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夫人年老体衰,行动不灵便,此时端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指尖不停拨弄着掌心的佛珠串,背脊挺直尤显年轻时的气态。
一旁的仆妇摇着团扇,为她消磨暑气。
“来了。”宋老夫人神情懒散,微微掀了个眼角。
士农工商是历朝历代的阶级划分,科举制度下澧朝尤为重文,读书风气盛甲于天下,文人墨客的地位更是高到离谱,世人无一不敬之爱之。
宋老夫人出身家底殷实的商贾之家,精明要强,经商管家都是一把好手,但是嫁进宋家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抬不起头。
当年宋家没落,逐渐在走下坡路,但是只要家中有读书人,在走仕途,那地位也比商贾强得多,所以宋老夫人也不得不依靠生孩子来维护自己的地位,只是维权之路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异常坎坷。
她总共为宋家孕育了三个孩子,长子尚在襁褓,就因病不幸离世,后来又接连生了两个孩子,均是男孩。其中老幺宋顺泽,也就是宋卿时的父亲,天资最为聪颖,诗词歌赋样样都是同龄人中的翘楚,深得宋家家主的喜爱,因此宋老夫人总算扬眉吐气了一番,成功在宋家站稳了脚跟,拿到了掌家之权。
次子宋顺昌也算争气,虽比不过宋顺泽的资质,却也在兵部谋了个实权官职,不说光宗耀祖,也算是对得起宋家了。
可惜天不遂人意,宋顺泽为国殉职,多年付诸在他身上的栽培和冀望皆化为了泡影,老夫人受不住打击,一口气没缓上来,差点跟着三儿媳一同撒手人寰。
在此之后,宋老夫人行事作风愈发狠辣决绝,在府内乃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老夫人逐渐力不从心,近些年才放手将管家的职务交给了二夫人,可一旦遇上什么大事,还需得请她老人家出面做决断。
昨日之事,对于宋家来说,就已算得上是天大的事。
“见过祖母。”宋卿时行动不便,却规规矩矩地弯腰施礼。
宋老夫人微抬下巴,示意张嬷嬷给她搬个凳子来。
可宋卿时并未坐下,而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贴着手背匍匐在地面之上,语气铿锵有力,“孙女做错了,求祖母责罚。”
见她如此做派,宋老夫人倒是一怔。
说实话,她以为宋卿时会像宋秋池那般死鸭子嘴硬,亦或是不依不饶喊冤,又或是将过错全都往二房推,却没想过她竟然会主动认错。
能有此觉悟倒也不是个蠢的。
第9章 谎言
宋老夫人打量了她片刻,原先准备好的措辞竟一时用不上了,徐徐发话:“说说错哪儿了。”
“孙女错在……”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如实说出来。
“放心说就是。”
到底还是个孩子,害怕在长辈面前说实话在所难免。
宋卿时清了清嗓子,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赴死之感,然后语速极快地说道:“不该与洲郎私下约定踏青,回来得太晚,让祖母担心了。”
站在她身后的张嬷嬷,不由侧目看向地上跪着的单薄背影。
真能胡扯。
洲郎。
她对魏家公子的称呼如此亲密自然,不像是临时编造的,就像是平常经常叫叫习惯了,一不小心脱口而出。
宋老夫人转动佛珠的动作一顿,对她的话感到好笑,“你与魏家公子踏青?”
“不瞒祖母,我与洲郎确实是有些私情,但是我们是有婚约的,相约踏青应当也无伤大雅吧?祖母为何要如此问?”
宋卿时满脸疑惑地抬起脑袋,眼神单纯,言辞恳切,好似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随即,她瞳孔骤缩,慌慌张张地又垂下头去,泫然欲泣,怯怯解释:“孙女与洲……魏公子清清白白,可什么都没发生,真的是因为突遇大雨,所以才在回来的途中耽搁了,祖母,你可要相信孙女。”
“……”
宋老夫人将她神情间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心里一片冷然,她不是看不出对方在做戏,却头一回语噎了。
多年的威严摆在这儿,在她面前,宋秋池不会撒谎,婢女绿茵也不敢信口胡诌。
宋老夫人是过来人,活了大半辈子,后宅里什么肮脏的手段没见过,再加上宋秋池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嗅着味都能猜到她的那点心思,更何况她从未多加掩盖对宋卿时的敌意,便更好猜了。
经过一番盘问,二房母女俩联合外男,谋划陷害宋卿时私奔一事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件事若不追究,怕不是得反了天了。
可一码归一码,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若不是宋卿时暗地里与外男互通信件在先,又怎么会给二房留下可发挥的把柄?这件事已经触到了她的底线,必须得罚。
但是很明显,无论是才智,还是魄力,她这位大孙女都更甚一筹。
毕竟谁都不知道消失的那段时间里,宋卿时和谁在一起,又和谁做了什么,只要她咬死不承认,自己手中又没有证据,根本就判定不了她的罪,更遑论罚她了。
总不能为了罚她,而将唯一的知情人魏远洲请过来当面对峙问清楚,又或是将“奸夫”绑过来硬是逼着他们承认私奔之事,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宋老夫人可不会做,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做。
魏远洲既然愿意亲自送宋卿时回来,并且未雨绸缪提前堵住了宋秋池的嘴,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是了,没有证据就是最好的证据。
昨日,她的大孙女只是和未来的夫婿一起踏了个春,所以才回来的晚了些,有问题吗?没有问题。
只要魏远洲自己不介意头顶的绿帽子,并且不追究宋家的管教不严,又有什么关系呢?
宋家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件事捂严实了,烂在肚子里,不拖累魏家的名声。
宋老夫人长得并不和善,尤其是现在这种心情不好的时候,有一个小动作,那便是抿嘴,耷拉下来的皮肤褶皱堆在一团,显得格外不近人情,让人惧怕。
宋卿时心里也在打鼓,可还是强装镇定地将话头抛了出去:“是二妹妹在您面前说了什么吗?”
宋老夫人自然不会承认,消磨她们之间本就不多的姐妹情,于是选择了沉默。
而宋卿时也就是认定了这一点,所以才敢“死不承认”,也不替自己辩解半个字。
从她踏进北房的那一刻,就有婢女高声禀报,祖母早就知道她进了院子。对于犯错的宋秋池,祖母早不罚晚不罚,偏偏等她进入院子之后才罚,就是做给她看的。
意思便是要她忍下这口气,别再追究。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做给魏远洲和魏家看。
从绿荷的口中,她得知昨天是魏远洲亲自送她回来的,这点她并不意外,毕竟她昏迷之前就一直和魏远洲在一起。
让她意外的是,宋秋池居然比她回来得还晚,与她前后脚,坐的还是魏家的马车。
稍一思索,她便反应过来,必定是魏远洲扣下了前去告密的宋秋池。
她本来还奇怪昨日失踪后,为什么宋家无人来寻她,甚至连二伯母都没闹出什么动静,原来是忙着去找她自己的宝贝女儿了。
虽说宋家及时封锁了相关的消息,但是魏家那边不可能什么风声都没听见。毕竟仓皇之下,魏远洲将宋秋池藏在了魏家,以魏家家母的手段,极有可能早就知道了其中的猫腻,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像前世一样,以此为理由提出退婚,但是结果总归是好的。
魏远洲的不追究,以及魏家的默不作声,在祖母眼里,就都会成了给她撑腰的凭证——魏家,还没放弃她这个儿媳妇。
祖母顾及宋家的利益,自然不会揭发她方才的“谎言”,只会纵着她将错就错下去。
与魏远洲踏青,是最好的借口。
魏家顾及名声,不会揭穿,宋家就不会糊涂到主动承认。
毕竟把事情闹大对于两家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但是表面功夫还是需要做一做的,对二房母女小施惩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正因如此,才让宋卿时感到心寒。
祖母分明知晓一切,但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从未想过要替自己讨一个公道,方才甚至还想要维系身为祖母的威严,对她这个受害者做出惩罚。
明明都是亲孙女,祖母的心慈手软却未曾分给她一点点,前世对她,二十鞭子,罚跪禁足样样都没落下,而今生对宋秋池,却只是简单的罚跪。
如若不是宋秋池蠢到将事情揭发到了魏远洲跟前,这辈子的魏远洲还对此做出了反应,祖母必须得给其一个交代,估计她还是会选择包庇宋秋池,无视纵容她的过错。
如此明目张胆的区别对待,已数不清是第几次,碍于亲情,她无法讨要分毫道理,只能自我安慰,宋秋池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心肝宝贝,而她这个后来者总归是比不过她们那般亲近。
她能拼命去理解,却无法轻易说出原谅二字。
从前看在与魏家的交情上,宋家人对她百般呵护疼爱,时不时会让宋秋池来魏家和她走动,逢年过节也会接她回宋家以此来联络感情,关系虽然算不得亲密,但是还算融洽。
这三年来,因为魏伯伯临死前口头定下的婚事,让魏伯母和魏家长辈对她的态度转变,也让宋家的态度随之急速转变,一夕之间,面目全非。
和蔼的二伯父变得严苛,温柔的二伯母变得狞恶,可爱的妹妹变得蛮横,就连周遭与人为善的仆从女婢也变得凶神恶煞。
他们于她,有利可图就如敝帚自珍,无利可谋便弃如敝屣,冷暖变换,唯她自知。
而自从婚事落定,她真真实实嫁入魏家之后,那些她所拥有却又失去的亲情全都回溯而至,求她为宋家牟利,实在是可笑之极。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宋家这些所谓的血缘亲戚,还比不上冷冰冰的魏家带给她的温情,上辈子她看不清,又或是装傻不想承认,某些人根本就称不上“亲人”。
他们不拿她当回事,她也没理由把他们看得重要,以后的相处方式得变。
其实说到底,无论是魏家还是宋家,都不是她的家,或者说归宿。
屋内静得像是一潭水,随意丢进去一块石头都能激起千翻浪。
宋卿时几乎可以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猜不到祖母接下来会说什么,是就此翻篇不再提,还是会继续为难她,她心中没谱。
“你倒是聪明。”
两厢沉默良久,宋老夫人主动打破僵持,话语间颇有深意。
宋卿时扯了扯嘴角,难掩苦涩,“都是祖母教导有方。”
宋老夫人冷哼一声,并不吃这一套。
“尽管你是与魏家公子出门游玩,但是还是无法避免他人说闲话,人言可畏,哪怕是子虚乌有,谣言也会越刮越猛,成婚前你就别出门走动了。”
本以为宋卿时会为了息事宁人,从而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谁知她又一次出人意料。
“祖母,这恐怕不行。”
宋卿时直起背,扬声拒绝了这变相的禁足。
“哦?你还想如何?”宋老夫人声音骤冷,隐含怒气。
宋卿时并没有因此退缩,反而将背挺得更直了,直视宋老夫人的眼睛,“我与洲郎问心无愧,自然不惧谣言,该避嫌的是造成这一切的幕后之人。”
说到这,她话锋一转,“当然,要孙女不再追究幕后之人的责任也可以。”
“但是有一个条件。”
“条件?”
第10章 顶嘴
宋卿时稳了稳心神,面不改色地提出自己的条件:“我父母亲留下来的产业,我希望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听完她的话,宋老夫人不由微微眯起眼睛,第一次开始认真审视起自己的这位孙女。
起初,只当她是一朵好看的菟丝花,没半分脾性,今日才知,是这朵花伪装得太好,其实内里带刺,脾性大得很呢。
不过,人总得要有些脾气,才有趣。
宋老夫人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你父亲的东西,现在可不归我管。”
“但是二伯母最听祖母的话,不是吗?”
宋卿时表情丝毫未变,一改往日的唯唯诺诺,漠然异常,平静语气中所隐含的势在必得,让人不由对她另眼相待。
屋内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见她铁了心的模样,宋老夫人无言片刻,摆摆手让她先离开:“回去等着吧。”
闻言,宋卿时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祖母这话便是答应了?”
“多谢祖母,孙女告退。”说完也不待宋老夫人反应,欢天喜地道了谢,转头风风火火就离开了,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
等她走后,宋老夫人放下佛珠,凝眸瞥向底下偷笑摇头的张嬷嬷,“要想让老二媳妇把那些东西从嘴里吐出来,可不容易。”
“你怎么看?”
张嬷嬷走至她的身边,替她将杯子里的茶水补满,含糊不清道:“大小姐是个有主意的,想必也难不倒她。”
宋老夫人弯了弯唇,缓缓闭上眼睛,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二房这回,是真的踩到兔子尾巴了。”
兔子急了,咬一口也是很疼的。
*
魏家祠堂。
“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一根两指阔的红漆戒尺,一下又一下,狠狠抽打在魏远洲的后背,丝丝鲜血渗透白色布料,刺眼夺目。
随着五十的尾声落下,谢氏及时出声喝止住,“行了。”
管事李叔停下动作,双手执尺,恭敬地退往一边。
魏远洲跽坐于垫子,双手自然垂于身侧,后背如尺子量出来的一般笔直,硬生生挨了五十戒尺,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神情泰然自若,无一处不是得体合度。
主座上,谢氏垂眸凝视着面不改色一声不吭的魏远洲,一时间竟不知是他太能忍还是李叔留了情面,可她深知李叔为人秉性,断然不会在家法惩治上包庇作假。
她这个儿子,有天赋有悟性,却是个生来就无欲无求的冷淡性子,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因此成日里抱着书啃,活像个钻研学术的老学究,不同于旁的同龄孩子会哭会闹会撒娇,就连她这个当娘的都鲜少见他外露过情绪。
更别提长大后进入官场,那是愈发的老成干练,精明稳重,喜怒不形于色,言行间越来越有他祖父的风范,也越来越让她看不透。
脑海里闪过几个零碎的片段,让她眸光闪了闪,思绪也逐渐回笼,落在那刺目的血色之上。
“与宋家的亲事,我会去退了。”
谢氏素手微抬,执起桌案上的一盏茶,轻轻地撇去浮沫,随即吹了吹,方才轻呷一口。
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流露的雍容尊贵气息,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冷和威严,话语虽然温和,但却透着股长期久居高位,不容他人置喙的命令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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