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利抬头望去,面前是高高在上的王座,以及王座上那高高在上的,他的双胞胎哥哥奥雷布。
他拥有和艾德利如出一辙的鎏金色瞳孔,此刻,这双金瞳正无比惊诧地紧盯着艾德利。
而我们的弟弟艾德利,在被强制传送回来后,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就这样屈膝俯首地跪拜在奥雷布面前。
兄弟二人相视失色,沉默数秒。
在这数秒之内,艾德利的思绪已从魔王城飘到了天穹之巅,飘向了遥远的宇宙。他巴不得现在就找颗光年外杳无人烟的异星,然后挖个地洞钻进去。
所幸,奥雷布深知自己的弟弟脸皮薄得像张纸。他连忙轻咳两声,给他的弟弟找了个台阶下:
“艾德利,汝…汝没事吧?汝是不是吃错什么东西了?”
……很显然,魔王大人找台阶的水平,和他的剑术半斤八两。
艾德利这座几乎溢满的火山,在听到如此戏弄嘲谑不堪的话以后,终于一口气喷发了出来——尽管奥雷布本人其实并无恶意。
“可恶!可恶……我究竟有哪里比不上你!为什么塔罗丝大人会选择你这个废物!”
他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嘶吼着将肩头的黑色毛披风一把扯下,反手摔在奥雷布的脸上。
“奥雷布,我要跟你决斗!”
奥雷布缓缓拉开那件糊了他一脸的披风,小小的脑门上写满大大的问号。
“不是,艾德利,汝是不是真吃错什么东西了?吾早跟你说过,晨曦教会那个修女奶奶给的点心千万不能乱吃……”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艾德利正色道。他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背后的正厅大门。
“接受我的决斗挑战,不然,就立马滚出这个魔王城。”
奥雷布丢下披风,一刻也没犹豫,起身就去推门:“那吾滚……”
滋啪!
耀眼的闪电突然自背后袭来,直直地劈在奥雷布的手旁,木质门把上赫然多出一团焦黑,以及一缕淡淡的青烟。
紧接着,背后传来艾德利的低语。
“……我可没说,能让你活着滚出去,奥雷布。”
*****
数分钟后。
“啧,真是没劲。”
艾德利一手揪着奥雷布的衣领,将鼻青脸肿的大魔王从王座里整个儿拎了起来,另一只手中搓着颗雷球,正噼里啪啦地朝空气释放闪电。
“你还是老样子,无论怎么打你都不会还手……喂,你该不会其实是个究极麻瓜吧?”
奥雷布若无其事地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污,将视线别向一边:
“我说汝,打够了的话就适可而止吧。吾有点困,要回房睡觉了,明天魔王城还要开早会……”
“你是在羞辱我吗!”艾德利掌心的雷球又胀大了几分,“你要是真的想羞辱我,就用你的魔法对准我的脑袋!”
这臭弟弟怎么听不懂人话啊……奥雷布叹了口气。
“吾早就说过了,吾不可能会对汝出手,也根本不想跟汝打架……况且,吾等风暴系法术破坏性太强,万一不小心把城堡弄塌了,吾可付不起这个修缮费。”
艾德利眼前一亮:“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你不出手,只是因为这座魔王城过于碍手碍脚了?”
“喂喂,汝是不是完全没听到吾说的前半句话……”
“哈哈,这还不好办!”
艾德利自说自话地脱手松开奥雷布的衣领。只听他两掌一合,口中吟诵出一段玄妙的咒语。
“『斗转星移』。”
霎时间,世界风云变幻。
地砖、壁纸、家具、摆饰……眼前的一切实物如同一罐被脏笔杆搅匀的颜料,扭曲、旋转、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不,等等……
“…………哈?”
奥雷布望向自己的脚下,前一秒还铺着大理石砖的地方,此刻只剩下光秃秃的草皮。他的大脑也同这草皮一样,陷入了一片空白的宕机状态。
“不是,吾只是要求换个场地,没让汝把整个魔王城都夷为平地啊!”
“放心啦放心,只是用传送魔法暂时移走罢了。你看,我这不是还给你留了间卧室嘛!”
艾德利指着地面上仅剩的孤零零一栋小洋房,冲奥雷布咧嘴一笑。
其实,艾德利本来打算连着魔王的寝室一块儿挪走的。奈何奥雷布的房间里蕴藏的魔力太浓,艾德利的『斗转星移』根本对它造不成影响。
眼前的这个魔王也是一样。
尽管奥雷布总是对外人摆出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但他体内蕴藏的可怕魔力……艾德利能隐约感知到,那力量绝不比自己逊色半分。
奥雷布的视线越过艾德利的笑容,焦急地看向他身后空无一人的草坪:“他们呢?吾等的眷族都上哪里去了?”
“自然是跟着魔王城一起打包送走咯。”艾德利轻描淡写道,“接下来,不会有任何因素干扰我们的决斗。让我们堂堂正正地打一场吧,奥雷……”
啪嗒。
突如其来的雨点打断了艾德利的宣战。
紧接着,雨仿佛断了线的珠串,接二连三,愈掉愈猛。天边还不时泛起阵阵雷声,像是在回应艾德利的挑衅。
“哟,真不巧,居然刚好碰上雷阵雨。”艾德利抬头望向雷云,佯装失望地叹了口气。
“嘶……不对,这是……!”
艾德利猛然发现,空中积聚的那些雨云,并非水汽自然形成。它们究竟从何而来?
——穹顶被无形之手撕开了一道巨壑。乌云,无尽的乌云与雷霆从那狭长裂隙中倾斜而出,仿佛神谕降下的天罚,又仿佛世界终末之日的图景。
艾德利瞳孔骤缩,他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面前的魔王。
“奥雷布……这是你的法术?”
“『Tordenvaer』。”
回应他的,是一句简短有力的咒语。奥雷布念它时,嗓音却低沉得吓人。
霎时间,天雷滚滚,大雨滂沱。
五彩斑斓的诡异辉光自魔王漆黑的掌心迸射出来,垂直而上,穿破雨雾,直指云霄,在橘红色星穹中画下一张构造复杂的庞大法阵,几欲与天边的雷霆都融为一体。
『雷暴雨』。
艾德利曾在家族祖传的秘籍中见过这种法术,据说,它能让一定范围内的天空瞬间升腾起雨云,并在暴雨中对敌人降下不可回避雷击。
尽管艾德利也曾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尝试过咏唱这种法术,但,凭借他的魔力极限,召唤出的雨云也只能勉强笼罩一座魔王城。
而眼前的这场『雷暴雨』,已经能覆盖整片禁林……不,黑云仍在不断扩散!朝日镇的上空,乃至整片索威鲁大陆的上空,都几乎被这只漆黑的天兽吞没。
只需要一句咒语,足以将整片大陆的天气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就是魔王级别的『雷暴雨』!
“哈…哈哈……”
艾德利的肩头颤抖起来,他的笑声逐渐没入雷音。
“对嘛对嘛,这才对嘛!奥雷布,快拿出你真正的实力来!”
他叫嚣着,从腰间抽出佩剑,对准魔王的颈窝就是一个突刺——
铛——
雷击从天而降,未等艾德利看清,手中的佩剑已被生生弹开,笔直地插进土中。
这时,神经中枢才刚刚反应过来似的,强烈的酥麻与灼痛从手腕爬过胳膊,爬上肩头,爬向脊骨。
“咳……之前真是小瞧你了……这么一比,正面斗法的话我还真没有胜算呢……”
艾德利握住生疼的手腕,倒抽了一口凉气。
倘若换做平时,奥雷布肯定会立即收手,然后连忙向被自己打伤的人不迭道歉。
然而,今天的魔王却相当反常。
那双鎏金色的眸子,不知何时被雨雾浸染得浑浊晦暗,眼底潜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杀意。
这个表情,从没见过……
艾德利同他的哥哥相处了近两百年,头一回见到奥雷布如此愤怒的模样。
『给你三秒钟时间,把魔王城,还有吾的子民们全部复原。』
奥雷布的声音低沉到极点,仿佛来自象限之外,经由意识直接传入了艾德利的大脑。
喂喂,不是吧,他这是被塔罗丝附身了?
艾德利弯腰从地上拔出佩剑:
“齐波他们都说,平时越温柔的人,发起火来越恐怖。现在看来,这话还真是一点不假!”
『三……』
奥雷布没有搭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倒数。
“呵呵,看来,塔罗丝大人没有骗我。论魔法天赋,的确是你更胜一筹。”
艾德利用电麻的右胳膊挥了挥剑,似乎觉得不够称心自如,于是又将佩剑换到左手。
『二……』
“真没想到,原来你的逆鳞在这里。早知如此,我刚才应该留两个眷族当人质的。”
艾德利紧握住宝剑,用左手在地面上飞速画下一圈法阵。
『一……』
法阵画毕。
艾德利将沾满泥巴的剑刃指向奥雷布的眉心,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
咔嚓——
剑碎了。
那支陪伴了艾德利近两百个春秋岁月的陨铁宝剑,被一记天雷劈中。随后,就如同晚餐的脆薄饼一般,连根儿裂得粉粉碎碎。
『是吾赢了,艾德利,赶紧把魔王城复原。』
艾德利难以置信地望着手中光秃秃的剑柄,嘴角抽动了一下。
“很可惜,是我赢了。”
艾德利脚下简陋的临时法阵,忽然间迸发出灼目的红光,殷红很快将视野中的一切淹没。
“唔……这是什么!?”奥雷布下意识地遮上双眼。
下一秒,强烈的刺痛感自额前传来。紧接着,一股莫名的虚脱感爬上他的躯干,剥蚀起他的神经。
眼前天旋地转,白光阵阵。视线中有无数泡沫和光点在不断扩大、相互挤压、溶解……就连方才额前传来的难以忍受的刺痛,此刻也逐渐扑朔迷离。
“奥雷布,是『雷暴雨』太耗费魔力了吗?你的脸色怎么看上去那么差?”
艾德利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像隔了一层浓浓的水雾,怎么也听不真切。
奇怪,以前施放『雷暴雨』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过这种魔力虚脱的感觉啊……
“呵,真没想到见效会这么快。这下,连『斗转星移』都能轻松把你传送走了……那我就送你,去你最喜欢的禁林湖里好好休息一下吧。”
艾德利打了个响指。
“『斗转星移』。”
*****
奥雷布回过神时,发觉自己正以仰卧的姿势,浸泡在自家门口的禁林湖中。
气泡不受控制地涌出口鼻,如逐火的萤蛾一般窜逃上浮。意识则与萤蛾背道而驰,朝着身后的无底深渊不断坠落。
听觉被倒灌进耳膜的湖水吞没,时间概念随着时间逐渐消亡。
他下意识地想施放法术,但疲惫的身躯连抬起一只手都做不到。
……挣扎也是徒劳,索性就这样沉睡吧,他正好也有些累了。
奥雷布感到眼皮愈发沉重,正当他准备放弃抵抗,放任身体彻底被倦意支配之时——
“神啊,你终于听到我的呼唤了吗!”
水面之外,传来一道似曾相识的女声。
奥雷布眨了眨眼,定睛一看。只见一位银发蓝瞳的少女正跪在湖边,轻轻掬起一捧湖水。
啊啊,想必这位就是前来接吾去冥界的死神阁下了……奥雷布心想。
尽管这银白的发丝、娇小的身姿、俊俏的面庞,以及她身上简陋的粗麻布衣,和传言中那个面目可憎的米尔库有些差别……
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啦,只要能让吾摆脱现在的……
诶不是,等等……
她怎么把嘴伸进来了!!!?
少女伏在岸边,闭上双目,对着湖面做出一个索吻的姿势,随后……
她狠狠地猛吸了一大口湖水。
奥雷布:…………???
“呼啊——活过来了——”
水面外的少女发出与外表极不相符的、非常豪爽的一声长叹。
什么嘛……原来只是来喝水的一般路过少女而已……奥雷布极其失望地合上眼睛。
——唔咕!是、是谁在拽吾的头发?!
他刚准备临死前再多睡一会儿,又忽然感到头顶一紧。一股骇人的强大力量撕扯着他的头皮,硬生生拽下他一撮毛。
奥雷布顿时感到头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搞什么!吾都要死了还这样折腾吾!
难、难道汝也和安博里姨姨一样,想拿吾的头发去做羊毛毡吗!
俄顷,他又听到那少女开始咳嗽,没过多久,水面外传来少女嘀嘀咕咕的碎碎念:
“究竟是什么人这么没素质,居然敢往禁林湖里丢垃圾……”
呜呜,吾已经知道自己是垃圾了,别骂了别骂了……
“呀——!这、这是谁的头发!!”
水面外的少女惊叫起来。
“难道说……那个十恶不赦的魔王,残忍杀害了教会无辜的小修女,趁着昨夜月黑风高,抛尸于禁林湖中……”
喂喂!汝拔吾头发,骂吾垃圾也就算了,别擅自脑补这种奇怪的东西啊!况且,吾才是那个受害者啊!
那一刻,奥雷布也不知自己何来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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