并没有太多出入。
淑妃被褫夺主位,长居永巷;文丞相功过相抵,闭门思过。现在,丞相府事由暂由丞相征事高佑接管。
高佑是公主府这边的人,算下来文家势力也能瓦解的七七八八。
……
忙碌了一夜的众人都很疲惫。到了第二日下午,长孙蛮才坐上出宫回府的马车。
她安分坐在一旁,乖巧得不似平日。萧望舒在闭目养神。寂静的马车摇摇晃晃,长孙蛮昨夜没怎么睡好,到这会儿开始犯困。
“昨儿没歇息好?”
长孙蛮困意顿消,小脑袋跟拨浪鼓似的摇头否认:“没有,我睡得很好。不信你问小葵。”
昨晚装睡,万俟葵半夜来看了她一次。
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后,长孙蛮放弃挣扎。
萧望舒漫不经心盯了她一眼,“我记得你是去了平就殿。怎么突然离开了?是学堂里不好玩吗?”
学堂里当然不好玩啊!
长孙蛮没敢说实话,嗫嚅着嘴:“老师在考算学,我在那里等得有些无聊,便出来了。”
她娘无法理解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所有的问题都让人窒息。
“既然无聊,为何不进去同考?”
“我,那个……刚想进去就考完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林滢是怎么一回事?”萧望舒揉着眉心,那里很快留下道红印子,“你俩不是打小就不爱待在一处吗?”
长孙蛮只想当场表演原地去世。
她急中生智,一边整理呈堂公证,一边佯做无知地问道:“那阿娘先告诉我,为什么陛下要惩罚淑妃娘娘?”
萧望舒淡淡扫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着:“三十六计这本书,你可读完了?”
长孙蛮点点头,“这是老师去年布置的课业,我听小葵念完了。”
“那其中有一计,名偷梁换柱,是为何意?”
“……以假代真,以劣代优。阿娘,你的意思是淑妃娘娘偷梁换柱?可她为什么呀。”
长孙蛮很不解,只生了霜霜的淑妃怎么可能偷梁换柱呢。
她这么做的用意何在呀!
――换一个皇子总比换公主来的强吧。
萧望舒却不欲多说。她有些敷衍回道:“差不多吧,人各有命而已。好了,你现在该回答我的问题了。林滢是怎么回事?”
早想好了思绪的长孙蛮迅速坦白:“是林滢先来找我的。她骂我,我很不服气,就跟她比谁能最先到陛下那儿,结果我俩都想抄近路,然后就一起来紫宸殿了。这没比出结果来,林滢在发脾气,我急着跟她掰头、啊是辩论,就没顾上霜霜,然后……”
她瞄眼去看萧望舒,发现她娘笑意很深:“骂你。她骂的什么?”
有一说一,长孙蛮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她骂我懒虫。”
萧望舒笑出声,点点头:“嗯,骂得不错。”
“……娘!!”
突然间,马车急停。
长孙蛮嚎了一嗓子,完全没有想到这还有停车功效。
萧望舒却反应很快,她一把将长孙蛮揽在怀里,下一秒,马车开始剧烈得颠簸前行。
长孙蛮抓紧了她衣袖,“阿娘?”
萧望舒摇头:“别说话。等会儿有机会,你就从后边儿……”马车又戛然止住。
骏马嘶叫,杀气腾腾,刀剑声铮鸣入耳。
长孙蛮头一回在现场感受到死亡威胁,她不由抖了抖身子,蜷缩在萧望舒怀中。
“殿下!快――”刚靠近车厢的亲卫猝然没了生息。
萧望舒收紧手心,眼底惊疑不定。
出宫到公主府的路有很多,但少有人知她疲累时更爱走这条小道。文家刚一倒台,在这个时候选择出手的人,要么是敌人,要么是急于割裂的同盟。是公西氏,还是薛皇后,抑或魏太尉……
“长公主殿下。”
不!这个声音是――
萧望舒的眸光微滞。她面容冷淡,恢复平静的神色恍若未闻。
“君侯有令,命我等恭迎郡主。”何错手执长剑,一滴血迹滚落颔下,“望殿下开恩放人。”
长孙蛮一下蹭起身来,目光几乎能穿透紧闭的车门。
何错,她爹身边的死士头子,若非必要从不离身。可她明明记得往年都不是这样请人的,怎么今天直接来干架了啊!
萧望舒面无波澜:“孤若不放,你又奈何。”
何错一横刀锋,“殿下尊贵,我等自不敢妄上。但王统领生杀大权,全在殿下手中。”
“何错,你放肆!”
何错眼皮子都没撩一下,“属下不敢。”
瑟瑟发抖的长孙蛮:我看你敢得很!
虽然不明白形势,但长孙蛮从几句对话中隐隐猜到了几分:她娘大概率是去派王野搞事情了,不然紫宸殿那儿不会是万俟葵去领兵进宫。而这个搞事情的对象,很大可能是她亲爹燕侯。
所以她爹的亲卫头子杀过来……打算抢她走?
长孙蛮面色古怪。这种略显幼稚的行为,怎么会有小孩子抢洋娃娃的强烈既视感。
……
萧望舒少时傲骨烈性,从未有过低头,即使众人哗议中宫无子,她也能对成宗提出“进学谋士”的想法。然平就殿五载春秋,造就的不仅仅是萧望舒,还有日益壮大的乱世党阀,诸如长孙无妄。
对,没错。长孙无妄,拥有这么一个装逼妥妥霸气侧漏的古早名字,就是她的亲爹燕侯。
虽然吧,这七年来她爹娘这段堪称丧偶式婚姻蜚声十三州,但长孙蛮却觉得没有什么不一样。
如果说她娘把她当眼珠子在看,那她爹对她可以说是当命根子宠了。
除了少有入长安相见,不能像寻常人家的父母陪伴她身边,其他事情她爹可谓是面面俱到。从元夕到腊八,凡逢佳节,幽州府那边总会快马加鞭送来东西,有些时候是她爹偶然得到的奇珍,有些时候是些应景的稀奇古怪小玩意儿,不重样的一箱箱堆了满车。
当然了,若碰巧让她娘撞见了,那些箱子就会被抬进后院小楼。长孙蛮还没摸热乎,就听到她娘美其名曰来一句不能耽误课业。
总而言之呢,长孙无妄这个父亲当得还算及格。这些年纵容无度的地步就连长孙蛮也深深感慨,要不是她长于萧望舒之手,估计就她爹这副样子,不用十八年,就八年她都能成长为幽州一霸。
……
马车外,兵戈声依然未止。
萧望舒冷笑:“王野的确是孤的手中刀,可他失败了,只能说明无用。无益之刃,孤从来不屑掌握。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王野任他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长孙蛮呆滞。同样的,何错握剑的手也是一僵:“殿下此话当真?”
“当不当真,你心里清楚。还有,”萧望舒闭眼静了两息,“燕侯如若平了怒气,麻烦遣人到公主府知会一声。孤虽刻薄,却也有一口薄棺敛葬。”
长孙蛮抓住她娘的手。
自她出生时,就有王野的影子。看得出来,这名亲卫统领追随她娘很多年,或许是跟万俟葵一样,打小就在身边伺候。
而何错同样如此。一个是她娘的亲卫,一个是她爹的死士。虽然阵营不同立场相悖,但这两位都不约而同待她极好。
这次随行的亲卫没有防备,被她爹的人杀了大半。再打下去,不是她娘出事,就是何错等人被赶来的府兵缴杀。而且……王野也会丢掉一条性命。
长孙蛮咬唇,“阿娘,阿爹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想见见我,我去看一看他就好了。”
“不行。”萧望舒干脆闭眼,任凭长孙蛮怎么摇晃,都不再理会。
车外一片死寂。
半晌,何错放下剑,唇角笑意讽刺:“殿下的话,属下一定带到!不过今天郡主……”
“我去!”
车门轰然打开。
长孙蛮动作迅速地爬下马车。她站在地面上,看见她娘蓦然推开车窗。
第7章 长安(七)
距离再见她爹,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长孙蛮一想想自己要阻止她爹娘相杀,脑袋就很是头疼。
她思考来思考去,一路对何错问个不停。
比如――
“我爹他吃好了吗?睡好了吗?”
“我爹他最近很闲吗?”
“我爹他又多了几个朋友?”
“这几个朋友……是男是女?”
何错哭笑不得,安抚住她:“小郡主,您马上就要见到君侯了,这些问题自会知晓。”
长孙蛮气滞,“你就不能提前给我来点预告?”
“预告?”
“就是预先告知情况。”长孙蛮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你看啊,我跟我爹好歹也有一年没见了吧?我连他长啥模样都记不清了,一会儿进去要是喊错了爹,那多难看啊!”
何错正色:“君侯天人之姿,常人难比,郡主定不会认错。”言下之意看见帅哥别犹豫,上去喊爹就完事。
长孙蛮闭麦,她不想浪费口水在木头身上。
一行人马停在一处别院,按日头估计,他们只走了小半个钟头,应该还在长安周遭。
何错抱着她下马。寒冬腊月,路行颠簸,虽然她被厚厚的兽皮毯子裹得严实,身上不冷,但鼻子不太舒服,刺刺的泛疼。
等双脚重新踏在雪地上,长孙蛮不由打了个寒颤,她扯着何错衣袖,示意他低头:“抱我进去。”
“……?”何错不太懂。
长孙蛮开始牙齿打架,她愤愤抬起脚尖,绣着白兔的鹅黄鞋面洇开深色,“这是丝履,丝做的!不是革靴,不防水!!”
何错脸色一变,连忙将她抱起,又吩咐人赶紧去烧备热水候着。
他是长孙无妄的身边人,自然清楚长孙蛮的身子有多弱,不然也不会想到在马匹上带着厚毯。可百密终有一疏,他一介男子,肯定不懂女儿家的华服美衣只为装饰,根本就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好在热水来得及时,长孙蛮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到底没冷着。等她迷迷糊糊从浴桶里出来,登时被眼前景象吓得一激灵。
她爹派过来的美貌婢女不少。长孙蛮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排排环肥燕瘦,艰难出声:“你,你们都是我爹的人?”
小姐姐们温柔一笑,齐声行礼道:“奴婢生是君侯的人,死是君侯的鬼。”
长孙蛮眼前一黑。
……
别院另一处,山石嶙峋,积雪初消,枯木交错遮掩,斜斜盖住假山上的角亭。八面垂有素纱,越顶的寒风略有阻碍,顿时消褪不少。
何错正跪在亭前,长剑杵地,脸色平静如常:“属下失责,请君侯处罚。”
寒风呼啸,有人笑着问他:“人都送过去了?”
“按您的吩咐,这次随行死士已挑出十二人,皆扮为婢子侍奉在郡主身侧。”
“那丫头什么反应?”
“……郡主,似乎有些不快。”何错想了个折中的词。
素纱被一柄折扇挑起,朦胧露出萧疏清隽的男人。他的肤色极白,衬得素纱下那瓣红唇更艳,没有束冠的乌发垂过肩侧,更显得笑意慵懒,“这丫头,似乎一直都不待见我这儿有姑娘……唔对,你见到她了?”
何错不假思索:“没有。车门一直紧闭,属下不曾得见长公主。小郡主也是后来自行下车的。”
长孙无妄慢悠悠步下台阶,他按着何错的肩,错身而过,“好了,我要去看阿蛮了。南崤道扣下的人马,你处理好。”
“那王野呢?此人如何处置,是杀是……”
“送回去。不过,”手中的折扇拍了拍掌心,长孙无妄温和笑道:“礼尚往来。死了多少弟兄,一并还在他身上。记住,公主府见不得血腥,把人收拾干净。”
……
长孙蛮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她爹豢养美娇娘一事。
就连长孙无妄进来时,她仍然恹恹伏在桌案上,满脸绝望。
她本来还打算琢磨琢磨,看能不能让她爹娘见个面,缓和一下关系。最好能顺水推舟,两个人握手言好。
结果这一排排的小姐姐,直接让长孙蛮气得几欲捶胸:老爹,你这是在搞我心态啊!
长孙无妄摸了摸她的小脸,感知到温度适宜没起高热,才神色微松,道:“阿蛮在干什么?”
长孙蛮拍开他的手,扭过脸不说话。
她爹自个儿找了个地方坐下,先倒了杯茶,再支着下巴静静看她。
长孙蛮深呼吸,“阿爹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说什么?”她爹一脸无辜,捧着茶喝了两口,恍然大悟:“何错少有与女子亲近,今日让你受寒,也非他的过错。你若真不解气,阿爹一会儿便让他去扫雪。”
长孙蛮只感觉血压在狂飙。
如果说她娘是个白切黑,那她爹绝对从里到外都是黑芝麻馅的。
记忆里最明显的区别,就在她不经意提起对方时,她娘是显而易见地冷淡与不虞,她爹则是察觉不出什么变化。说他不喜欢听呢,她爹又是附和又是微笑,搞得长孙蛮每次都不好意思停下话头;可说他喜欢听,那些附和微笑未免有些信手拈来和漫不经心。
现在,长孙蛮觉醒了穿书意识,纵观全局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很有危机嗅觉。
“我……”
长孙蛮的话还没开口,就被外面的吵闹声给打断。
不一会儿,一个身披狐裘,貌美柔弱的女人走了进来。长孙蛮的危机嗅觉瞬间引爆。她打量着那个妆容素淡的女人,看见她袅袅娜娜走过来,对着长孙无妄柔柔唤了声:“时郎。”
第8章 长安(八)
拜剧本所赐,长孙蛮知道她爹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字,唤时。
长孙蛮的冷静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她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动了动脚。直到长孙无妄喊住她,长孙蛮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到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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