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是在跟天庭对着干?”北静王指了指土地,“你见他刚才奉承我那样了吗?土地,你不是已经猜到我是谁了吗?当年我在人间,可是你带着天兵天将来找到我的,这个仇,我现在还替你记着呢。”
土地吓得一哆嗦,口不择言:“我、我、我没猜到,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了。若非你是仙,我早将你碎尸万段。”北静王转脸向孙悟空,“孙悟空,你真以为天庭会帮你?天庭若是站在你这边,蟠桃园的陷阱,你以为谁替你所设?”
他被困蟠桃园,人间妖鬼气焰大涨,六耳猕猴和北静王在皇宫之中设下地牢炼鬼,李靖警告杨戬不要多管闲事……
他先前一直以为是这大鬼乘了他没在西天的东风于人间胡作非为,天庭是因,这些魑魅魍魉不过偶然开出的果,可是……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大鬼本身,就是一切的始终?
这太匪夷所思。
整个天庭为他一个厉鬼做嫁衣,可能吗?
“玉帝两年不上朝也跟你有关?”孙悟空试探道,“你跟王母让苍生陷入浩劫,就不怕被天庭众仙发现吗?!”
“王母?”北静王哈哈大笑,“说你蠢,你倒是真的蠢。啊,你不会以为王母记恨你几百年前毁了她一场蟠桃盛宴,费这么大力气把你锁在蟠桃园吗?”
“唔,或者你觉得,人间生灵涂炭信仰崩塌,王母便能重铸神威,夺了玉帝权柄吧?”
“孙悟空,你怎么会这么天真?”
“你是不是真的忘记,数百年前你跟着唐僧从大唐到西天弘扬佛法的事了?”
孙悟空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你想说,此事跟我西天取经有关?”
“我想说,你真是低估天庭恨你的程度了。”北静王笑得嘲讽,“西天取经的妖怪是天庭派来的,他们不是什么关卡,他们是真的想要你师父的命。当年你大闹天宫,玉帝拿不住你,迫不得已跟如来求助,如来提议让他徒弟金蝉子跟着你一起西天取经赎罪。弘扬佛法,对天庭有什么好处?”
“人间本来是天庭的辖地,人间供奉的是三清,拜的是王母玉帝,你从大唐到雷音寺,你知道让天庭损失了多少香火和功德吗?”
“要不是玉帝欠下如来收服你的人情,他缘何会答应这样吃亏的买卖?”
“天庭恨我……”孙悟空恍然喃喃,“不是因为我大闹天宫,而是因为我让人间佛学兴盛……”
孙悟空抬起头。
“困住我是玉帝的主意,他知道杨戬不愿意同流合污,所以一开始就没告诉他。等杨戬发现我被困蟠桃园上报,立刻被他打发至荒炼海镇压海兽。”
李靖不是听从王母指挥,李靖是天宫卫戍司令,他从始至终,都分明是听从玉帝指令。
杨戬猜错了,玉帝根本不需要他救。
他才是真正的幕后主导。
两年前,正是他流落到人间的那一天。玉帝不见仙官,不是被王母困住,而是……
他知道人间要起妖鬼之祸,他想坐之不理。
地府苦苦支撑害怕扫了颜面,东海明哲保身不愿借兵,玉帝机关算尽,人间却没有仙官将此事捅到他面前嚷嚷着要他出手,反而杨戬在蟠桃园中发现了一处仙障。
差点坏了他的大局。
“孙悟空,我背后就是天庭,你拿什么跟我斗?”
“天庭什么时候需要跟你一个鬼合作?”孙悟空刺激道,“而且你就算是为天庭办事,你一个鬼,难道还想跟仙平起平坐吗?等你办完事,焉知道天庭不会将你斩草除根?”
“你想挑拨离间?”北静王嘲笑道,“天庭不帮我,难道你要帮我吗?孙悟空,你巧舌如簧,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天庭恨你,我将你困在这里,天庭知道只会褒奖我。再则,托你的福,我若是死了,识海不复存在,不就让你逃出来了吗?天庭怎么可能会让我死?”
“……”孙悟空默了片刻,道,“六耳猕猴跟你是什么关系?他也为天庭办事?”
北静王不屑一嗤:“是他赶着上来求我的。那个妖怪不死,我也不会留他。”
“你怕他泄漏你的秘密?”
“不是。他太蠢了。我讨厌蠢货。”北静王唇角勾起,眼神中却满是嫌恶,“他一个妖怪,脑子被门夹了,竟然想要成佛。佛会收他吗?他唯一死得不好的地方,就是死得早,还没将我交代的事情做完。他一只脚站在天庭,另一只脚又想迈去西天,船会翻的。天庭不会相信他的衷心,西天也不会原谅他的过错。”
“他太蠢了。”
孙悟空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造反呐。”
北静王笑得嚣张。
“孙悟空,等我吃掉北静王,我就不会是鬼。我不仅是人,还是九五至尊。这天下都是我的。我是人皇,天庭怎么会找我的麻烦?只要你和土地逃不出去,谁能知道我曾经是个鬼?”
他双手朝天一张,声音澎湃,好像已经坐在了龙椅之上,对着的是匍匐在他脚下的草民下臣。
“清鞑子信的藏佛,人间道观衰微,是天庭想让我当这个皇帝。天庭跟我站在一边,只能是我,只会是我!你一路西行获封成佛,我重兴道法,我不仅不差你,我比你更功德无量!”
作者有话说:
大家猜到天庭的阴谋了吗?ps:之后可能更新时间固定在12:00,挺不好意思的之前更新时间都有一点乱,情节应该快到尾声了(还有一些谜团嗷)
第96章 当年梦
是了……天庭不会无缘无故帮一个鬼……天庭帮他,是为了让他重振道教……
这是道佛之争。
天庭为了让贾宝玉醒悟风流之祸重归神仙本色,不惜让十二金钗命运飘零贾府几百人为他陪葬,为了让道家重拾神威,不惜让人间妖鬼四起,眼睁睁见无辜受戮,厉鬼祸世。
这就是天庭。这就是神仙。
泽被众生是为功德无量,降下灾祸,也不过是一如既往地俯视众生,众生幸与不幸,与神仙何干?
“这不是神。这是魔。”孙悟空声音发涩,“这是错的。”
北静王冷笑:“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你大闹天宫是对?你闯入地府是对?你带着唐僧抢走天庭信徒是对?孙悟空,你手上沾了多少性命,你还能成佛,怎么,这世上你认可的就是对,你不认可的就是错?舍小局为大局,这些人死得其所。我若成了皇帝,对这天下带来之幸,不敌这些庸庸碌碌一世的凡夫吗?”
“你看见宫中死的那些人,你觉得他们无辜?你认识他们吗?你知道他们姓名吗?你怎么就觉得他们无辜?你不过是高高在上,打着要拯救众生的旗号自命不凡地感动自己。凡人对着神仙帝王一张脸,对着不如自己的下贱又是一张脸。欺善怕恶,众生如此。有几个人值得救?”
孙悟空道:“你恨凡人?”
“呵,是我恨凡人,还是凡人恨凡人?你看这人间兵戈四起,是神仙之祸,还是凡人之祸?为了一点利益争得头破血流,输了是遗臭万年的宵小鼠辈,赢了是人人传颂的豪杰英雄。哪个当上皇帝的人手上不是血债累累,身后白骨如山?你现在就觉得残忍了?”
“我没有错!是这些凡人的错,他们该死!他们遇见我,算他们此生之幸,死得其所!”
北静王转身走入黑幕中的裂缝。
“你说破嘴皮又能怎样?你以为我蠢到听你这个佛的话?你且好好待在这里吧。永远永远,不可能有人找到你。”
***
北静王离开,唯一一点亮光也这样消失,众人在无垠的漆黑之中站在一团,没有人迈出一步。
林黛玉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两个凡人根本不知道这些神仙纷争,此事说来话长,而且背后牵扯太多,孙悟空只简明扼要地回应道:“你刚才见到的北静王不是真正的北静王。他已经被夺舍了。这是个厉鬼。”
林黛玉点点头――当然,漆黑一团之中,根本就没有人看见。孙悟空只觉得身后乍然响起清冷又平静的声音。
“我原以为神仙清净。”
香菱慌慌张张开口:“现在要怎么办?我们真的出不去了吗?”
土地道:“这识海是个什么东西?不会真的出不去了吧。孙大圣,你想想办法啊。”
孙悟空道:“识海能进就能出。只不过――”
土地听了他前半句,霎时松了一口气,接着问:“只不过什么?”
孙悟空道:“识海是大妖大鬼的心念所铸,心坚志专――换句话说,冥顽不灵那种,人往往对痛苦之事比高兴之事记忆更深,所以识海,往往是一个人的一生之中最大的梦魇。是他困住了他自己,也就能困住我们。除非找到他识海之中可以动摇他心念的事物,否则永远出不去。”
土地两眼一黑:“你说他冥顽不灵,还要动摇他的心念?”
孙悟空道:“没错。就好像一个人说他痒,痒了几百年,你得告诉他他不痒,并且还叫他信你,动摇他的心念。当然,这种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没有说错,进来这里,差不多等于出不去了。”
“……”土地环顾四周,抱着胳膊道,“你说这识海是一个人最大的梦魇,这大鬼,难道是怕黑?”对怕黑的执念刻入骨髓?一个鬼还怕黑,要不要这么奇葩?
话音落下,黑幕就这样撤去了。几人只觉天旋地转,转眼之间又到了另一方世界。
灯火氤氲,雨声如金鸣,御书房外狂风重重拍着窗柩,哐哐作响,屋内一张红木桌前,年轻的帝王正在俯首翻看奏疏。
他右手执笔,笔尖往砚台之中轻轻揉拧,饱蘸墨汁。
土地的声音适时响起:“这是哪儿啊?”他走在屋子正中,脚却沾不到地面,不止如此,手肘一偏,原本正要打到屋内立在架子上一只颜色清丽的花瓶,却直愣愣这样贯穿而过,一点没有挂碍。
几人走在御书房中,终于发现这个在房间里面批改奏章的男人对他们几人视而不见,他们就像是漂浮在这一方世界的魂魄,能看能走,却无法动摇和改变任何。
“这是他的梦魇。”孙悟空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正在桌前往奏疏上写字的年轻男人,打量片刻,视线又挪动到他华贵的衣服上威武得仿佛马上就要跃出的五爪金龙,“他难道是皇帝?”
这个话在这里有两种含义,一个是这人是皇帝,另一个是,这个识海的主人就是这个皇帝。
“废话。”土地自动带入了第二重意思,“他本来就是皇帝。”
孙悟空皱着眉刚想问土地关于那大鬼之事,御书房的大门却就此时打开了。一个手持麈尾,头戴圆形长帽的太监手捧着一个茶托,茶托中装了一个盖着盖子的汤碗,一旁是筷箸和调羹。
太监开口道:“皇上,要奴婢现在替您试汤吗?”
年轻的帝王抬起头,微微扫过太监面容,回过头,颔首。太监试过汤,将汤盏递到了他身前。
“皇上,现在已经三更了。”
皇帝接过汤,微微顿首:“知道了。”
太监似乎觉得自己提醒得不到位,又接了一句:“您明日还要上早朝呢。”
“朕说朕知道了。”
太监垂着头,唯唯诺诺地将茶托收起出了殿,小心翼翼关上门。
大雨轰隆,雷鸣之中辟出一道闪电,皇宫亮如白昼,御书房烛火温煦,阻拦了一切驳杂的叫嚣和纷扰,这个独坐在桌前的帝皇,宛如被放逐在海上的一叶孤舟,狂风海啸,沉沉浮浮,执着着飘摇。
画面一闪,几人又来到了金銮殿上。
“酒囊饭袋!”
金銮宝座上,他头戴冠冕,朝堂下掷出一则奏疏。奏疏划过一道冷凌的弧线,掷地有声地落在一位跪在殿前的官员身前。
“圣上息怒,圣上息怒……”他匍匐在地,头磕得“咚咚”作响,金銮殿本来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磕头的声音宛如擂鼓一般,响亮得让每个站在殿中的官员都心神震颤得共鸣,手脚抖若筛糠。
殿中齐刷刷又跪倒一片。
“请圣上息怒。”“请圣上息怒。”“请圣上息怒。”
他站在台上俯首,黑压压的抵在地上的乌纱帽,就是他手中仅剩的肱骨和底牌,他勃然震怒――
“不能不忠,朕要你们何用?!朕交代的事,你们哪次给朕办好过?朕在宫中宵衣旰食,你们出了金銮殿,可曾还想起这江山社稷黎明百姓?口口声声息怒,你们是将朕当作傻子了吗?”
他走下高高的台阶,抽出侍卫腰间的长剑,举剑一挥――
鲜血溅上他的龙袍,他冷冷地看着方才还鲜活的头颅,滚过两圈之后,被官帽阻拦着静静躺在原地,鲜血从切口一缕缕往外流淌,混着尘土凝固。
画面又转。
还是那座金銮殿,他坐如松柏,声音朗然如剑啸,浩浩然响彻整个殿宇。
“袁卿何在?”他问。
大殿之中站出一个魁梧的壮年男子:“臣在。”
“朕委你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赐你尚方宝剑,督师蓟辽,命你即刻驱兵南下,治理辽祸,你可接旨?”
“臣接旨。隆恩在上,臣定不辱命。”
……
金銮殿上时光荏苒,他面颊上青涩褪尽,神色凌厉再不见笑。他大伐阉党,例行节俭,平反冤昭。他日日夜夜忙碌在御书房中,不到二十年纪,头上青丝已经斑白半数,他带上九五至尊的毓冕,坐在重重帷幕之后,众臣看不清他总是皱着的眉头,也看不见清他眼角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的细纹。
他高高在上,孤家寡人,困在万里江山的方寸之间。
几人跟着他的记忆,穿梭在金銮殿和御书房,皇宫中各处议事的高台,却再没见过任何皇帝该有的享乐,他总是神色匆匆,抚不平的眉头,他最奢侈的放纵,是独自倚靠阑干之上,对着皓月苍峦一声长叹。
在那一瞬间,他挺拔的脊梁一松,沉重的两肩终于卸下来一点。
“看起来是个好皇帝啊……”孙悟空纳闷道,“这真是那个北静王吗?”
北静王要真从前是个皇帝,怎么着也该是鱼肉百姓暴虐无道的那一种吧?
土地叹一口气,道:“哎,他的事情有一点复杂……”
正说着话,画面又转回了金銮殿。
“袁崇焕,你擅杀岛帅,市米资敌,欺君罔上,现在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朕对你信赖有加,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通虏谋叛,你该死!来人,替朕拟旨!”
当初那被他委以重任的兵部尚书,就这样被拖下朝堂。圣旨之上,他被判凌迟处死,抄没家产,家眷流放三千里外。众臣惶恐地垂着头,不敢对上他的眼神。
逆臣除尽,接下来,等着来的却依然都是败讯。
他坐在金銮殿上,眉头皱着一天比一天紧,挺拔的脊梁渐渐变弯,他不过三十年纪,脸上已全是疲惫的老态,走久了路就气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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