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一日,陆深气怒离去,第二日一大早,宅子外便多了许多王府侍卫,也得亏凝香出去得早,可都过去三日了,她表兄还不曾有行动,她疑心是凝香背叛了她,毕竟她不是自小跟在身边的,说不定转头就出卖了她,到陆深那里领取更多的酬劳,否则怎地这般凑巧,凝香刚离去一个时辰,王府便派来了侍卫。
葫芦巷到王府,一个来回,刚刚便是一个时辰。
沈书晴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头痛,又怕凝香那封信给表兄带来麻烦,急火攻心之下,便提前破了羊水,好在陆深还算是个人,留了大夫同稳婆在此,还专门将东厢那间原来用来盛放贵重物品的库房改成了产房。
在被几个婆子抬进产房之前,沈书晴眼珠子紧紧盯着红菱,“去找我表兄,去找我表兄。”
红菱自然不放心将生产的小姐独自留在这里,但想起王爷接下来的打算是让她们母子分离,便也捏紧拳头冲她点了点头,悄声去到了大门,可却被侍卫无情地挡了回来,“王爷有交代,这宅子,如今只能进,不能出。”
等红菱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产房门口,沈书晴急得满头大汗,这是天要亡她啊,早知前几日她便不招惹他了,该不会真的等她一生下孩儿便要母子分别吧?
思及此,沈书晴只觉得头痛更甚,豆大的汗珠很快便爬满了她的脸颊,连稳婆大声叫她吸气呼气,也没办法跟着照做。
这可急坏了产房内的两个稳婆,两人交头接耳细声说着甚么,沈书晴竭力竖起耳朵去听,才勉勉强强捕捉到“难产”两个字,顿时瞪大了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攥紧产床上的床单,哑着嗓子道:“王爷,我要见王爷。”
若当真她一命呜呼了,她且还有好多话要交代陆深。
管事的前来禀报,“早在娘娘发动时,小人便差人去王府和刑部,便是宫里的太医院,小人也差人去请了,娘娘且等着吧。这都是王爷之前一早就交代好的,算算时间,人也快到了。”
总还算他有点良心。
然仿佛刚才的动作已耗尽沈书晴所有的精力,越发使不出力气来生产,即便红菱就在一侧一边抹泪一边给她喂着参汤。
这参汤味道有些怪,与平时补身用的味道不太一样。红菱也有些怪,她还没死呢,她哭甚么?而且,哭得还如此矫揉造作。
只是沈书晴这幅鬼样子,也懒怠去过问这些细枝末节,不过好在用了参汤之后,似乎有一些作用,她已能勉力跟随稳婆的动作收缩肚子。
可即便如此,又过去两刻钟,腹中的孩儿依旧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反倒是一盆一盆的血水自产房端出,记得两个稳婆又开始交头接耳,不时翘首去看门外的方向,期盼着太医早点来,她们替人接生多年,一年也碰不上这样难生的。
正这个时候,陆深一身八宝团纹玄青圆领锦袍,带着孙太医出现在了门口。
几乎是陆深一出现在门口,沈书晴便动了动耷拉在床沿的手指,嘶哑但极为小声地喊他,“王爷,妾身有话同你说。”
陆深没听清楚她的话,然则他会唇语,本是生她的气,然她毕竟是自己孩儿的母亲,而今又难产,听稳婆说是凶多吉少。
尤其,又一盆血水从他面前端出去,陆深心中也是一刺,说不心疼是假的,毕竟两人做了近一年的恩爱夫妻,即便对她来说是假的,可他却当了真,否则如今也不会如此怨怼。
便也皱着眉头走了进去。
稳婆提醒,“王爷,这产房污秽。”
陆深不信这些,他只信他自己,摆了摆手,“无妨。”
行到沈书晴身边,垂首看着眼前这个面如菜色的女子,再多的怨怪也淡去了,他落座在床沿,握住了女子因为失血过多而冰冷的手,“你有何话同本王说,等生产之后再说,现如今你的情形不佳,你要替你和孩儿挣下命来。”
说罢,就松开她的手,要起身。
“我骗你的,你从来皆不是替身。”女子嘶哑的声音微弱的传来,这一回他听清楚了,女子是在说她没有心上人。
“我气你骗了我,我才想着骗你。”
沈书晴感受到体温一点点消失,一盆盆的血水端出,脑袋越来越昏沉,也知道害怕了,他害怕死,可更怕孩子有事,她知晓孙太医擅长妇科,若是由他操刀,可以切腹将孩儿取出。
那是她十月怀胎的孩儿啊,不能有事,他得活下去。
只是,在这之前,她得替他铺好路,她不能让陆深恨他,万一他恨屋及乌,那孩子就惨了。
是以,她艰难地抬头看陆深,见他目光审视意味甚重,于是自嘲一笑,“你不相信我?”
陆深何其聪慧,大概猜到了她的意图,于是承诺,“你不必再编纂谎言骗本王,这个孩儿本王认的。”
沈书晴摇头,他不信她,不过能听他说认下孩儿的话,她也算是放心了,于是提出了她的要求,“你让孙太医直接将他取出来罢,我怕他继续闷在里面会有事。”
陆深眼里闪过一丝异色,似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在意他的孩儿,遂安抚她,“你少说些话,省些力气,孙太医一会儿给你施针,孩子会没事的。”
转身离开之际,又冷冷添了一句,“你也会没事的。”
“好,我信你。”只是她嘴上说信,心里却门清,自己身上的生机正在一点一点消失,就像交代遗言似的,与他说,“好好照顾孩儿,莫要让他受继母的委屈。”
此时,陆深已走到门口,闻言竟是鼻子一酸,他并未回头,却哽咽着向她承诺,“若你这回能够熬过去,本王对你以前犯的过错,便且既往不咎。”
第36章 人没了
只可惜,沈书晴已听不见男人这般服软的话,沉沉地闭上了眼皮,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甚至依稀瞧见她父亲站在虚空朝她招手。
林墨带着贵太妃来小院里,刚到门口便听到这话,也是惊讶不已。
自家王爷何等自傲的一个人,竟然明知被骗,还愿意原谅王妃,这王妃还真当是个有本事的。
然则再有本事又如何,命都要保不住了。
从门口林墨的方向看去,沈书晴此刻面庞痛苦地皱成一团,孙太医也没了往日主诊时的云淡风轻,愁眉不展地捏着银针不知从何下手,两个稳婆更是急得满头大汗。
而端着剩下的半碗参汤,站在墙角的红菱,则是一早就哭成了泪人。
半个时辰后,孙太医施针让沈书晴产道扩开,其中一个稳婆伸手将孩子掏了出来,随着一声嘹亮的哭声自产房传出来。
两个稳婆邀功似地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出来,“恭喜王爷,恭喜贵太妃娘娘,是个小公子。”
贵太妃一听是个小公子,高兴得不得了,当即叫身边的嬷嬷将带来的一箱子赏赐之物,叫大会儿去分了去,丫鬟奴才领了赏赐皆是喜笑颜开,无一人注意到产房的动静。
贵太妃抱着她的乖孙,一会儿捏捏鼻子,一会儿捏捏脸颊,怎么看都看不够,越看是越欢喜,“深儿啊,你这孩子,跟你刚出生时,简直是一模一样。”
虽然贵太妃盼望孩子能够长得像沈钰,但似乎长得像自己儿子也不赖。
这才发现,自家儿子,早就不在身侧,怕是去了产房看自家媳妇儿,遂抱着孙子往产房门口走去。
便瞧见自家儿子坐在床头,他揽着产妇在怀,缓缓垂下他颓废疲惫的侧脸,将发白的唇吻在了产妇惨白的额头,与此同时泪珠自他发红的眼眶落下。
贵太妃从未见过自家儿子哭,当即就吓坏了,该不会是她儿媳妇有甚么事吧,遂抱着襁褓中的孩儿进来,指着小婴孩的眉眼给她看,“书晴,你看这孩子,长得多俊啊,像极了他父王。”
可产床上的女子,却是无声无息的,没有任何回应,她眼眸紧闭,肩膀任由自己儿子搂着,便是连双手也是无力地耷拉在她身上。
视线一转,产床上的垫褥,大半染上了血色,便是地面不少鲜红的血迹。
贵太妃唬了一大跳,她好好的儿媳没有了。
她死了。
这是贵太妃没有想到的,她抱着孩子的手都有些发颤,陆深一个眼风递给红菱,红菱径直过来将孩子抱走了,贵太妃当即疾扑在了沈书晴身上,陶陶大哭起来,“我的儿,你有这么好的丈夫,这么乖的孩儿,你作甚要撒手人寰啊。”
好丈夫吗?
陆深摇了摇头,若他是好丈夫,她便不会想着和离,哪怕他只是一个替身,她也永远不会戳破这个事实,他们会一直恩爱下去,哪怕是假装的。
陆深复又重新看向沈书晴,她虽则没了呼吸,可眉毛依旧蹙着,他想起她临去前最后的牵挂,素手轻抬,试图抚平她皱起的眉毛,哑声道:“你放心好了,我们的孩儿,本王定会好生抚养长大,绝不叫他经受一丁一点的委屈。”
说来也是奇怪,只他话音一落,他便看到女子眉目舒展了开来。
难不成她还活着?
这个念头一起,陆深便疯了一样摇晃着她的肩膀,摇得沈书晴脑袋都耷在了肩膀上,他却浑不知觉,眸子里迸发着巨大的光亮,那是他心底最热切的希望。
“瑶瑶,你还听得到本王说话,对不对?”
说罢,他转头冲门口大喊,本就疲惫嘶哑的嗓音喊破了音,“林墨,叫太医,快去叫太医,王妃她还没有死。”
这个自以为惊奇的发现,叫陆深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握着沈书晴手抚向自己的脸颊,热泪重新落下,滴在她冰冷的指尖,却再也暖不回她曾经的体温,可他却执拗地认为他还活着,一遍又一遍地承诺,“瑶瑶,为夫知错了。”
“为夫再也不骗你了。”
“等你好起来,我们便重新来过。”
“便是你只当我是替身,我也不在乎。”
“只要你不再吓唬我,离开我,永远陪着我。”
可回答她的,依旧是无尽的沉默,直到孙太医被林墨叫了回来,再三确认各种迹象,皆表明沈书晴已经去世,孙太医临走前还给陆深开了一瓶八宝镇惊丸。
林墨瞧了眼自家王爷失而复得复又失后,依然颓丧疲惫的虚弱模样,又叫孙太医加大了剂量,多开了几瓶。
为了转移陆深的注意,林墨主动拉陆深去书房,向他说起了燕子青的回话,“燕子青说,这金陵就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人,再给他半个月,他一定将那个人给找出来。”
本以为自家王爷会对这事感兴趣,没想到他竟然头痛地捏着鼻梁,连眼皮子也没有掀一下,只冷冷地道:“算了,别再找了。”
林墨不解,之前不是风风火火要找人,甚至将天牢里的燕子青都放了出来,如今怎地就不找了,至少按照他对自家王爷的了解,这个时候正是需要一个出气的人,没有比这个人更适合了。
可陆深竟然道:“她不喜欢我这样。”
她不喜欢他的诡诈阴冷、心狠手辣、心术不正,喜欢那个人的端雅如玉、狭义心肠及坦坦荡荡。
她不喜欢的,他该不做才是,只是他如今悟了,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林墨听得直摇头,真当是作孽,叫他不知说什么好,要他说便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只可惜,这人世间没有后悔药,人死不能复生。
眼看宫门要关了,贵太妃抱着孩子过来辞别,他将襁褓递给陆深,方才她在外面已听林墨说起了始末,却是这两夫妻闹了极大的别扭,才会导致如今这个局面,于是怕自己儿子愧疚难安,便劝解道:“母妃知晓,你心里是有书晴的,你娶她并不是全因她的外祖,否则不会成婚一年以来,你连一个通房丫鬟也不曾留下。也不会再得知灵儿要害她过后,你将她收拾成这副模样。”
“在母妃看来,书晴也是极爱你的,否则当初便不会明知只能做你的外室,还对你如此情深义重。母妃料想那个她说的心上人,只怕也是假的,否则就你这性子,她早就跟人跑了,哪里还会给你生儿育女?”
话音一转,她又叹了一口气,“只是深儿啊,爱一个人,并不能你这般算计。”
贵太妃听闻了当初自家儿子,为了拿捏沈书晴的心,竟然用过吓唬她要将她送给人做妾的方法,心里也是十分气愤,自己这儿子怎地这般心黑。
陆深一直紧紧拥住儿子,看儿子的眉眼,想从他脸上看出像沈书晴的部分来,却十分失望地蹙起了眉头,竟无一处长得像他娘亲。
她这是一点念想都不给他留啊。
贵太妃见他一直看着孙子,便知没在听自己的话,佯怒道:“皇儿,母妃跟你说话呢。”
陆深这才堪堪抬眸,“那母妃你说,爱不能算计,那爱一个人,该要怎么做?”
可见也并非没有在听。
陆深是真的不知道,他在宫里长大,即便十岁封了王也因为先皇的恩宠,一直住在母亲的福宁宫,见惯了妃嫔为了得到先皇恩宠的各种手段和算计,自然而然以为算计可以得到想要的爱慕。
可他的母妃却告诉他,这不是爱,他想起自己母妃虽然从未使手段,却总是能够得到父皇的宠爱,便问她,“母妃你是如何得到父皇的欢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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