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来,放我走吧。”
如来沉默了。
好久好久,他说:“孙悟空,怎么偏偏是你。我怎么偏偏选中了你。”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在埋怨,好像是看走了眼,看错了人,可实际上,他就是看对了人,选对了人,以至于走到如今,这个曾经他见到不知天高地厚、不畏威权的人,终于将矛头,抵向了他这尊西天最大的佛,这则西天最大的法。
他偏偏选中了他,所以偏偏不愿意放手。
孙悟空何尝听不懂他的话。
“如来,何必……”孙悟空摇头,“我心不在此处,我当不了你想要的佛。你看,有佛会在抵达西天之前,临阵脱逃吗?”
“孙悟空,你自作主张要逃,一厢情愿要去找她。可你有问过她吗?”如来说,“她还会在原地等你吗?她可曾开口说过,对你允诺过什么?你为她做的这些牺牲,她知道吗?她接受吗?她认可吗?”
“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你这生的这颗心。”
“你难道没有想过,你这一去,这么多年的功德竹篮打水,而她也将你拒之门外?”
“你一无所有。”
如来知道五指山发生的一切,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多。他看尽他,看尽绛珠,看尽五指山的花花草草、蚂蚁池林,没有任何东西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劝他――包括他自己。
孙悟空笑了,他将金箍棒拎在肩头,这是他唯一出逃带走的“行李”,他是这样轻装简行、轻松愉快:
“她不需要知道。如你所说,是我一厢情愿。我没有想过要结果。如来,你站在天上太久了,什么事都看因果,讲目的。有很多事情,不是因为一定结果会好才去做,而是我想做――”
“我想做,所以我要去做。我不要以后不后悔,我要现在不后悔。大闹天宫,我错了,我被关五百年,可我没有后悔。因为那就是当时的我,我就是心有不甘。篡改生死簿,我错了,可我就想为我的猴子猴孙讨一个公道。换作此时你问,我恐怕不会去做这些事,可是当时的我会去做。”
“也许某一年,未来像你所说,我会发现今天做错了。可我也不会后悔。因为我就是想做。我就是想要去找她。我也不要她什么答复,我知道――”
孙悟空目光眺向远方,山石嶙峋,风沙漫漫,一路都是曲折蜿蜒。
“红尘如梦幻泡影。可我还是不能成佛。因为我要去赴约。”
他骗了她,西行是无法回头的,他怎么可能再回天庭给她打工还债?
抵达西天,就是成佛。
佛路尽头,尘缘断尽,爱恨两讫。
他等啊等,盼啊盼,如猪八戒每夜看着月光盼着回天庭一样,他终于沾满最正义的罪孽,走完最辉煌的歧路,他带着唯一来时所带的金箍棒,他决定要逃。
神鹿青鸾,笙鸣极乐,仙树奇果摇曳,圣土近在咫尺。
回头之路关隘重重,前程未卜。
他于仓皇夜色之中启程,孤身一人,奔袭不怠,只为……
赴一场未完之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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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旅个游
“你的想法很好。如来。一贯很好。”孙悟空耸了耸肩膀,“如果我没有遇到绛珠,如果这一切都如你计算一样,我朦朦胧胧走上这样一条功德圆满的道路,心甘情愿成为西天一尊佛,当然很好。”
他说着,自嘲般摇了摇头。
“其实,即使我知道一切都是你的安排,可到了这一步,我也许一样会听你所讲,从你所愿。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五百年花开花谢,日升日降,我终于发现,有人只是靠近我的身边,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只让我知道她在那里。我的心就不再愤怒,不再沉沦,不再非黑即白,非此即彼。这世上大道有大道的好,小道有小道的好,你为何非要强迫别人,走你所谓的大道呢?”
“世人都想走大道。”如来说。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走小道的人,最终也会走向大道。”如来满眼都是怜悯,“你看这关隘尽头,是否是大道?你看小河走完,是否汇入大江湖海?你今天逃了,总有一天,你还会回来,你会来找我。你会祈求我。让我救你,让佛救你。”
如来看他,好像看冥顽不化的众生。佛们,看过太多匍匐在脚下,意气风发时一意孤行,跌入谷底时悔不当初,磕头碰脑,阑干前泪尽的凡俗。
夫妻恩爱,转眼成空。功名利禄,浮云蔽眼。
众生跌跌撞撞,执迷不醒,一场大梦将尽,才要后悔当初走错的小路,错过的大道。
“如来,你还是不懂我。”孙悟空轻轻晃了晃头,风沙漫过他的面庞,他睁着眼,不躲不闪,“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他们讲究目的,讲究结果。我不要目的,不要结果。我不会后悔。即使我一无所有。我也不会后悔今天要走的路,今日做下的选择。”
如来的脸藏在夜色之中,明暗不定。
“你所谓的选择,就是抛下唐僧,抛下其他跟你一起走过这一切抵达此处的同伴吗?”
孙悟空更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我们本来就不在同一条道上。唐僧,猪八戒,小白龙,沙悟净,我们各自犯了各自的错,从各自不同的地方来,是你强行将我们聚在一起。西行之路,各怀心思,不才是理所应当吗?”
如来笑了,像是在笑他天真。
“如果每个人都能各行各路,又何必要走到一起,你,沙悟净,唐僧,白龙马,天蓬,每一个都在这条路上不可或缺。你走了,这场功德如何圆满?”
“你……什么意思?”
“你一向有慧根。”如来面色不改。
“你想告诉我,我走了,他们便不能成佛吗?”
“悟空,这世上所有,岂能一直如你所愿。”如来悲悯道,“我不会强求你成佛,但这条佛路,你必须走完。西天取经,有始有终,天庭在看,西天在看,我尚且要权衡利弊,你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
他回到了前往西天的队伍之中。没人发现他那晚的消失,没人发现他做过的决定。
他安安静静,兢兢业业,恪守好一个徒弟的本分,走到封佛大典之上,连佛祖也被他蒙骗过去。佛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是死心不改,冥顽不灵。
他从封佛大典上离开,他回到了花果山,他去了天庭,他得到了没有想到过的答案。
如来来找他。如来愿意原谅他。如来问他――
“你后悔吗?”
他看着头顶的天,看着足下的地,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种,自己也不过渺小如蝼蚁的卑微之感。
“我后悔。”他说。
如果有他在她身边,她还会死于妖兽之口吗?如果当年他临走之时,没有将心意藏起,还会因此抱憾吗?
“世上少有两全。”如来说。
他不能自私地离开西行之路,他等啊等,藏啊藏,赎完一身罪孽,终于可以去找她,却不在他算到的任何一个结局之中。他有通天之能,也看不透因果,他不是天,不是地,他不过是五指山下,困顿五百年的一只石猴。他终于要做出选择,并且不知道后果。
无论怎么选,都会遗憾,都会后悔。可他自以为自己承担得起。
他怎么算得过天命?
“我错了,如来。”他说。
……
由于孙悟空在西天无法无天,且分了佛祖神通,功力较五百年前更盛,所有人见了他跟见了瘟神一样,任由他摘果采花,只求他赶紧霍霍完赶紧走,不要再生事端。
唐僧还是死心不改非让他去听经,孙悟空大叹一口气,抓着唐僧的肩膀,一本正经、额外诚恳地道:
“师父啊,其实我本人呢,嗯,对于佛法是很仰慕的。让我去听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考虑到其他一块听经的佛的感受了吗?你觉得,他们愿意我出现在那里吗?”
唐僧一瞬间像被一只大手掐住了脖子,半口气都出不来。
“虽然佛说得好,相本无相,但无妄想,性自清净,但是我怕我出现在那里,容易叫诸佛气血上涌,乱其心相啊。师父啊,你看书都知道挑个安静的地儿,佛们,也喜欢挑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禅定嘛……”
唐僧走了,并且从此再没来劝过他听经。
他更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
“那是谁啊?”
一小童一边给花树浇水一边拉过旁边正在擦庙门柱子的年长童子。
大童子放下帕子,往小童子目光所向看去,只见一只猴子坐在菩提树上,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之上,双眼闭紧,风儿轻轻拂过他一身猴毛,树叶莎莎起舞,日光披洒在他头上金箍,灼目刺眼的光反射在叶片之上,反而成了比他自己,还要更加注目的存在。
“他啊,旅游佛咯。”
大童子见怪不怪地收回目光。
“什么?”小童像是听错话一样,不可置信地又问,“旅游佛?”
大童子没有再答,小童子放下手中浇花的桶瓢,追着他问:“旅游也能成佛?”
“旅游怎么可能成佛。”大童子擦完柱子,一屁股坐在庙门前空地上,指着孙悟空,“他每天正事不干,到处旅游,所以大家送了他一个外号――旅游佛。”
“……”小童子遥遥将躺在树上睡觉的孙悟空看了又看,不解又羡慕地道,“怎么还有这样的佛啊……”
“嗨呀,你今后见多了就知道了。西天什么怪事都有,佛祖包容万千嘛。而且,大家宁愿他到处旅游,也不愿意他干点什么正经事。”大童子单手撑起脸颊,脸朝天空,懒洋洋也晒起了太阳。
“为什么?”小童子好奇心被勾起到顶峰,“每天不干正经事,也行吗?”
“你知道他是什么佛吗?”
“旅游佛?”
“……我是问你知道他本来是什么佛吗?”
“什么佛?”
“斗战胜佛。”
“他……就是斗战胜佛?”
小童子愣愣看着在树上安安静静躺着,浑身没有一件兵器法宝,格外“貌不惊人”的猴子。
西天没有人不知道,斗战胜佛,是西方的执剑人,佛祖容忍他不去听经,佛祖容忍他不去布散佛法,他是西天最特殊的一尊佛,他神力无穷,天上海底,一纵万里。传说中,他一眼就能看穿世上所有妖魔化身,一出手,就是天地色变,血流成河。
“他有事情干,这三界就不太平了。相反,他每天到处旅游,大家都高兴。当然――如果不在自己家门口旅游,就更让人开心了。”
大童子忧心仲仲地说:“我去换根帕子,你等会看着他点,要是吃了什么拿了什么,一一记下,算他头上,菩萨不会责怪你的。”
一听要单独看顾这个猴子,小童子吓得脸色煞白。
“佛就是越神秘传闻越离谱,不知道你们新来的这批又把他传成什么样了……”大童子看见小童子的脸色,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心,只要你不主动招惹他,他不会来找你麻烦的。”
小童子战战兢兢地等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一抬眼,却见那尊佛,早已经消失在了菩提树上。
他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间坠了回来,提起桶瓢,又开开心心地给花儿浇起了水。
浇到一半,他忽然想――
刚才说的那些话,那位斗战胜佛,听见了没有?
……
对于孙悟空去天庭串门的事,西天诸佛都表示赞赏、表扬、不胜欢喜,偶尔路过,也还跟这位佛打打招呼,寒暄两句,祝他在那边玩得开心,玩得尽心,玩得乐不思蜀,哦不――乐不思西。
南天门的守卫拿他没有办法,打也打不过,讲道理也不听,而且人家如今还混成了外宾――吵吵嚷嚷总归要伤些和气,到时候上头怪罪,还得他们出去顶锅。
于是跟他商量好,今后他进天庭,化形成蚊子、蜜蜂、蚂蚁这类目标极小的动物,他们都能当看不见――实际上,即便不装看不见,也真的是看不见。
孙悟空化作蜜蜂,路过天庭,本来一路奔向蟠桃园,结果偶遇天蓬鬼鬼祟祟,徘徊月宫门口,玩弄心起,上去叮了他一口。
“哎哟喂,哪里来的臭虫子。”
天蓬一巴掌打到脸上,虫子没打到,将自己脸给打红半边。他怒发冲冠,仙力于掌心聚拢,窜成一个比脑袋还大的球,对准那不过他指甲盖大的蜜蜂,排山倒海打去。
孙悟空飞身闪过,于原地化形,“怎么都变成人了,还要把自己打成猪头呢……”
“你才是猪呢,”天蓬看见是孙悟空,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可惜孙悟空一贯压他一头,打也打不过,只能翻个白眼表达愤懑之情,“老子如今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不是你个小破猴可以比拟的。”
“你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怎么嫦娥不见你?”
“……谁说是她不见我,是我不想见她。”天蓬不自在地整了整衣襟,摸着额头一颗肉眼几乎看不清楚的小豆,“男为悦己者容,我最近火气太旺,脸上长了痤疮,我等痤疮消了再去见她。”
“上回你说你脸被风刮烂了,上上回你说你晒黑了,上上上回你说你水肿了,上上上上回你说你脚崴了……我在这儿遇见你这么多回,你每回都有借口,你就不能不找借口,堂堂正正从这道门走进去吗?”
孙悟空指着正前方挂着“广寒宫”三个大字的云雾缭绕的牌子。
“……”天蓬说,“要你管,你懂个屁。”
“别人是近乡情怯,你是近嫦娥胆小……就你这样,何年何月,八字才有一撇?”
“你好意思说我,你这个石猴,西天取经就你最无情,人家妖精长那么好看,说话那么温柔,你一棍子就给打死了。师父没告诉过你吗,不要对你不懂的事情指手画脚。”
天蓬伸出一根手指,既神气又鄙视地在孙悟空眼前晃了晃,一字一顿――
“你,不,懂,爱。”
“嗯……”少见的,孙悟空竟然没有跟他呛声,他低下头,好像是在笑,声音却并没有很轻快。
“呆子,我只是想提醒你,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今天她在广寒宫,明天呢?你从前是天蓬元帅,也不过某一日,就从天庭贬入凡间。人最大的错觉,就是能以今日之觉,断未来之事。你这样犹犹豫豫。我怕你等到失去,再追悔莫及。”
“……”天蓬沉默片刻,说,“靠,不愧是学佛的,讲话还挺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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