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一时刻,我们经常会觉得眼前的景象或者第一次见到的人无比熟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心理学把这种现象就做昨日重现。【注①】
影城那位神秘的客人让她产生了一种致命的熟悉感。江既白也是如此。他这个人, 他的声音,他给人的感觉分明就是熟悉的。她并非最近才认识他的。他们好像已经相识多年。甚至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关系。
现在看到他家的院子,院子里的枣树,这种熟悉感又加深了。似乎她就是这栋小别墅的主人,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她内心深处涌现出了某种归属感。她就像是一个离家数年,好不容易才回家的游子。迎接她的一切都是熟悉的, 温馨的。
回家。
温菘蓝被心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词给吓了一大跳。
这里是江既白和月月的家, 又不是她家。她回什么家!她顶多就是一个客人, 来到别人家做客而已。
这人呐千万别感冒, 一感冒这脑子都不清楚了。
“都是错觉罢了!”温菘蓝柔柔一笑, 音色寡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就是在陈述客观事实。
所谓的昨日重现,说到底还是一种错觉。她的过去既没有江既白,也没有那位神秘的客人。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她和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会产生交集。
之所以会见到那位客人,无非是因为他包下了VIP影厅,工作缘故,他们有了短暂的接触。
至于江既白。无外乎是因为月月。她先认识的月月, 再结识她的父亲。
前者是因为工作,后者是因为朋友。
除此之外, 再无可能。
怎么会是错觉呢?
那可是实实在在的过去。
江既白想说点什么, 话却卡在喉咙里, 无从开口。
她什么都想不起, 单纯如白纸。
而他又什么都不能说,满腹秘密和心事。
他下了车,绕到后备箱,拎出两大袋食材。
两人并肩走进院子。
“这枣树种了好几年了吧?”温菘蓝站在光秃的枣树下,头顶两片黄叶凄清在飘。一双手背在身后,微仰着脑袋看着江既白。
两人有身高差,她必须抬头才能与他视线持平。
黑色偏棕色的长发,细雨沾湿了她的发丝,有几根调皮地黏在了额头上。她伸手撩开,夹到耳后,现出一双如白果般圆润小巧的耳垂,白中透着粉。
她没有打耳洞,保留着最原始的状态。
适合含在嘴里。
男人的喉结无意识地上下动了一下。
“嗯。”从鼻间挤出声音,“四年了。”
女儿出生那年,她妈妈亲手种的,如今早已亭亭如盖。
“阿姨,快进屋!”月月窜下车,无比热情地拉着温菘蓝走进了客厅。
江家是极简风,清一色黑白灰,冷感十足。没有任何夸张艳丽的装饰,一切物件极尽简约。反而显得非常高级。
穷人家的极简风那就是穷装。可有钱人家的极简风则是低调。放眼望去,全屋上下就没有便宜的东西。光茶几上的一只浮雕花瓶就精致过了头。
花瓶里随意插.着一束风干了的蓝色满天星。花色浅淡,清新淡雅,就像是气质清纯的女孩。
温菘蓝没有特别喜欢的花。可这并不妨碍她喜欢这束满天星。她永远臣服于美好温柔的事物。
江既白把满满两大袋食材拎进厨房。
他又进了一趟卧室,拎出了一只白色药箱。
温菘蓝正奇怪他干嘛拿药箱,下一秒就看见他从药箱里取出一瓶药油,指着她的脖子,“我会推拿,要不要替你捏捏?”
“啊?”她有些措手不及,表情错愕,“您给我捏?”
江既白说:“落枕就是经脉不通,疏通就好了。捏了会舒服很多。”
她动了一下脖子,疼得直咧嘴。当即同意:“那就辛苦您了!”
他撂下眼皮,瞥了她一眼,“你我差不多年纪,不必用敬称。”
温菘蓝:“……”
羽绒服有领子,不方便捏。温菘蓝脱掉羽绒服,单穿一件毛衣。露在外面的那截脖子纤细白皙,几根不明显的血管纵横,随着她紧凑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不自觉绷紧身体,脖子抻得笔直。
“别紧张!”江既白的声音停在耳旁,低沉温润,能够安定人心。
紧接着,温菘蓝就明显地感受到了一阵微凉。她忍不住心尖一颤。
男人的手指覆上了她的脖子,压住那几根血管,感受它们的跳动。
他的手指是凉的,她的皮肤却是热的。一冷一热,相互传递,两种不同的温度不断撞击。
温菘蓝恰如其分地想到了一个热力学定律——熵增定律。
它表明各种形式的能量在相互转换时,总是不生不灭保持平衡的。【注②】
江既白他手指的冷,她皮肤的热,在相互传递中不增不减,保持平衡。它们都没有消失,只是换了载体。
温菘蓝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变凉了。
她突然有些慌,五指收紧,无措地握成拳头。
江既白把药油抹上脖子,慢慢推开。这才开始正式捏。
“忍着点,会很疼。”他很温柔地给她打预防针。
然而下手却毫不温柔。
“啊……”温菘蓝咬紧牙关,表情扭曲成一团,轻易不敢泄出自己的哭喊声。
眼泪一下子就挣脱出眼眶,滑下了脸颊。
脖子上有根筋一直拉扯着,带出了剧烈的疼痛。
男人手掌有力,不断揉.捏。他每捏一下,温菘蓝的眉头就皱紧一分。
那酸爽的滋味,她都快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疼就喊出来,没关系的。”
“啊……”哭喊声冲破牙关,与眼泪一同落下。
捏完,脖子果然舒服多了。之前温菘蓝根本不敢动脖子,轻轻动一下就疼。现在她都敢动脖子了。
江既白把药油悬上盖子,收进药箱,“睡前还可以用热毛巾敷一下,会更舒服。”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江既白抬头看了一眼客厅墙上的挂钟,温声道:“宛丘人的年夜饭都比较早,咱们可以开始准备了。”
温菘蓝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挂钟,看见表盘里的指针,点点头,“那就动手吧!”
宛丘人的年夜饭一般在傍晚五点到六点。基本都在天黑之前。天黑之后才吃年夜饭的人家几乎很少见。
现在是下午三点,两到三个小时整出一桌年夜饭时间上还是有些紧张的。好在他们只有三个人,不用烧太多的菜。也不搞那些复杂的菜肴。抓紧时间的话,还是可以的。
月月自告奋勇,“爸爸,我也要帮忙!”
江既白从购物袋里拣出一袋豌豆,“月月来剥豆子。”
小朋友撸起袖子,干劲十足,“保证完成任务!”
江既白给女儿拿来一个盘,“你坐边上剥。”
小朋友安安静静地坐在小凳子上,有模有样地剥起了豆子。
四岁的小孩哪里会剥豆子。不过就是找点事让她自己玩儿。
江既白和温菘蓝一人一条围裙。他那条是女士围裙,还是艳丽的玫红色。一看就知道不是他的审美。人高马大的男人围一条颜色这么艳的围裙,看上去特别滑稽。
温菘蓝捂着嘴特别想笑,努力憋着。
江既白见她憋着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这是家里阿姨买的,我平时很少下厨。”
温菘蓝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肯定不会买玫红色,你要买只会买蓝色。”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既白拿菜刀的手不禁一顿,眼神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你怎么知道我会买蓝色的?”
温菘蓝脱口而出:“因为你喜欢蓝色啊!”
说完她赶紧补充:“其实是我猜的。我看你好多衣服都是蓝色系的。我就觉得你喜欢蓝色。”
她眨了眨大眼睛,“江先生,我猜对了吗?”
他握着刀埋头处理牛肉,声音慢慢传进耳朵,“蓝色是一种纯粹的理性,我很喜欢。”
所谓纯粹的理性,就是不掺杂一点杂质和感性因素,完全以规律和规则作为判断标准的思考方式。
江既白希望成为那样的人。但显然他不是。
江既白把一些费时间的肉菜先处理了。牛肉切丁,和土豆一起炖。
他把牛肉切好装盘,温菘蓝也将两颗大土豆削好皮了。
看他拿刀的姿势,以及切菜的流畅程度,温菘蓝知道他不是随口说说会做菜的。他是真的会。而且厨艺肯定很厉害。
温菘蓝是独生女。父母从小就没让她进过厨房。如今快奔三了,她也就只会炒个蛋炒饭。连盘青菜都炒不水灵,出锅蔫黄蔫黄的。每次回乡下都被母亲数落。
自己不会烧饭,她就特别佩服会烧饭的人。尤其是男生。这是加分项。
陆洲就是个会烧饭的。她有幸尝过一次陆总的手艺,好吃到爆,她惊艳了好久。
看江既白这架势,他的厨艺绝对不输陆洲。
她美滋滋地想,今晚有口福喽!
说是下下手,其实江既白一个人包揽了大部分的活儿。温菘蓝也就削个土豆,洗洗青菜啥的。
她脖子动不了,整个人跟个机器人似的,特别僵硬。
见她抻着脖子还要洗菜,实在难受。江既白于心不忍,把她赶出了厨房,“这里交给我,你去客厅看电视。”
厨房没有她的施展空间,她只好陪月月一起剥豌豆。
小姑娘剥了几个豆子就开始玩了。她用豆子在白色盘子里摆人脸。温菘蓝走过去的时候,她正在给人脸贴眼睛。
盘子里现出一张女人的脸。不能说好看,也不能说难看。反正能看出是个女人。毕竟有“长发”。
“月月,这是谁啊?”她搬了条小凳子坐到月月身边,温柔地问。
月月扭头冲她俨然一笑,“你啊!”
温菘蓝:“……”
她不由皱眉,故意板起脸问:“我有这么丑吗?”
小朋友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语气认真,“不丑啊!阿姨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生!”
嘛呀,彩虹屁张口就来!这孩子可真会哄人开心。
试问,谁能抵御得了萌娃的彩虹屁?
反正温菘蓝是抵御不了的。
她再看这张脸,顿时觉得漂亮多了!
月月的这副作品还没完工。她还在继续往大盘子上摆豆子。
温菘蓝不打扰她。让她一个人尽情地发挥自己的创造力。
这个岁数的孩子,想法最多,天马行空,她什么作品都能创造出来。
温菘蓝之前还听同事提过,她家孩子把一袋米埋土里,兴奋地说要种稻子。
比起这种费妈的创作,月月拿豆子摆人脸已经非常值得鼓励了。
她抓了一把豌豆开始剥,也没再管月月摆什么。
等那袋豌豆剥得差不多了,她低头一看,发现小妮子又在盘子里摆出了一张男人的脸。
她奇怪地问:“月月,这又是谁啊?”
小朋友脆生生地回答:“爸爸!”
江既白要是见到这样的“自己”该哭了吧?
这也忒丑了点!
温菘蓝面露疑惑,“为什么要把我和你爸爸摆在一起?”
月月理所当然地说:“我希望你们在一起呀!”
温菘蓝:“……”
温菘蓝震惊万分,不可思议地看小孩,“什么叫在一起?”
月月:“阿姨,我想你嫁给爸爸!”
温菘蓝:“……”
还要现在没喝水。要是嘴里有水,她绝逼要把自己给呛死!
要不要这么吓人啊!
温菘蓝赶紧捂住月月的嘴,“月月,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她警惕地往厨房方向看了一眼。男人站在厨台前忙活不停,一点都没关注这边的动态。
她在心里默念一百遍:童言无忌!
她很乐意当月月的阿姨,陪她玩,陪她一起吃好吃的。她可没想当她后妈呀!
她要是给人当后妈,她爸妈分分钟灭了她!
月月皱着眉毛,有些受伤地问:“阿姨,你不喜欢我爸爸吗?我爸爸那么那么好!”
温菘蓝:“……”
这是好不好的问题吗?感情问题怎么能这么草率呢!她不过见了江既白几面,彼此都不熟悉。她连他的为人都不了解,她上哪儿喜欢他去?
她板起脸,故作严肃地说:“月月……”
她刚准备和孩子好好说道说道,身后竟响起了另外一道低沉克制的嗓音,“月月,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温菘蓝下意识头皮一紧。
天,他都听到了!
第20章 群青(20)
◎“可以叫我名字。”◎
群青(20)
江既白以一己之力整出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土豆牛肉、老鸭煲、清蒸鲈鱼、蒸腊肠、大闸蟹、虾仁豌豆、蒜蓉青菜……都是清淡养胃为主的菜肴。所有菜都没有放辣椒, 甚至连点缀上色的菜椒都没用。
温菘蓝心里不免觉得奇怪。她明明从未告知江既白自己不能吃辣。他是如何知道的?为了照顾她的口味,一桌子的菜都没有放辣椒。
见她盯着桌上的菜,江既白禁不住问:“菜有问题?”
温菘蓝举着筷子, 温声问:“江先生,您不吃辣吗?”
她记得月月是要吃辣的。
闻言,男人的目光慢悠悠地转到她脸上,波澜不惊地回答:“我忌辣。”
她顿时松了口气。她就说嘛,江既白怎么可能会特意照顾她的口味。他们又不熟,他根本就不知道她不能吃辣。
温菘蓝果然没猜错, 江既白的厨艺远在陆洲之上, 这桌子菜色香味俱全, 让人欲罢不能。
温菘蓝尝了一口就停不下来了。
江既白厨艺这么好, 月月也太有口福了吧!
“好好吃!”她眯起眼睛直笑, 表情享受。
月月语气自豪,“我就说我爸爸烧菜好吃吧!”
江既白弯下眸子, 嘴角笑意明显,“好吃就多吃点!”
“我争取光盘!”温菘蓝将筷子伸向面前的土豆牛肉。
牛肉炖了两个小时,软烂无比,又不会塞牙,汤汁浓郁,鲜香顺滑。
好吃到爆炸。
这顿年夜饭蹭得太值了!
市区禁烟花,外面格外安静。
原以为会尴尬, 事实上这顿年夜饭吃得格外温馨。
考虑到孩子,两个大人也不好喝酒。陪着月月一起喝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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