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时笑笑, 并未接话, 显然还是对他的说辞保持怀疑。
李管家这会儿也冷静了下来, 弯着腰恭敬退到旁边的位置。
她一个新妇如何能插手中馈事宜,要查也得先派人回去请示魏夫人,魏夫人决断过后再派人来查也需要消耗时间, 已经足够他销毁一些不该存在于世的证据。
至于大公子, 听说他身居要职, 又有陛下的事儿要办,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 连在别院的时候都少的可怜,怎么着也不会闲得来管这么点儿小事。
而且在他的认知里,这些个大人物都不屑于插手后院的鸡毛蒜皮,就算少夫人跟他提了,他顶多只会询问几句,届时他留个心眼糊弄过去就罢了。
若不是他这个惯得无法无天的蠢儿子,何至于让少夫人发现了端倪?明明叫他在大公子和少夫人来别院的这些日子滚远些,怎得还要过来招人现眼。
闹出这么一通事,想收场都难。
“少夫人,这三个人呢?”护院适时问道。
李管家的嗓子眼又提起来,他可没忘了方才少夫人放的狠话,正准备说些什么,就听到她道:“送官吧。”
李管家蓦然松了口气。
这时,那边一直没再说话的女子却轻哼了一声:“呵,送官有什么用,都是一群狼狈为奸的狗东西,没几天就又放出来为非作歹了。”
“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管家的儿子恨不能跳起来骂。
对待这种人渣,宋卿时蹙了下眉,没什么耐心道:“把他的嘴堵上。”
话毕,耳根总算是清净了,宋卿时才重新开口:“那你想如何处理。”
毕竟她是受害者,她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自己只不过是伸张正义,就算是送官也需要她配合指认,不然也是无济于事。
“要送官也得往长安城里的大衙门送,我们这种小地方,花钱就能买通官员,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得罪不起李氏父子,您一走我们可能还得……”女子似是想到了什么,捏着的手颤抖了一下,话音也戛然而止。
“少夫人你可不能听她瞎扯,谁还不是小老百姓啊?说话可得讲究证据,老奴哪里有那本事买通官员?她就是在胡说八道!”
“老奴看今日的事,多半是她蓄意勾引,她丈夫死在了战场,家里穷得叮当响就罢了,还没个能干活的男丁,就一个得了病快死的娘,和一个断了腿的爹。”
“我要不是看她可怜,才破格让她每个月给别院送点儿新鲜菜过来,她们一家早就饿死了。”
“不知道感恩就算了,居然还倒打一耙说我儿想要迫害她?怕不是想讹钱?真是没天理哦!”
那女子在李管家一通不停歇的指责下,秀气小巧的一张脸瞬间涨红,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可最后却什么都没说,颓然地垂下了脑袋。
兴许是见她不辩驳,李管家的底气更足了,接着对宋卿时道:“少夫人你看看,她自己都无话可说了,今日的事就是场误会。”
“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多着呢,看起来需要保护的弱者并非就是无辜的,尤其是这种农户出身的贱骨头,最会拿捏别人的善意,就连老奴活了大半辈子,都被她给骗了。”
说着说着,宋卿时似是被他说服动摇,打断他的话道:“所以,管家想如何?”
李管家抖抖衣袖,厉声道:“既说要送官,也该送她这骗子去。”
那女子猛地抬头:“不、不可以。”
李管家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似警告似威胁,然后收回眼神,继续道:“不过她的身世也确实可怜,不如就算了吧,反正彼此也没造成什么损失,少夫人,您看?”
最好就这么不了了之。
谁料宋卿时却突然叹了口气,面上闪过一丝烦躁,道:“你们各持说辞,我也不知该听谁的了,而且我一介妇人又不会审犯人,不如先将他先压下去吧,等郎君回来再说吧。”
“少夫人……”李管家语噎,没想到他废了那么久的口舌,换来的就是个没结果的结果。
他儿子落在少夫人手里,等大公子回来一审问,哪里还藏得住事?
可宋卿时压根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伸手遮住口鼻,打了个哈欠:“哎哟,逛了这许久我实在累得慌,懒得留下折腾了,就这样吧。”
说着环视了一圈院内的人,忽地啧了一声,偏头对着绿荷道:“这洒了满院子的菜可惜了,让人过来收拾收拾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至于那姑娘,既然不是我们魏府的人,我也管不着了,你直接送她出府去吧。”
交代完,宋卿时转身往院门走出去两步,在管家身侧不远处停下:“我闲得很,管家将别院这五年里的账本送来于我解解乏吧。”
“这……”李管家以为她已然忘记或打消了刚才的怀疑,这临了又提起,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别院及周围田地近五年的收支,很难整理吗?我记得在跟母亲学看账的时候,母亲曾说过每年别院的账本都是第一个送上来过目的,怎得今日我要看便有问题?”
李管家没想到魏夫人竟然在带着少夫人看账,不是有传言说魏夫人对大公子这桩婚事不满吗?怎得会……
李管家面露难色,要笑不笑道:“主要是没有魏夫人的命令,老奴可不敢私下做这个主,要不少夫人先……”
“嗯?”宋卿时犀利的眼神瞪过去,“管家这是拿婆母来压我吗?”
她话说得如此直白了,再拒绝便是明晃晃瞧不起她,把人得罪狠了,怕是就算查不出什么,她在大公子耳边吹吹枕边风,都够他受的。
万般无奈下,他只能道:“老奴这就去整理。”
走前,他又看了眼被人桎梏住的自家儿子,咬咬牙走了。
待管家离开院子后,宋卿时也让护院将管家儿子带下去另行看管。
然后便一改刚才慵懒的神态,对绿荷吩咐道:“另外派人暗中跟紧管家,跟谁接触过,做了什么事都要跟我汇报。”
从李管家的靴子,还有他儿子戴的金银珠宝来看,应当是私自挪用了别院的钱财,可每年的账本交上来都没什么问题,尤其是能骗过婆母的眼睛,那应当是费过一番大功夫做过了手脚,既做到了滴水不漏,她就算再怎么翻看也瞧不出什么。
她要求看账本也不过是为了吓唬一下管家,管家心中有鬼定然会有动作,敢有动作就会犯错,循着这条线往下查一定会有收获。
况且只要他儿子还在她手上,就不怕他不病急乱投医。
最令她觉得意想不到的便是管家居然暗中跟官府也牵扯上了关系,究竟是做了什么事还需要与官府勾结?
她的印象里,别院前世似乎并未给魏家惹出过大麻烦,也不知是被魏远洲摆平了,还是李管家藏得太好,竟一直没被人觉察过。
若想去除掉这隐患,还得从眼前之人入手。
宋卿时敛起眉,朝着那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的贵人态度转变得太快,女子有些愣住,待回过神后赶忙道:“我叫王桂春,家住云开村,是给别院送新鲜菜的,我爹曾经是魏家别院的雇农……”
她慌不择路的模样悉数落入了宋卿时的眼里,故而友善道:“王姑娘,我有些事想跟你聊聊,不知可否方便?”
在她问完后,王桂春并未第一时间回答,脸上的顾虑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我从未相信过李管家的话,我知道你刚才不辩驳是害怕他们往后报复,毕竟你爹娘还需人照顾不是吗?”
半响过后,王桂春小心翼翼抬起头,咬着唇问:“少……少夫人,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宋卿时勾了勾唇,对她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如果我告诉了您想知道的,您能护我周全吗?”
“我能。”
贵人答得斩钉截铁,王桂春松了口气,她虽然畏惧李氏父子,但人不是傻的,从刚才的对话来看,眼前这位贵人似乎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那么李氏父子之前借助魏家的权势犯的那些恶,就得有个说法了。
反正自今日过后,她也算彻彻底底将李氏父子得罪彻底了。
王桂春本身是个急性子,张口就想将憋了一肚子的话全说出来,可贵人却拦下了她:“换个地方说话吧。”
宋卿时将人乔装一番,给李管家一种绿荷已将人送出府的错觉后,然后将人暗中带回了住处。
王桂春站在与她格格不入的屋子里,稍微有些局促地捏紧了衣服下摆。
在宋卿时的安慰下,缓缓将她知道的说了出来:“凡是租用魏家别院附近土地的农民,每年都得比别处多上交两贯钱。”
魏家几乎包圆了云开村周边的土地,村民都是务农的平民百姓,有手艺的人少之又少,不可能不使用土地。
然而普通百姓每年的收入一般在十两银子左右,两贯钱相当于普通人家两个月的收入,如此便只能勉强混个温饱,有些劳动力少的家庭,怕是连温饱都难。
宋卿时蹙眉:“魏家从未定过这个规矩。”
或者说,魏家也不可能定这个规矩。
该交的税都是国家规定好的,新帝上任本就对地方势力忌惮,魏家怎么可能带头作案。
但是在云开村的百姓眼中,李氏父子就是在替魏家做事,魏家就是在主导和纵容这种事发生。
“可事实就是这样,就算有人反抗也有用。”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哪怕想申冤,也得要找个申冤的地方。
可他们怎么可能会有机会接触到魏家的贵人们?更何况李氏父子也不可能让他们接触到,村里有想要去讨说法的,都在半路上就被拦截了下来。
宋卿时怔了一瞬,下意识道:“那你们为何不报官?”
问出口后,她便想起来,刚才她提起要将管家儿子送官时王桂春所说的话,若是报官有用,百姓哪里还会受压迫?
果不其然,只听王桂春不屑地嗤笑一声:“呵,怎么报?李氏父子早就跟村里的恶霸达成了交易,头上又顶着魏家的名号,云开村以及附近百里的哪个官员敢接手?”
“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闹得狠了也就象征性地抓起来打几个板子。”
“报官换来的则是更凶狠的报复,我爹的腿就是因为救人被打断的……”想到了伤心事,王桂春眼眶都红了一圈,抬手抹了抹眼泪。
听完她的话,宋卿时才恍然大悟,难怪别院账面上从来没有过差错,以魏家的名义压榨百姓多收钱,而那多收的钱则是全进了他们的口袋,再联合村霸用武力让百姓们闭嘴,敢怒不敢言。
敢言之人去报官,下场便是王桂春的爹!
第71章 捏脸
屋内的炭盆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跳动的火星子扰乱了宋卿时的沉思,抬眸不经意瞥向对面之人。
王桂春不安地搓着手指,宋卿时发现她的指腹上全是刺绣留下的针孔, 掌心处也全是干粗活留下的厚茧子。
宋卿时不由想到方才她挥动柴刀时的凶狠模样, 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还要照顾两个长辈,不难想象她的生活有多举步维艰,若是性子再软柔些不得被人欺负死?
若不是迫于生计,谁又会想要在仇人手下做事,她或许是真的没有法子了。
“绿荷,去取些银两来。”
候在一旁的绿荷听完了全部,自是明白宋卿时的用意,无声施了个礼便往里间走去。
王桂春自然也懂,尊严和现实在心中撞击抗争,现实的窘迫告诉她必须得拿这钱, 可尊严却告诉她不能利用旁人的善意来为自己牟利。
最后,她还是拒绝了:“感谢少夫人今日替我主持公道,但是我不能收这钱。”
“那车菜是你送来的对吗?”宋卿时见她点头, 唇边勾起一抹和蔼的笑意, 遂将绿荷递来的荷包交由到她手里:“这是你该得的菜钱。”
王桂春掂量着手里荷包沉甸甸的重量, 忙推辞:“那些菜不值这么多钱的。”
可是面前的贵人却双手捂住了她的手,合上了她的掌心,将荷包牢牢困在其中, 道:“若你所言为真, 这些钱就是你该拿的, 你不拿难不成是骗了我?”
“我没有骗您。”说完这话,王桂春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是想要补偿她呢。
王桂春盯着那双洁白干净的手,再看看自己枯黄干裂的手,眨了眨眼,像她这般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居然毫不嫌弃地握住了她的手,这多少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少顷,王桂春恭敬地朝她鞠了一躬:“多谢少夫人。”
“我先让人送你回去,这个令牌你拿着,若是有人敢找你麻烦,这个令牌多少会有威慑作用,再不济就让人拿着这个来别院找我,我这些时日都会留在这儿。”
王桂春接过来一个巴掌大的墨色令牌,她不识字也没见识,看不懂这个令牌代表着什么,但是少夫人居然这么说了,那应当是极有分量的。
少夫人愿意相信对她这个陌生人,还愿意给予她这么多帮助,这让她更加确信少夫人与李氏父子并非一丘之貉。
她与他们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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