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萧望舒身体,长孙蛮心下猛地咯噔,“不行!不能让我娘过来……”她连忙蹭着桶身,想借力起身,奈何浑身无力,怎么也使不上劲。
停滞良久的车架陡然一动,开始轱辘作响。
魏山扶少见的好脾气劝道:“你省省吧,等你跑下山黄花菜都凉了。还不如等会儿听我的,说不准……也没那么坏。”
长孙蛮颓然靠坐,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脸色忽而更加苍白。
……
衡山脚下,一辆马车停在浮露寺门口。何错眼底闪过不耐,打马上前,道:“君侯正忙,毕姑娘无事请回吧!”
毕兰因撩起窗帘,满脸憔悴,眼角犹带泪痕,哭哭啼啼:“郡主是因我走失,至今未归。若真出了什么事……就算时郎不说,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何错压下满心烦躁,冷声:“毕姑娘慎言!郡主吉人天相。若真有人以下犯上,”他一振剑锋,眉目寒峻,“我等定奉君侯之令,逐杀其族十三州,不死不休!”
毕兰因喉头一紧,哭声顿止。
雪天愈寒,何错不欲同她再论,“若无……”他突然停住话头,耳尖一动。随后翻身下马,紧贴地面,辨认远处异动。周围待命的人马也静息屏气,凝神看着何错。
毕兰因被他这一动作弄得松缓几分,眼风扫过车旁的婢女。婢女趁人不备,在寺门口一晃而过。
何错撑起身,似是无意地看了眼寺门,抬手示意众人戒备:“前方三里地有大批人马将至。注意各方动向。”雨雪交杂,视野并不开阔。众人等了片刻,才从官道上遥遥望见急速前行的兵卒,待瞧清服制,齐齐脸色微变。
京兆尹孟河率先策马奔来。他夹住马腹,急声问道:“各位可是燕侯麾下?”
何错点头:“正是。不知孟大人带人过来,所为何事?”
“接长公主之令,彻查浮露寺。”孟河抹了抹额头的汗,回望一眼即将驶近的玄色马车,低声:“殿下亲至。某也是奉命行事,还望阁下勿怪。”
何错颔下一紧。他当即招来一人:“快去报与君侯!长公主……”另有死士忽然疾驰过来,急声说道:“统领!君侯有令,速速赶往衡山北面!”
玄色马车已然逼近。孟河停在车窗下,马车内传来婢女的声音:“孟大人,殿下命你押一人,与之同行。”
“何人?”孟河小心询问。
无人回话。孟河不解地瞥向何错,见他拉紧缰绳,着人拿住另一辆车架,随后调转马头,呼道:“君侯令,速往衡山!”
……
山中积雪,路并不好走。颠簸中来回撞荡,两人也渐渐有些发疼。能疼是好事,说明药性已经在慢慢退却了。长孙蛮龇牙咧嘴地甩甩手,腕上青紫的淤痕触目惊心。魏山扶趴在木桶缝前,虚起眼仔细看了看:“应该是进衡山了。”
长孙蛮指了指桶外,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一会儿我引他们过来。你能干掉几个?”
魏山扶长于魏太尉膝下,虽然年纪尚小,但近几年习了些拳脚功夫,很是不俗。平日里连长孙蛮见着他,也得斟酌一番,再不敢像幼时胡闹。
魏山扶想了想,“最多三个。他们力气比我大,只能依凭巧劲获胜。迷药的药性还没过完,我坚持不了多久。”
长孙蛮细细回忆了一遍人数,点头:“三个应该够了。他们人多肯定会引起我爹怀疑,而且说不定附近就有我爹的人。动静一大……”木桶突然被人抬起,长孙蛮吓得连忙背过手。魏山扶握紧了拳头,就等着盖子一开揍人脸上。
奈何事与愿违,魏山扶虎虎生威的一拳头,只扫到了来人头发丝。长孙蛮看直了眼,实在不愿相信自己这么些年居然会对这货认怂。
“……你认真的?”
“你行你上啊!”
长孙蛮惊呼:“你不行你早说啊!!”
魏山扶比她更大声:“谁说我不行???”
捧着盖子心有余悸的陈媪:……。
陈媪咳嗽一声,扶着桶沿踮起脚,兜头黑袍下,好歹是露出了一个脑袋。她恶声恶气地恐吓道:“不知死活的贱蹄子!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嚣张!来人,再给他们下点迷药!”
驾车壮汉站在一旁,颇为拘谨。两列刚刚赶来的黑衣人,正是分布在长安各处的毕家部曲。他们实在不愿相信,毕兰因大动干戈就是为了俩孩子。
长孙蛮闻言怒叫:“再下迷药我跟你同归于尽!”
陈媪大怒:“把她的手脚都绑了!再下三倍迷药!”
黑衣人头子很有些不满。他扔下一大堆破事赶过来,不是为了接下更糟心的破事。遂站在一旁没动,直截了当道:“我们可没有那些下三滥的玩意。”
陈媪气滞,看到长孙蛮挤眉弄眼的样子,更是烦心。她让壮汉把两人抱出来,指着魏山扶说道:“姑娘吩咐了,把这个送往并州,交给家主处置。”她又指向长孙蛮,恶狠狠道:“至于这个,扔下山喂狼!”
魏山扶没忍住“扑哧”笑出声,长孙蛮黑脸。她就知道!事情变得这么复杂全是因为男主光环!要不是因为魏山扶,毕兰因怎么会想到找这么多人送他去并州!
不料破空一箭,打破了这份松懈。
……
看到她爹策马奔来时,长孙蛮松了口气。看来她跟魏山扶的’大动静’起了作用。只要她爹雄威一发,她再赶回公主府……长孙蛮的思绪陡然卡住。她愣愣看着那辆驶来的马车,眼眶瞬间发热。
与此同时,高大骏马上的男人放下手中弓箭,淡笑的脸上一派平静。
何错带人停在长孙无妄周围。府尹兵卒蜂拥而至,瞬间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孟河随着马车停下。他心肝猛颤,来不及擦汗,翻江倒海地想着今天是什么命煞星日,怎么摊上了这两个冤家的事!
黑衣人反应也很快,他们迅速拿捏住长孙蛮二人。陈媪躲在身后带起兜帽,生怕被人认出。长孙蛮被卡着脖子,呼吸不顺,转眼脸就憋得通红。何错大呼:“贼人!还不快放开郡主!”
“放了她,我数十名弟兄顷覆!谁也不是傻子!放我们走,过了衡山,我等自会放人!”
大概是长孙蛮身子发虚,她很快就头昏眼花。等再度眼前清明,居然看见了面色铁青的毕兰因,婢女正按着她的肩跪在马车前。黑衣人身后缩着的陈媪再也稳不住,她怒喝道:“燕侯!我家姑娘对你一片真心,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本来还能苟一苟的毕兰因:……。
她爹云淡风轻地拉满弓箭,“最后一次机会,放人。”
不知道是不是毕兰因太过自信,致使她的乳嬷陈媪也自信心爆棚。面对黑衣人冷汗不止的劲敌,陈媪指着马车张口就来:“放人可以,得把我们姑娘也放了!还有,让那里面的人出来下跪磕头!如此大辱不报,我家家主绝不会善罢甘休!”
何错和他的手下:……?
孟河和他的兵们:……?
长孙蛮气得几欲吐血。紧闭的车门被人轻轻推开,雪花滚落。一双白如润玉的手扶在门边,紧接着,露出了一张苍白的、清绝的脸。
萧望舒站在马车上,手持轻弓。
她平静地张开弓弦,对着陈媪一箭射去,“要孤下跪,尔等也配。”
耳旁同时响起两道“嗖嗖”的箭声,长孙蛮微张着嘴,愣神中被魏山扶一把拖了过去。她回过神,才看见陈媪和挟持她的黑衣人一同倒在地上。那两只颜色各异的羽箭沾满鲜血,分别来自她的爹娘。
混战很快就结束了,何错与孟河带着人马清缴现场。魏山扶抱臂撞了撞她肩,下巴一扬,往不远处看道:“长孙蛮,你的好日子要来了啊。”
她忍不住投眼望去。
萧望舒依旧站在那儿,底下的婢女接过弓箭。她侧着一张脸,嘴角轻抿,眉眼很是平静。恍若没有瞧见三步开外的骏马,以及银鞍上笑意慵懒的男人。
直至此刻,他们都不曾看过对方一眼。
长孙蛮低下头,看见自己鞋面上沾着血渍。婢女抱起她,心疼万分:“小郡主,可是惊着了?快随奴婢过去吧,殿下正等着……”
长孙蛮伏在她肩头,下一秒,瞳孔剧缩。
“殿下!”数人纷纷惊呼。
冶艳的血珠淌过她嘴角,记忆中那道永不倒下的身影,宛若溃碎高山,在这一刻轰然坠落。
“阿娘――”
骏马嘶叫,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连长孙蛮也忘了呼吸。漫天都是细碎晶莹的雪,落在萧望舒乌黑的发间,清风曳雨,尘埃落定,男人紧紧抱住了她,如同揽住了天边最遥远缥缈的孤月。
这是长孙蛮第一次看见,没有笑容的长孙无妄。
第10章 玉京(一)
雪已经停了。长孙蛮站在廊下,一动不动地望着天。
雨丝垂暮,景致冷淡晦暗,纤阿台里寂寂无声。婢女领着一行人悄声前行,陡然哭声刺耳,惊得长孙蛮移开眼,瞥见廊下靠近的彩衣伶人。她再回过身,不耐烦地看了眼何错。他刚押人进来,毕兰因还啼啼哭哭“时郎”。
何错非常尴尬,他实在没想到,一路上安静如鸡的女人会在这时候猛然发作。
彩衣伶人们悉数渐近,待瞧见这副景象时,也都装聋作哑埋低了头,不敢多看一眼。除了胡姬楼氏。她讶异地看了眼毕兰因,而后又看了眼暖阁。长孙蛮恰好站在身边,看清了楼氏的神态。她皱起眉,吩咐婢女把毕兰因的嘴给堵上。
耳根子一清净,长孙蛮问着婢女:“这些是什么人?”
“教坊司里请来的伶人。原先按日子,是该今日到府上排戏,夜里说与郡主高兴。”婢女又指了两人,道:“前不久殿下特意吩咐过,从南市寻来的胡人。”
长孙蛮鼻头一酸,她扭过脸不再看了,“我不想看杂耍了。你让他们都回去吧。”
婢女为难:“这……”
忽然一声响动,不远处暖阁打起帘子,里面侍奉的婢女焦急道:“快!将那个女人带过来!殿下召见!”
长孙蛮冒雨小跑过去,拉住婢女。她急声问:“阿娘可醒了?太医说什么了吗?我要进去看看!”
婢女却拦住她:“殿下吩咐,您不能进去。”毕兰因被亲卫押着进去了。
企图浑水摸鱼跟进去的长孙蛮被亲卫拦下。她瞪大了眼,没承想亲卫更为熟练地低下头,当自己暂时性眼瞎耳聋脖子弯。
好家伙,长孙蛮直呼好家伙。
看来不憋大招是不行了。她撸起袖子,开启恶魔低语:“不让开没关系,不就是一个门吗。今晚谁都别想好好休息……”
混世小魔王不是浪得虚名。亲卫们一个激灵站直了身,阁门大敞。
……
太医令章守义收拢金针,一边嘱咐婢女熬制药汤,一边隔着屏风打量虚影。等萧望舒命人退下时,满心好奇的他不免扼腕长叹。长公主与燕侯的事,长安多少人等着看稀奇热闹。好不容易碰上一出,现下又没着落了。
屏风一侧,铺着雪白厚实的裘毯,窗旁坐着一人。他撑着下巴,鸦睫垂羽,修长的手指搭在唇侧,那柄折扇在指尖灵活翻转。
毕兰因被堵住了嘴巴,只能“呜呜”不停。她泪如断珠,挣扎着想从婢女手下逃脱,一个劲儿朝长孙无妄摇头哭声。奈何他眉眼静谧,未有所动。毕兰因没了力气,后知后觉地绝望涌上来,她的眼泪掉得愈多。
直至这时,软厚轻密的罗帐终被婢女挽起。
萧望舒倚枕而坐,面色雪白。她冷静说道:“把她嘴里的布取了。”
这是一道迟来的赦令。毕兰因顿时哭叫道:“时郎!时郎!救我……救救我,时郎!”窗旁笑意慵懒的男人停下折扇。
萧望舒接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继续吩咐道:“来人,掌嘴。”
毕兰因被人死死按住,她惊慌失措地喊道:“时郎!时――”一巴掌狠狠地呼在了她脸上。毕兰因痛苦倒地,她一张嘴,一滩血就涌了出来。无人喊停,婢女抓住她的衣襟,继续施刑。很快,她脸上就青紫一片,痛得再没力气哭叫,要不是被人拉扯住,只怕下一秒就要扑倒在地。
长孙蛮躲在屏风后,呼吸一滞。实话实说,她从没见过萧望舒怒极的模样。就连紫宸殿生变、何错半路截杀,萧望舒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得宛如一滩死水。似乎无事能比这更生气了。
这会儿,萧望舒擦完了手。她命人停下,淡淡说着:“长安城不是并州,毕显来不及做的事,孤来教。长安虽距幽州万里,但孤尚未写过放夫书,侯夫人此位,仍是天子诏令,十三州共证。再者,孤不要的东西,烂在了地底也是归宿。旁人侥幸得了,仔细当个哑巴,孤也许还能容。”
乍然响声,长孙蛮惊得回神。
她爹拊掌一笑:“长公主的威风,依旧不减当年。”
长孙蛮凝神,生怕一不小心错过重点。磕磕绊绊折腾了这么久,似乎终于要达成所愿……哀哀痛喘的室内,陡闻萧望舒一声冷笑:“燕侯改道洛阳,为的不就是这个威风?”
洛阳?她爹刚从那儿过来的,怎么又在说改道。
长孙蛮打算再听壁角,却听见她爹让何错进来拖人,她手忙脚乱地缩在置物架下,凭借纱帘完美遮掩。好歹是等所有人退出去了,门扉掩住,室内终于只剩下她爹娘二人。
透过纱帘,她窥见长孙无妄站起身,折扇轻轻点着下巴,懒懒笑道:“公主府的斥候遍布长安,京都人人自危,无不闻风丧胆。传言宫闱之深的风声,也能片刻间传入长公主的耳朵里。”
这句话是事实没错。但萧望舒知道他意不在此,“比不得燕侯声东击西。一封哄小孩儿的书信,能伏击孤数十人马,实乃……”她移开眼,平平吐出两字:“卑劣。”
长孙蛮心头咯噔。
紧接着,她娘一声闷哼。纱帘外光影暗淡,长孙蛮只瞧见她爹屈下身,钳制住了她娘的手。两张靠得极尽的脸,尽数被昏暗淹没。
光线似有似无,长孙蛮视线昏花。只听到她爹又沉又缓的声音:“卑劣?萧望舒,若论卑劣,你比我更胜一筹。这天下谁不知道,萧氏女,堪为卑劣之徒。”
室内阒然无声,浓重的呼吸被无限放大。长孙蛮紧张得攥紧了袖角,听得她娘再度开口,声音极哑:“孤再卑劣,也不会让我的女儿舍身入局。”
长孙蛮实在是没想到,这壁角还能听到自己身上。
她目光有些呆,望见她爹松开了手,又变成了那副从容带笑的模样。天光倾露,罗帐紊乱,萧望舒阖上眼,道:“幽州到长安的路,一为并州,一为冀州。为免朝廷猜忌,你从不涉足兵力强横的并州。可谁能想到,并州刺史毕显,早就与你暗通款曲。”
长孙无妄摇头轻笑,“看来并州之内,也有公主府的爪牙。那封从河东郡发出的书信,长公主想必早就看了吧?”
萧望舒不置可否:“燕侯若想故意为之,谁能看破真假。你早就知道这封信送不到逢燮手上。”
折扇轻轻拍在他掌心,长孙无妄的声音很轻:“是啊。逢燮拿不拿得到信,又有什么区别呢?一句忠孝仁义,就能抹去萧氏裙下臣的痕迹……逢燮是个聪明人,他没有这么傻。可若是长公主拿到了,那就不一样了。”他停手,眼一抬,“诛杀结党营私的叛臣,这是你最容易拿捏住的幽州把柄。你肯定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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