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一语,彻底将敖应从长久的怔愣中唤醒,他没有回复孙悟空,而是立马恢复了先前那股子道貌岸然的样儿,对着香菱赶紧抱歉,说自己并不是被吓着,只是有些吃惊罢了。
又问她:“姑娘手上这伤,是什么时候有的?”
香菱垂下头,脸上窘迫少了些,只是讲的话也很遮掩:“记不清了。”
敖应又道:“怎么会记不清呢?”
“从前的事,我许多都记不清了。”
“这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香菱硬邦邦说完,扭过头,“道长,等会儿宝钗就要回来了,你还是快点离开吧。毕竟是女儿家闺房,你虽修道之人,但好歹男儿身份,叫别人看见了,总归是不好的。”
香菱就这么逃似的离开了,留下敖应站在原地,神情变幻莫测。
“喂,龙二,你傻了?”
孙悟空跳起来,一脚踢到他的膝盖。敖应猝不及防被踢,虽然不重,但也不由得战巍了一下,转过头,面色不善地看着孙悟空。
经过这么几日,孙悟空早就看清了敖应的秉性,也知道踢了这一脚之后,敖应绝对不会放过他。然而想了想,敖应留他这几日性命,他也不一定能够逃出生天,要死之前,不如先报个仇。
岂料敖应只是瞪了那么一眼,就不再作难,甚至都不再闲逛,好像什么兴致都没有了,拉着孙悟空就出了薛宝钗的院子,一路穿过回廊、池塘、花圃,径直回了房。
打开门,到了房间,孙悟空小心翼翼又问,“你不捉鬼了?”
敖应关上门,冷冷看了孙悟空一眼。
“你这人,怎么一阵一阵的。”孙悟空嘀咕,“不捉就不捉……”
敖应在房间里喝茶,翻着几本闲书,孙悟空被敖应拴在了床脚,百无聊赖,忽然看见窗户边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孙悟空抬头看了一眼,敖应正坐在桌前埋头看书,于是悄悄挪动着身子,捉着自己的链子,一点声响没有,慢慢靠到了窗边。只见一个葫芦飘在空中,正好挂在门外的窗户上,透过一个戳开的眼正看着什么。
瞧见孙悟空来了,葫芦身子一抖,立马从空中掉了下去。
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
孙悟空赶紧去看敖应,只见敖应眼睛盯着书,整个人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孙悟空这才松了口气,靠近窗户想叫土地救命。岂料耳边只听见细微的摩擦声,就再也没见那葫芦起来。
大概是就这么滚着跑了。
孙悟空气到瘫在地上锤窗,这回终于将敖应惊动了,他抬了抬眼皮,皱着眉头。
“你乱动什么,吵着我看书了。”
“哦。”
孙悟空默默地又挪了回来。
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道,“敖应,你看的什么书?”
敖应从书里将埋着的头伸出来,“关你什么事?”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书拿反了。”
“……”
敖应放下书,神情极为烦躁,走到床边躺下,就这么开始睡觉。
一直到子时。
子时一刻,就是敖应预测下雨的时间,贾府里许多人没睡,都在等着看这雨究竟会不会来。敖应起身点灯,牵着孙悟空走出房间。只见整个贾府灯火通明,前院之中已经站了好些人,净虚、智能儿、贾宝玉、王熙凤、伺候的丫鬟婆子、掌灯的下人……贾老太没来,不知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其余女眷,来得也不多。孙悟空看敖应目光逡巡,似乎在找着什么,最终一无所获,又好像意料之中,收回目光。
“道长,马上就到你说要下雨的时辰,我怎么看这天,一点动静都还没有?”
净虚站在一群人前头,率先去迎敖应。
但凡下暴雨,都先要刮风、雷鸣、电闪,如今马上要到子时一刻,天地静悄悄一片,连一点潮湿之气都没有。
敖应冷笑,“还没到子时一刻,你急什么。”
净虚还想说点什么,但看敖应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只觉得他死到临头还要逞强,容他嚣张片刻又何妨?于是只退回去,更众人一起静待时辰到的那一刻。
一众人屏息凝神,最不紧张的反而是敖应。
空气安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之声。
马上,天空忽然划过一道闪电,整个贾府一瞬亮如白昼,众人都被吓住,院中的漏针终于到了最后一刻,还没来得及让人回神,整个天幕大雨狂泻而下,雨势若涛,风吹着大雨直往人脸上砸去,卷动整座贾府的草木,前院两棵对列的大树仿佛在海水之中沉溺,呼吸急促,越沉越深,狂舞乱啸,直到一道闪电又来,劈断一截支在外面的细枝。
“哐”地一声砸地。
众人终于从这场骤雨中醒来。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贾宝玉高兴地拉着周围人叫喊。
“快,快去收衣裳!”王熙凤指挥着丫头婆子,“还有晒的药材,动作快点!”
下人们都行动起来,留在院中的贾宝玉、净虚等人都躲去了屋檐下。灯被吹灭几盏,好容易又点起,雨势却忽然更大,众人不敢再停留,都陆陆续续往回走,只剩下智能儿和净虚二人。
“道长别高兴得太早,这雨势是否都如道长所说,还有三日才见分晓呢。”
净虚咬牙放完狠话,转身也一起跟着众人走,智能儿在旁边给她提灯,走到回廊尽头,掉头看了敖应一眼,很快,又转过头去,彻底不见了人影。
风雨呼啸,敖应牵着孙悟空,拿出早就带上的伞,撑开,安静走在雷鸣声中,背影被烛光拖长。
孙悟空抬起头,看见敖应冷傲的唇角抿成一条线,忽然想起了小白龙说过的话――
“雨水乃天地之惠,无量功德。上古之时,龙是所有兽族中最厉害的一支,所以天庭将布雨之责交给了龙神。后来,大地上人渐渐多了。雨一来,人就都跑走了。人们一看见有龙腾于云间,就会像躲瘟神一样四散。”
“从此之后,天庭就准许龙神不必在布雨时显露真身。”
“龙是凡间的神,但龙是最不喜欢凡人的神。”
猪八戒没理清其中的逻辑,问,“为什么?”
小白龙不说话。唐僧一指头弹到猪八戒脑门。
“龙性高傲。”
猪八戒还是没懂,抠着脑袋。唐僧嘀咕了句“笨得跟猪一样”,解释道:“你不喜欢我,我就先不喜欢你。”
这下,所有人都懂了,小白龙背影萧瑟,猪八戒沉默片刻,上前拍了拍小白龙的肩膀。
“我知道了,怪不得你平时这么不喜欢说话,其实你是很喜欢我们,只是怕被我们拒绝。小白龙,虽然你这个人脾气也很差,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你比那只猴子讨人喜欢多了。”
小白龙黑着脸和孙悟空一起把猪八戒打了一顿。
“你笑什么?”
走到一半,敖应突然停下来,看手里牵着那只咧嘴痴笑的猴子。
孙悟空回过神来,敛了敛嘴角。
“哦,没什么,想到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
“想到一只龙六百年前被我打了一顿。”
敖应黑了脸,很快,冷笑一声,继续提步走向回廊拐角。
“我也想到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
“想到一只猴子掉进水里,爬不上来。”
孙悟空愣神的瞬间,敖应已经走出回廊,一只手支着油纸伞,另一只手放开链子,直接捉住了孙悟空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再走两步,到了一处池塘,雨滴打入池中,荷叶瑟缩着抖动,池面涟漪点点。
“唔――咕噜――唔唔唔――咕噜咕噜――”
孙悟空只觉头皮一凉,整个人已经被敖应倒提着按进了水里。雨水狂打在他的后背和四肢,他的头整个浸在水中,口鼻被水淹没,呼吸逐渐困难――
“哗啦”――
孙悟空被敖应扯着从水里捞了出来,猴毛贴在脸上,快要憋炸的肺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孙悟空疯狂吸入空气,敖应在一旁阴冷地笑。
“孙悟空,你落到我手里。还敢跟我叫板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孙悟空开口刚想呛他两句,结果脑袋一凉,又被敖应按回了水中。就这样来回在憋死和喘死的极限之中拉扯了数次,敖应终于将孙悟空从池塘中捞了出来。
孙悟空浑身已经失去力气,就这么瘫在地上。
“起来,走了!”
敖应牵着孙悟空接着往回走,但没两步,又停了下来。
孙悟空抬起头,发现他和敖应正站在上次偷看贾宝玉和林黛玉的那处亭子中,亭子拐角,是个石板梯,石梯下去,是一处花圃,花圃的亭子中亮着一盏灯,提灯的是袭人,正探出头喊:
“二爷,您快来亭子躲着吧!要是给淋坏了身子,老太太定饶不了我的。”
贾宝玉就站在亭子旁边不远,手伸出来,挡在一朵花上。
“清净道长说这雨要到明天正午才转小,这么大的雨,淋上一晚,这花就该残了!”
“一朵花而已,残了又如何?这院子里这么多花,比它好看的多得是!”
“这是林妹妹赏过的花,花要是残了,她会伤心的。再说,我还跟她保证,这花还有两月花期。无论如何,都不该凋在此时!”
袭人在亭子里跺脚,“哎呀,真是急死人了。”
风声呼啸,大雨婆娑起舞,贾宝玉拿袖子抹了把脸,擦干了睫毛上的雨水,回过头大喊。
“叫你别管我了,快去拿伞!”
“拿伞有什么用,这雨这么大,刮个风,一会子就全掀翻了!你那花,一样该残。”
“那我就站在这里,给花举着伞,直到雨停!”
第16章 解语花
贾宝玉语气决绝,“我不信这雨还能连我一起吹倒了!”
“疯了,疯了!”袭人喊着,“啊!真是疯了。”
袭人转过身,一手提着五角琉璃灯,一手放在头上遮雨,跑着离开小亭,就这么消失在了夜里。
没了灯,孙悟空便看不清贾宝玉了。但乘着月光,依稀能够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可以想象,他此时是如何弯着身子,举着手,任由雨水浇灌在头顶,耳朵,顺着下巴而出,还死不悔改地给花遮雨。
“惜花一朵,却不知拦狂澜万千。”敖应淡淡地吐出几个字,“愚蠢。”
孙悟空无语。
“他不过一个凡人,能挽什么狂澜?”
“花终究会谢。”敖应声音比这瓢泼的夜雨还要冷,“不过早晚。他是感动了自己。其实于花来说,没什么两样。”
“你这人,怎么讲话总是这么难听。”
“我有说错吗?适者生存,这朵花活不下来,自然有活得下来的花。他怜惜这一朵花,那周围的花就该死吗?他要扶弱,怎么不将整个花圃搭个棚子?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依我看,不过是装模作样。”
“你没见过真心,就爱说别人装模作样。”孙悟空虽然也看不惯贾宝玉,但此时仍忍不住为他说两句,“他就是多情善感的人,不行吗?难道谁都要跟你一样,冷血无情,一天到晚板着个脸?”
敖应笑了。
“你不冷血?你杀的妖怪,哪一个没有三亲六戚?”
“……”
敖应牵着绳子的手用力一收,绳子另一头就牵扯着孙悟空的脖子,令他不由得“啊”了一声。
“这个蠢货想淋雨,就让他淋吧。”
敖应牵着孙悟空往回走。
“我反正要回去补觉了。”
第二日,府上就传出了贾宝玉病倒的消息。
到了中午,又传出了林黛玉去看贾宝玉,跟他大吵一架,也回去哭着的事。此事惊动了贾母,去找了贾宝玉,听说是为了朵花闹的,气得跺脚,骂这两个冤家,一天到晚都不消停。
“老太太还说什么了?”
“老太太说她是个无福之人……”
回廊尽头的小亭一角,两个拿着扫帚的丫头正凑到一头讲话。恐是觉得四下无人,连声音都没压着。
“……跟掌家的说,千万不能让这俩凑一堆了。否则,日后就没安生日子了。”
掌家的,也就是王熙凤。
敖应牵着孙悟空从她们俩背后路过,链子发出“哐当”的轻响,两个丫头一激灵,转过头看见敖应目不斜视正往前走,悉皆住了嘴,各朝一边,佯作平常,扫几片从树梢上旋落进亭子的枯叶。
声音O@。
敖应不作回应,走出回廊,撑开伞,一直行至前院。昨日的暴雨已经将贾府人对敖应的神通信了八分,此时来观雨的人并不多,只有净虚、智能儿、王熙凤还有几个打伞的丫鬟。
净虚面色不善,敖应神情怡然,智能儿一直垂着头。
到了正午,雨势果然变小。
风一吹,雨丝若线,挂在眼角眉梢,缠缠绵绵,天边甚至都透了一点阳光。
“这倒真是神了……”王熙凤念念有词,走到敖应身边,眼中无不是恭敬崇拜,“难道……道长真能跟龙神沟通?”
敖应看她一眼,端得是那股仙风道骨的范儿,“贫道先前所述,未尝有半句虚言。”
王熙凤道:“道长,我有一问。”
“讲。”
“道长与龙神沟通的神通,是何处学来的?”
“天生的。”
“道长从小就能与龙神沟通?”
敖应想了想,道:“我尚年幼之时,龙神入我梦来,告知了我与他沟通的办法,从此之后,有请必应。”
王熙凤眼睛一亮,“既然如此,道长的神通,可否也借给别人一使?”
“什么意思?”敖应皱眉。
“实不相瞒,我也是个尊道之人,进出佛殿道观,也捐不少香火、金银,以资庙宇修葺,布道众生……”
敖应不耐烦打断,“讲重点。”
“道长请示龙神后,不知可否也让我一见?”
“……”
敖应这才正眼开始打量王熙凤,片刻,道:“你想见龙神?”
王熙凤道:“是。”
敖应道:“你为什么想见他?”
王熙凤道:“心中仰慕梦寐,遂求一见。”
敖应又问:“你可曾改过俗家姓名?”
王熙凤面露疑惑,但也没多问,只摇了摇头。
“名乃父母之训,岂能轻易改之。”
敖应淡淡道:“那就见不了龙神了。”
“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因为龙神庙的供奉名单里没有你。”
孙悟空默默在心里骂了两句小气。敖应没听见孙悟空说话,但好像已经看懂了它的神情,传音过去:“神佛不能现身凡间,唯一一个例外是给信徒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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