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你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咣当。
银剑落地。
纯白色空间内回荡着清脆的金属音。
“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伦的嗓音中杂糅着风吹树叶的声响,被约娜拍开的手背上短暂呈现出树皮样的裂纹。
“我以为,我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没想到「银月圣者」先生的情商如此不尽人意……”
约娜一面摇头,一面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银剑。
“好吧,那我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你——”
“我·拒·绝。”
“你、你说什么?”
苏伦的脸色相当难看,本就刷白的脸上浮现起菜色。
“哎呀呀,看来你老人家不仅情商低,耳朵也不太好使啊。”
约娜掂了掂手里的细剑,提高几分音量嗔笑道。
“我说,我——拒——绝——!”
“这回听清了吗?「银月圣者」先生,不……”
她倏地挥起银剑,反过来指向银发神明的胸膛。
“……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圣树先生?”
*****
奥雷布紧握着剑柄,深吸一口气。
胡来的藤条已经蔓生到奥雷布的臂弯,顺着胳膊爬上他的手腕,缠上他手中紧攥的剑把。
奥雷布能清楚地感觉到,倘若再犹豫下去,用不了多久,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身后的同伴们,乃至整片博卡纳大森林,都会被这无尽的藤海吞没。
冲动在呵斥他停手,理智却在催促他快刺。
最终,心理斗争的结果,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约娜,对不起……”
魔王高举银剑。
层层叠叠的白荆叶如暴雨前的阴云一般,几乎将整片博卡纳的天空都要遮蔽。
叶隙间中漏出的唯一一丝日辉恰恰投在那柄银剑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随后——
咣当。
银剑落地。
剑格击打在砖石上,发出一阵清脆的金属音。
“……?”
奥雷布瞪大双眼,瞳孔颤抖,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少女。
“都讲了多少遍了,不要老把‘对不起’‘对不起’挂在嘴边。”
少女一手掩嘴咯咯轻笑,一手悬在奥雷布的手旁,保持着拍落剑柄的动作。
“艾德利总说你剑技差劲,原来不是在损你呀。连握剑的姿势都不对,剑又怎么可能抓得紧呢?”
她身上的木纹与茎脉正一点点地从皮肤剥离下来,银发间的粗枝与细条正一根根地枯萎而去。深深扎入土壤间的根蒂,慢慢褪回双腿的模样。捆缚在众人身上的藤蔓,也在缓缓脱落,融入泥壤之中……
最后,少女引以为傲的漂亮蓝瞳,逐渐恢复了原本的色泽。
“至于你刚刚的问题——”
约娜弯起双眸,一把搂上奥雷布的脖颈,吧唧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我愿意陪你去看星星,去下冰窟,去海底漫步,去万圣夜游行,去泡露天温泉,去索威鲁大陆的西边,那些我们还从未涉足过的土地……”
“我愿意和你一起逃走,离开教会,离开魔王城,离开索威鲁,去那些审判者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愿意陪你一起,继续之前的冒险。”
“我听到了,你说的话我全部都听到了。所以,可别想着反悔哦,奥雷布!”
*****
“咕……!你、你……”
苏伦——亦或说,是窃用了苏伦形象的怪物,一手捂住胸前的伤口,痛呼着从那弧弦月台座上跌落下去。
它那俊俏的面庞如老树的枯根一般不断盘蹙扭曲,纤细的四肢连同那身轻薄的白衣一起,渐次化作青绿的虬枝繁叶。
“树也有痛觉么?”
约娜甩了甩握剑的右手,挑眉笑道。
“况且,你不是自己说过,‘在爸爸的虚拟世界里,即便被剑刃刺穿,也不会感到疼痛’吗?敢情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骗了我……”
“这里,根本就不是你创造的什么虚拟世界,而是我的精神世界吧?”
约娜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酝酿怎样措辞比较文雅。
最终,我们的圣女小姐缓缓吐出这么一句话——
“请从我的世界滚出去,圣树。”
“咳……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树状的怪物不依不饶,咆哮着质问持剑的少女。
少女莞尔一笑。
“你以为,术式里稍微记载点苏伦的语录,你就能把苏伦扮演好了?”
“苏伦从不认为死亡是「骸骨之主」在作祟。在祂的意识里,无论是神明还是魔女的陨落,就跟这世间万物的生老病死一样,都是自然不可逆转的结果。”
“祂甚至连自己的死活都不在意,又怎么可能会对复活他人拥有如此深刻的执念?”
“倘若是真正的苏伦,在听说我讲完琳的故事后,应该只会一边微笑,一边叹息。”
“‘可惜了,琳是个好姑娘。不过,既然她能找到自己的真爱,还留下了自己的血脉,那我就祝福一下那小家伙,希望他以后能够健康幸福地长大吧。’”
约娜侧过脑袋,有模有样地模仿着印象里苏伦说话的神态。
圣树怔住了。
过了许久,纯白色的空间内回荡起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响,仿佛是老树在发笑。
“呵呵,呵呵呵……是我输了,是我输了。选择苏伦的子嗣作为寄主,是我做过最失败的决定。”
白荆叶片间,传来老者瓮声瓮气的嗓音。
“孩子,你明明从未见过苏伦,却比我更加了解祂的脾性。我这棵活了上百年的老树,自以为目睹了那么多人间疾苦,到头来,居然还骗不过一个孩子的眼睛……”
“抱歉,就算你真的骗过我,我也不可能答应你的要求的。”
约娜冷不防反驳道。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约娜握剑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老爹从小就教育过我,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复生的。”
“法术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祂能令枯枝抽出新条、能叫伤痛尽快痊愈、能让病患重获健康……但是,唯有死亡,是法术永远都无法改变的。”
“无论是魔药还是法术,都没有办法让一个已经死去的生命重获新生。”
“时间也是一样。已经走过的路,已经既定的历史是不可能改变的,即便我侥幸目睹了留存在圣树里的回忆,也绝不可能出手改变它。”
老者的声音像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如此!所…所以那个时候,我才没有办法影响你的声带,叫琳不要离开森林……”
“还有……”
约娜打量一圈四周的白壁,转头望向老圣树。
“刚一踏进这片白色空间时,我就想问了,你居然始终都没听见吗?”
“听见什么……?”
约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垂,面颊不觉泛起一丝绯红。
“耳朵里面,一直在传来某人絮絮叨叨的声音……”
“他在说,不想和我分开,想和我继续之前的冒险,想带我逃走,挣脱教会的枷锁,远离被处刑的命运。”
“倘若我再不回去,感觉他都快要把自己给说哭了……”
约娜抬眸,笑眯眯地看向圣树。
“他还在等着我回去,所以,我不可能把身体交给你。”
“接下来,是你自己出去,还是我撵你走?”
第56章 最后献上葬送的鸢尾花
“这里再开一扇小窗, 最后,在这里安上大门……大功告成!”
希樊纳斯搁下羽毛笔,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 欣赏着自己设计的杰作。
祂忽而又眉头一皱:“唔……窗户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我可不想每天大清早的被太阳光叫醒, 果然还是……”
轰隆——!!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希樊纳斯的思绪,我们可怜的男神先生吓得险些从藤椅上跌倒下来。
“发发发发…发生什么事了!?”
紧接着,祂脚下的树桩地板正沿着年轮一层一层地脱落, 藤条编织的家具也随着地板塌陷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掉。四围的树皮墙壁也在飞速龟裂、剥离, 阳光一点一点地渗透进祂昏暗的居室里……
“啊啊啊啊!阳光!好刺眼——”
最后, 呈现在希樊纳斯眼前的,是一截残破树桩, 一地枯枝败叶, 以及……
后晌明媚的日辉下, 巍然伫立着一棵完全新生的圣白荆树。
祂的伴侣尚缇雅正呆呆驻足在树下,喃喃自语:
“难以置信,那孩子居然自己打破了圣树的幻象……”
尚缇雅又笑着摇了摇头。
“不,从一开始知道她是那个「银月圣者」苏伦的传承者时,我就应该信任她的。毕竟, 苏伦可从来不会被这种故弄玄虚的小把戏给骗到。”
“嗝~老太婆,早就说过,我贡德大人绝不会看走眼!”
贡德豪爽地拍了拍尚缇雅的后背。
“第一回与那姑娘见面的时候,我就从她身上看到了苏伦的影子,还差点以为是苏伦穿女装来忽悠我的呢!对吧,苏伦, 啊不, 约娜小姐?”
什么叫差点以为,你明明就把我当做真苏伦了好吗……约娜腹诽道。
“约娜……”
这时, 圣女小姐的身旁忽然爆发出一声发自肺腑的哭腔。
约娜转过头去,只见魔王大人不知何时已经泣涕如雨,眼泪鼻水哗啦啦地往下流,面颊和鼻尖红得像火烧一样。
“哇啊!怎么了怎么了?『万法衰竭』并发症又犯了吗?”
约娜慌忙掏出手帕,踮起脚尖,一边抬手帮他遮住脸,一边附在他的耳畔轻声道。
“堂堂魔王大人,在弟弟、下属还有小屁孩面前哭成这样,你不怕丢人啦?”
“吾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汝了……”奥雷布吸溜着鼻涕。
“好了好了,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吗?”
约娜用另只手拍拍魔王的脸蛋,又狠狠地往他脸上掐了他一把。
“我突然想起来件事。你当时,居然真的打算刺下去啊!如果我没能及时醒过来,现在是不是已经一命呜呼了?”
“好你个奥雷布,等你拿回魔力以后,就等着当一辈子的坐骑吧!”
“呜呜,对不起……”
“别再说对不起了!”
很可惜,唯一处在状况外的希樊纳斯先生,显然还没能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呃……怎么回事?家门口为什么这么热闹?是大魔女回来了吗?苏伦也回来了?莫非我是死了?难道这里是天堂?”
*****
“总而言之,非常感谢诸位出手相助,我和老公才能够顺利乔迁新居。”
尚缇雅提起喇叭花裙摆,毕恭毕敬地向约娜众人行了个屈膝礼,祂身后那位面貌阴森森的男神,也跟着朝他们点了点头。
“哈哈,是啊,毕竟这里差点就成为凶宅了嘛!”亲王弟弟咧嘴大笑。
“艾德利殿下,不会说话可以不说话。”齐波冷冷道。
“嘛嘛,不过,结果总是好的。”
“尚缇雅大人与希樊纳斯大人有了新的住处,小西格继承了妈妈的魔法,贡德大人……呃……也算是证明了自己吧。”
约娜说着,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树枝。枝杈顶端,一枚娇嫩的幼芽正随风摇曳着。
“……当然,我们也拿到了这最后一味药材。”
她小心翼翼地将圣树的新枝收入囊中,随后缓缓抬首。
新生的白荆亦如往日,郁郁苍苍葱葱茏茏。叶隙渗出的几缕阳光,在树影间洒下斑驳亮点。
旧有的枯树则在飞速腐朽,作为新生代的养料,悄然融于尘土之中。
不知从何方传来一阵悠扬的琴音,似一首纪念逝去旧树的挽歌,又如一段迎接新生的颂曲。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博卡纳森精之乡。
精灵族们拥簇在被各色鸢尾干花包裹的铅棺旁,有些垂眸不语,有些掩面落泪。
“——至此,向我们在此次封印仪式中牺牲的伟大神使,伊茨女士,表示沉痛的哀悼。”
在那些绿色头发的森精之中,一抹夺目的灿金色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金色短发的女精灵抱膝坐在一旁的角落,怔怔地望着铅棺中那张微笑着的面庞。
“你是,来自意沙冰原的……”
一位年长的绿发女森精察觉到了这位金发的来客,轻轻折下一枝干鸢尾递到她的面前。
金发精灵愣住了。
见对方迟迟不肯接手,森精婆婆慢慢解释道:
“请收下这个吧。鸢尾在我们博卡纳森精的习俗中,代表着亡者对生者的牵挂。逝去的森精,能够通过鸢尾花向生者倾诉他们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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