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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河畔边除了一颗巨大的三生石,再也没有别物,空旷得一里之内就能望尽看绝,更不用说就在眼前不远,直愣愣站着的一个大活人。
绛珠蹦蹦跳跳走上前,对着那个人挥了挥手:“喂,你是谁啊?”
那人的声音很是沙哑,好像埋在河里翻滚了不知多少年的石子,卡在缝隙里艰难地要往外挤,若不仔细去听,挣扎的声音就要淹没在河流的呼啸之中。
“我是佛。”
那人说。
她哈哈大笑:“你骗人。佛是不会流泪的。”
***
任何事情都有代价,织云成雨,蒸洪为霭,万物生而复死,死而复生,清干净一身业障,方能投入下一世轮回。重回人间的代价,就是遗忘。
她记得自己是绛珠,记得修炼的道法,记得有天庭,有西天,她甚至知道,佛不会流泪。
她只是忘记了所有尘世的纠葛。
“只有天地倾覆,生灵涂炭,佛才会流泪。”绛珠道,“你才不是佛呢。你这个骗子。”
虽然是个骗子,可是长得还挺好看的。
绛珠顿了顿,又问:“喂,你到底是谁啊?”
孙悟空笑了笑。
“路过的。”
他转过身,消失在了长天流云之中。灵河水静静流淌,三生石坐观浮生,天地之间,有什么不被人看见的东西,在一霎之间明灭。
绛珠看着他的背影直犯嘀咕:
“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呢……”
***
据花汐宫的仙女所说,她曾经为救神瑛侍者死在了南荒不毛之地,还获封了一等忠烈女仙的称号。神瑛侍者将她的魂魄带回天宫,重新栽种,她才得复新生。
神瑛侍者不仅是她的父母,还是她的再生父母,她对于神瑛侍者的崇拜,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由于重生的关系,她失去了所有记忆。神瑛侍者虽然对她关爱有加,但很奇怪的是,一旦她提到过去之事,便缄口不言,半个字都撬不出来。
可人就是这样,别人越不告诉你,你就越是好奇。
于是她在花汐宫中旁敲侧击,终于隐隐拼凑出了自己的前世……
天庭有史以来第一个上地府黑名单的女仙,花汐宫第一个功德为负的女仙,踩踏草坪被通告批评,跟许多花仙关系紧张……劣迹斑斑闯祸无数……
她终于大悟了。
神瑛侍者一定是怕伤害到她,所以才不愿意告诉她真相。
她对于神瑛侍者的崇拜,犹如滔滔江水再度连绵不绝。
她一定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让神瑛侍者失望。
她帮桃树仙子浇花,帮梨树仙子除草,帮文曲星君整理案牍,帮武曲星君收拾兵库……各个神仙对她赞不绝口,她信心倍增,在洗心革面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有一天,她来到了月老殿,自告奋勇要帮月老整理红线。
月老殿中净如明堂,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拿着掸子拍打窗柩上的灰尘。
“是你!”
孙悟空回过头,看见来人,怔了片刻。
绛珠风风火火冲到他跟前,上下扫量一番,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月老殿的除尘小仙啊。”
孙悟空轻轻“啊”了一声。
绛珠又问:“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没有名字。”
“怎么可能没有名字?人人都有名字啊。”
“我的名字太响亮了,说了怕你被吓到。”
“……”绛珠幽幽地看他,“可真能吹啊……”
第二天,绛珠又去了月老殿,月老殿中纤尘不染,但是那个除尘小仙,却再也没了踪影。
她找到月老问先前殿里打扫卫生的人去哪里了。
月老道:“他回西天去了。”
绛珠大惊:“什么?他回了哪里?”
“西天啊。他每天从西天跑过来打工很辛苦的,昨天就是他打工的最后一天,”月老摸了摸胡子一脸感慨,“哎你别说,我还真挺舍不得的,哪儿去找他这样手脚麻利,只吃素不吃荤,还不需要住宿的……”
“他为什么要回西天啊?”绛珠愣愣地发问。
月老一脸奇怪地看她:“他是佛。不回西天回哪里啊?”
“什么?”绛珠抓住月老的袖子,“他真的是佛?”
“你不知道?”月老一脸理所当然地道,“西方世界斗战胜佛,孙悟空啊。”
他没有骗人。他真的是佛,还真的名字特别响亮。
传说,天庭的狗听说了孙悟空的名字,都要三天三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他是三界最大的祸害……
绛珠倏地捂住胸口。
天呐,她居然跟孙悟空打了照面,还全身而退了……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绛珠心有余悸地从月老殿跑走了。
一人从内殿缓缓踱出。
月老转过身。
“你真的不准备告诉她真相吗?”
孙悟空走到门前,抬头望天。
“真相,是什么呢?”
声音很轻,轻得让人不知道他是在答别人,还是在问自己。
天道轮回不休,上一世沙弥,下一世王公,前一世渔女,后一世巾帼,红尘孽海翻滚,一世身,一世障,走过奈何,跨过忘川,忘却了所有,投入的新生,便是与从前完完全全不再一样的人。
遗忘了所有的记忆,还会是从前那个人吗?
分明已经投入了这一世欢乐的新生,会有人想要拣回上一世尝尽的嗔痴悲喜,暮年回首层叠不尽的业障吗?
对于新生的人,前世没有意义。
甚至任何前世的浮光掠影,都只会成为今生的挂碍。
遗忘的过去,任凭旁人口述千遍万遍,也不过是蜻蜓点水,点完水,蜻蜓还是蜻蜓,无边的湖不会受任何影响,那一个涟漪,就好像痒痒一样,挠一下,就没了。
莫名还觉得麻烦。
佛们看尽因果,佛便再也骗不了自己。
一沙一界,一尘一劫,花花世界尘充为劫,无尽、无数、无垠,微尘可作万界,刹那可作永恒,过去是过去,未来是未来,此刻是此刻。
指尖一朵花,心中千千念。
眉间一轻皱,早过万重山。
那些轰烈的曾经,落地之时,轻得彷佛流云曳渡,世上任何花,都只开一次,只来一期,只相一会,最后一散。
同一株上,花见过的风雨不同,长出来的花也会不一样。
愿她此世无风无雨无虞,奈何桥头黄泉路上,再也不要有伤心和遗憾。
不要遇见他。
***
天上花飞乱红,人间离恨春秋。
元宵方至,京城人烟似海,满城灯火连绵成片,如地上长河莹莹,流淌四面八方。
画舫萧鼓随夜而至,红粉脂香曳入舟舸,桥头河岸,高树两侧,排着队的夜游之人,一个一个等着放河灯许愿。
一个少年拿着荷花灯,踌躇片刻,提笔写了什么要高中的话,小心翼翼地放进河中,他蹲在河边静看,就在这时,一个迅捷的浪撞上荷灯,倏地将荷灯倒着掀翻。
传说,荷花灯顺着这条护河漂流到尽头,愿望就一定会实现,若是花灯被掀翻,则代表所愿之事必然不顺。
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竟然直接追着那荷灯而去,扑向河流要将翻了的灯扯回,脚下一滑,人就要栽入河中。
正在此时,一股极大的力量从背后将他提住,稳稳地将他拉了回来。他转回头,见是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相貌极好,眼眸如星,夜色中透润生华,叫人差点看迷了神。可惜眉梢一股冷冽之气,倏然叫人清醒过来,莫明就心生敬畏。
他刚要跟人道谢,那少年却嘟囔道:“怎么傻里傻气的……”
他顿时有些无语。什么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果然人怎么钻入轮回,都还是一个模样……石呆子还是石呆子……”
那少年嘀咕完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转身就钻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他忽然又有一些愧恼,但想起那盏荷花灯,什么都又抛诸脑后,转身去看,却见河流之中,那写着他寄语的荷花灯,稳稳当当正飘在河上。
奇怪……怎么又翻回来了……
……
“喂,你坐在我家门口干嘛啊?”
一个衣着华丽的小童身后跟着三五个仆从从闹市走出,提着灯笼照亮了坐在门前的少年。
“这是你家门口啊?”少年问。
“对啊。”小童说。
“哦,我就是看看。”少年道。
小童有一些好奇地道:“你看什么啊?”
“以前认识的人住这里,我回来看看。”少年起身打量着长街和大门前立着的两个石狮,“唔,这两个石狮是你们后放上去的吧?”
小童两眼亮晶晶道:“有眼光!这是我爹从八百里之外拉回来的,花了三千两白银!说是能守三世之财!”
少年道:“骗人的。”
小童道:“怎么可能?!”
少年道:“因为我看过。”
小童道:“看过什么?”
少年不答,起身钻进了长街。
阎王命簿上,清清楚楚有写,多少富贵成烟云,多少才子作白骨,多少豪杰埋泉下。荣国府消失,还会有许多个荣国府,一世又一世,兴衰成败,聚散离合,天定轮回……
这个小童二十岁折桂,二十一受牵连被贬为庶人,家中独子,皈依佛门。
……
和土地喝完最后一壶酒,孙悟空回到了西天。
西天的日子还是那样无聊,神鹿青鸾乱跑乱跳,菩提树在风中飘摇,静静等树下又来个什么人,砸个慧果再见传奇,沙悟净勤勤恳恳又开始养他的大力神树,唐僧兢兢业业修读佛法,自从禁足令解除,奔波于天上人间普度众生。
他又去到了天庭。
天蓬跟嫦娥,不知道什么时候关系变好了许多,成了天庭所有仙官之中,唯一一个被她亲自邀请进月宫的男仙。蒙他的福,孙悟空也跟着进月宫讨了好几坛美酒。
有一天,他躺在蟠桃树上品酒,地下传来一个惊诧的声音。
“大胆狂徒!竟然敢在蟠桃园撒野!”
他连眼皮都懒得睁,道:“什么撒野,这棵树本来就是我的地盘。”
地上惊诧的声音不改:“什么你的!蟠桃园是王母私林,林中所有东西都归王母所有,你别在这胡说八道!”
他跳下树,指着树干上工工整整竖着排列的“孙悟空歇凉专用桃树”九个大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口。
“看见了没?我的地盘。”
身后却没有声音。
孙悟空有些奇怪地转过头。
经年的烟雨朦胧,沉淀的红尘旧梦,玉搔头,金步摇,眉间花钿灼灼如火,三百年前五指山下未经雕琢的冒失小仙,三百年后桃树之间,映面桃花不及殊色三分。
近在咫尺。
陌生,又熟悉。
绛珠愣愣地看着孙悟空,好半天才道:“原来是你啊……”
孙悟空扯了扯嘴角:“嗯。”
顿了顿,他又状似平常地道:“怎么,你今天又到蟠桃园来给人帮忙啊?”
绛珠点了点头:“对啊,蟠桃园的守门仙说他今天约了别人郊游,让我来替他捉虫浇水……”
孙悟空了然地点了点头:“哦,那你好好干吧,不打扰你了。”
他侧过身要给她让路,她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我总觉得你有点眼熟……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啊?”
“是啊,月老殿前,你来帮忙整理红线。”
“不是,还要之前。”
“啊,西方灵河畔,我路过。”
“也不是,还要之前。”
“还要之前吗?没有了吧。”
“真的没有了吗?”绛珠挠了挠脑袋,“我们从前,真的没有见过吗?”
“嗯。”孙悟空说,“没有见过。”
徐风骤起,看遍万年沧海桑田的仙树抖索筋骨,在无尽飞落的绯红桃瓣中,他与她擦肩而过。
他提着一壶酒,不疾不徐,走得云淡风轻。
直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从云端生拉硬拽,狼狈跌落。
“孙小黄。”
他定住脚。
转过身,神情如遭雷劈。
“你还骗我。”
“我看过司命星君的溯世镜,我什么都知道了。大骗子!”
“孙悟空,你这个大骗子!”
眼泪好像决堤,有什么不管不顾要从心口涌出,从四肢百骸倒尽,她奔向他,穿过他踏破的三万个春秋,穿过轰然倾塌的五指山,穿过他出逃的浩瀚长夜,穿过他在如来面前低下的头颅,穿过冥界地府,穿过红尘佛国,穿过灵河畔三生石旁,他转身的背影。
温热如春风撞入怀中。孙悟空怔在原地。
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脖颈,耳边是被风吹碎的哭声。
好久,他伸出手,轻轻地,如同接住一片羽毛一般,抚了抚她的头。
“别哭。”他生涩地说,“不要难过。”
缓缓坠下的金乌拖曳着流云长天,灼灼桃花折出斑斓的瑰丽,天河从东流到西,从西流到东。天上灵河坠入人间,人间洪涛重归天河,走到尽头的悬崖,坠落之后,顺水漂流,又到了原地。
称作重逢。
枝头一朵桃花,无声绽开。
如三百年前五指山下穿梭而过的蚂蚁,随风摇摆的葳蕤,在碧穹渺云之中安静地窥看。
人间掬起的一瓢圆满。
――End――
作者有话说:
1.说一说这篇文吧,第一次写完一本这么长的文,首先关于红楼这本书,虽然有一些争议,但个人还是觉得红楼梦明线是写贾家兴亡,暗线是反清悼明,譬如红楼开篇写“真事隐,假语存”,贾府,贾宝玉,都是假的,后面写着写着出现一个真真国,薛宝琴带了一首真真国人作的诗――“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讲的就是朱明水清。
比如红楼喜欢用人物名字代其命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连起来是原应叹息,甄英莲是真应怜,北静王叫水溶(水溶这个名字就很明显了),贾宝玉几次送水溶赏赐的物品给林黛玉,林黛玉看都不看就推掉了,还骂是浊物。
包括经典的黛玉葬花,理由是不愿落花随水溶,因为觉得外面的水是脏的臭的。
比如红楼梦里的反派都姓王,通“亡”,“白骨如山忘姓氏”,也就是清。
北静王觊觎贾宝玉的通灵宝玉,通灵宝玉可解作玉玺,假宝玉,林代玉,林黛玉就是崇祯,林黛玉的判词是“玉带林中挂”,崇祯正是在煤山自缢的,还有一些身世的细节,当然这一点还有许多争议,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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