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天气多变。
宋卿时仰头凝着头顶的一片灰蒙蒙,总觉得会下雨,出门前便让绿荷带了把伞。
绿荷回屋取了纸伞,忽地皱着眉问:“小姐,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动静?”宋卿时佯装听不懂。
“奴婢睡得沉,迷迷糊糊总觉得院里悉悉索索的。”
宋卿时心中有些发怵,欲言又止,迈步往前走去,小声道:“兴许是风吹树叶发出的声响,又或是山间的小动物误闯了吧。”
她这么一猜测,绿荷也觉得是这样,轻轻颔首后,还是不太放心:“不过奴婢还是不放心,未来几日,就让奴婢在屋子里值夜吧。”
“好。”宋卿时点头答应。
这样也能预防那人不分场合,再行荒唐事。
在云禅寺的日子比她预想的一般,枯燥无味,上午诵经拜佛,下午便留在偏殿,抄写从住持那儿借来的佛经。
偏殿内安安静静的,每个座位上的人都在仔细抄写佛经,若不是偶尔几声桌椅磕碰的响动,倒像是周遭都没人一般。
可主殿的香客来来往往,喧哗声偶尔穿透空旷大殿,还是吵得人心绪不宁。
宋卿时晃神,笔尖一顿。
这本佛经比之别的,虽算不上厚,但因是替老夫人抄写的佛经,字迹需得工整,亦不可有一字错漏,十分消耗人的精力,仅仅端坐了两个时辰,就足够让她累得肩膀发酸,指骨涩痛。
可长痛不如短痛,早日抄完,就能早日回家。
于是她重新执笔沾墨,左手理了理为了方便抄写,而特意穿的窄口的袖子,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正要接着往下抄写。
一道冲破天际的尖叫声,彻底让她停了笔。
偏殿内的人都被闹得心烦,不少人皱起了眉,与她相对而坐的柔嘉郡主,自然也听到了这声不算小的动静,抬眸和宋卿时对上了眼,均在对方眼里瞧见了诧异。
而那道尖叫声的主人,似是没完没了了,嗓门儿特别大,说起话来像打雷一样,震得人耳朵疼。
“究竟是谁这么没道德?”
“就不能安静些吗?”
“罢了,忍忍吧,估计等会儿就会走的。”
周围逐渐响起不满的嘀咕声。
宋卿时心中的想法与她们一样,左右上完香很快就会走的,等等就是了,借此机会她干脆放下了笔,缓慢而细微地揉捏起手腕和指骨。
直至——
“魏远洲!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忽视本夫人!”
宋卿时一怔。
*
“本夫人问你,侯爷到底被你藏去了哪儿?那日会见过你之后,侯爷就不见了踪迹……定然是你,是你做的对不对?”
宋卿时刚和柔嘉郡主一同走出偏殿,就听到这么一句无端荒谬的责骂。
一位紫裙妇人正指着魏远洲的鼻子骂,她边说,边指着魏远洲的鼻子上下挥舞,动作间脑袋上的各类金钗银钗碰撞在一处,发出叮铃响声,染了丹蔻的红指甲晃动间实在灼目。
内里一件抹胸式的襦裙,露出玉肩香骨,胸脯丰挺,细窄的腰身勾勒出成熟女人的妖娆身段,阳光透过叶缝洒在华贵衣裙绣的金线上,闪着好看的光辉,也衬得她雍容富贵。
走进了些,宋卿时也瞧清了她的长相,那是一张俏丽媚态的脸,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神韵却犹存,化着时下流行的浓妆,红唇艳艳若樱桃,媚眼盈盈似秋波。
明明十分美艳,可举手投足间,莫名给人一种勾栏女子的做派。
“此人不是安阳侯的继妻赵氏吗?”柔嘉郡主指出她的身份。
赵氏原是婢女出身,却颇有几分手段,靠着长相和身段爬了安阳侯的床,短短半月就从通房混到了妾室的位份,十多年来一直恩宠不断,前些年安阳侯的原配妻子死后,还一跃被安阳侯扶正抬成了侯夫人。
她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典范,亦是京中有名的笑话谈资,同时也让不少贵夫人恨透了她。
只因有了她这么个上位成功的先例在,每个府邸里总有些蠢蠢欲动的丫鬟婢女,想通过爬男主子的床,来走以色侍人的捷径来实现翻身。
因为在某些人眼里,哪怕是个妾,那也是半个主子,也有人伺候,日子可比丫鬟好过。
在赵氏上位成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各家主母都或多或少对手下有几分姿色的丫鬟,进行了肃清发卖或是严厉敲打,哪怕最后留在身边侍奉,那也是防备着的。
宋卿时的脑海里顿时想起有关赵氏的记忆,可赵氏美则美矣,却实在有些愚蠢。
大庭广众下,大声辱骂朝廷命官,是嫌命太长了?
还是在安阳侯自身难保的前提下。
只是,有一点她想不通……
她的目光落在那站立如松的背影上。
魏远洲为何就乖乖受着,任由她骂?
第46章 笑话
正如赵氏所说, 魏远洲压根没有搭理她,平静又冷漠地看着她发疯发怒,若不是赵氏冲到他面前, 用身体拦住了他, 只怕会将她忽视得彻底。
望着一言不发的魏远洲,赵氏气得七窍生烟,可又瞧他紧锁眉宇间都是厌恶,不由在心底敲起了退堂鼓,对方的气场本就冷硬,露出这样的神情,更是压迫十足。
她终究是怕的。
这时躲在她身后的绿衣女子察觉出什么,赶忙低声劝道:“姐姐,咱今儿寻到云禅寺来,是为了什么,你可别忘了啊。”
“姐姐你现在可是二品侯夫人, 他不过一个五品小官,有何可怕的?就得拿出气势来,不能让人低看了你。”
此人是安阳侯的众多小妾之一, 隶属她的阵营, 平时没少替她出谋划策。
刘氏说的不无道理, 比起得罪这位,她更怕就此侯爷回不来了,那她往后的荣华富贵寻谁要去?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 她过了那么久的快活日子可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没了。
这几日, 她四处打探安阳侯的消息,送出的银子都打了水漂, 就连摄政王那边也避而不谈,如今魏远洲是仅剩的一条渠道,她不能就这么放任他走了。
赵氏上前一步,接着质问:“魏大人你莫不是心中有鬼,才不敢面对本夫人?”
“夫人自重。”段朝抬手横在两人之间。
赵氏并未将段朝放进眼里,直勾勾瞪着魏远洲,“只要魏大人告诉本夫人,侯爷现在在何处,什么时候回府,本夫人立马就走。”
看来她是打算没完没了了。
魏远洲挑眉,眼见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动声色往后退开一步,终于给身边的段朝递了个眼神。
段朝会意,轻咳了一声,黑着脸嗔道:“侯爷不见了,夫人自去报官就是,前来扰我家大人是何意?”
报官?她报哪门子的官?她家侯爷做的那些事,若是报官岂不是全抖落干净了?
“官府里就是一群吃白饭的废物,报官若是有用,本夫人何故……”
段朝赶紧哟一声,一副慌不择路的模样:“夫人可得慎言,这话可说不得。”
他的话音未落,本在别处的周政卓闻讯赶来,直接让人将一头雾水的赵氏几人给拿下。
“大胆!你们抓我作甚?”
周政卓目随骂骂咧咧被带下去的赵氏,睨了眼身侧之人,了然问:“你引来的?”
魏远洲没否认,眉心动了动:“毕竟得替陛下寻个由头,寻个证人什么的,才好定罪不是?”
的确,若说最清楚安阳侯老底的,自然是他的枕边人,赵氏出身虽低,但现在高低是个侯夫人,没来由的,无法传赵氏问话。
就只能以安阳侯的安危为饵,诱她犯错。
能混到主母之位定是有几分实力在身上,本以为要周折一番功夫,谁曾想竟是高看了她,原是个空有美貌的草包。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底下人捧得太高了,心气儿也跟着高了,逐渐变得不知所谓,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居然敢骂官府的人都是一群吃白饭的废物。
当然不可否认其中确实有不作为之人,可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如若不抓她,皇权何在?官府威严何在?
“你自己不抓,让我来抓?”他能理解魏远洲想将事情扩大化,所以任由对方在大庭广众之下胡作非为,大喊大闹,可人近在眼前,魏远洲自己抓不就行了?为何要传信给他,让他来插一脚?
魏远洲冷眼瞧着疏散人群的侍卫,漫不经心地挑了下眉:“分点功劳给你。”
呵,他稀不稀罕另说,关键是,“你能有这么好心?”
“自然没有。”魏远洲面不改色地说出实情:“我得罪的人已经够多了,你帮我分担些。”
周政卓听完太阳穴一阵阵地跳,顿觉无语,嗤笑一声没再接话。
他印象里,魏远洲素来讲究一个稳当合规矩,不是这等莽撞行事之人,行事风格何时变了?
而他又能好到哪儿去,一个翰林编修,头脑一热听信了魏远洲的鬼话,当众抓了安阳侯夫人,待此间事了,回到皇城后指不定要遭受何等非议,需得同底下人交代清楚,早些与刑部的人交接,他才能放心。
他得走了。
没一会儿,魏远洲莫名惹人烦的声音又响起:“你嫂子过来了。”
周政卓脚步一顿:“嫂子?我哪儿来的嫂子?”
他同魏远洲一样,皆为家中长子,另有一胞弟和胞妹,并未有兄长,哪里来的嫂子。
“我比你年长,可不得喊我妻子一声嫂子?”
周政卓听出他的话外之意,忍不住略微扭头,便见两位女郎并肩朝这边走过来,应当也是被赵氏那震天响的嗓门给引过来的。
眼神不自觉地落在落后半步的那位女郎身上,她穿着素雅,梳着一个简单的垂云髻,只斜斜插了一根海棠银钗,就像她这个人一般,内敛不张扬,却莫名动人夺目,直把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觊觎兄长之妻,我看周大人是想去衙门走一趟。”魏远洲嘴上虽是说笑的语气,可黑眸幽深暗炙,翻滚着浓浓的警告。
魏远洲话说得明白,颇有几分讥讽,周政卓也能理解他的不悦,若是有人这么盯着自己的妻子看,他或许也会出言警告。
他也不想,可他控制不住。
这份心情他从未有过,明明与她统共见了才两回,也明知已无可能,可再见仍旧会心跳如擂鼓,不对劲,却又压制不了。
缄默片刻,沉声怼回去:“你算我哪门子的兄长?你这飞醋吃得也未免太莫名其妙。”
“那你的眼睛别往我家夫人身上瞧啊?”
“那个方向的人这般多,你怎么就知道我在看令夫人?为何不说我在看柔嘉郡主?”
魏远洲冷哼一声:“周大人真不愧高尚之名,竟专盯着有夫之妇看。”
“魏大人血口喷人的本事,我甘拜下风。”
段朝听着二人一来一回,宛若稚童般的唇枪舌战,完全不敢吭声,又怕二人的争执被走过来的柔嘉郡主和自家少夫人听到,估摸着人快走到跟前,便用力咳嗽两声。
直接压制住了二人的互怼声。
这提示太过明显,魏远洲和周政卓想忽视都难,齐齐噤声。
宋卿时甫一靠近,就见二人板着脸对视较劲,仿佛有刀子在空中激烈交锋,周遭气氛有些凝重。
她漂亮的眸子一眯,下意识往魏远洲那边探去,注意到他眉目间隐有不耐,还以为他又跟上次那般同周政卓闹了矛盾,毕竟这两人恩怨由来已久,是众所周知的死对头。
她不知缘由,于是用眼神问:“怎么回事?”
魏远洲接收到她递来的眼神,佯装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宋卿时虽觉不对劲,却也没法子追问,只能当他的意思是真的了。
柔嘉郡主瞧着面前三人打哑谜,自觉多余,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政卓,然后又瞥了眼魏远洲,她没问起方才的赵氏,而是另起了一个话头。
“明日便是庙会,不知二位有关祈福大典的各项事项可准备妥了?”柔嘉郡主拢了拢耳边碎发,虽是她自愿来此祈福,但其中亦有太后懿旨,理应得上些心。
可有这两位做事滴水不漏的才俊在,她上不上心似乎也没那么大不了,左右都比不过他们想得周全,也就是借她郡主的名头更好办事,毕竟死去靖王的号召力在澧朝不可谓不强盛。
方才那般不顾形象当街吵闹,与那没脸没皮来讨说法的赵氏有何区别?
周政卓心里头正尴尬,可对上正事,立即调整姿态,恭敬回:“郡主放心,已经全部准备妥当。”
两厢客套两句,便分道扬镳,她们重回偏殿抄经,他们自有该忙的事要做。
云禅寺今年扩充了庙会覆盖的地盘,又有朝廷添钱,今年的庙会似乎要比往年都要更热闹些,白日寺内就挤得人山人海,晚上的夜市更是万头攒动,差点堵得道路水泄不通。
庙会内维持秩序的人手不够,人多恐生乱,魏远洲和周政卓白日里刚忙完,不得空闲,又都跑去现场疏散人群。
秋深露重,山间夜晚风大。
宋卿时披着防风的斗篷坐于凉亭,石桌上摆着热茶,对面坐着柔嘉郡主,她们所处高位观景极佳,俯视而去,一览这人间富贵,颇有几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闲情逸致。
今日事了,明日就可启程归府。
绿荷站在凉亭边,探着脑袋向外好奇望去,忽地发现了满目橙黄之下的别样红色,蹙了蹙眉,定睛看了一会儿,那抹红色竟越来越大,呈现扩张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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