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就没穿什么的安阳公主站在匡床上,冲着进来的吴之筱努努嘴,示意她把衣服拿给自己,后又张开双臂,搂着周楚天脖子,贴在他身上,撒娇道:“你给我穿嘛!”
此时,吴之筱一脸淡然地捧过玉筠簟榻上的那一套衣服,走到匡床边,双手递给周楚天。
“是。”
周楚天一个武将出身的人,平时拿刀枪剑弩、磨出厚茧的双手,此时正接过吴之筱递来的襦裙与亵衣亵裤,摸索着柔软的系带与衣襟,低着头给公主穿衣服。
举手投足间,都显得很熟练,只是有些尴尬,神色不怎么自然,前额热汗频出。
熟练是因为经常做这种事,尴尬是因为这种事本身就让人很尴尬,更何况,吴之筱还在场,不仅在场,还双手抱胸,杏眸微敛,淡淡地看着两人“打情骂俏”“你侬我侬”完全没有转身避开的意思。
再加上安阳公主在他怀里不是很安分,周楚天脸色更红了,头低得更深,哑声道:“公主,别乱动,臣会伤到你。”
“不嘛不嘛……”
安阳公主怎么可能听他的话。
逗弄周楚天是她乐趣之一,第二大乐趣,就是逗吴之筱。
但逗弄吴之筱明显更困难一些。
周楚天这边都脸红成这样了,头都快埋到地里,吴之筱居然还一脸饶有兴趣干站着看,也不知她到底见过多少这种香艳的场景,竟能如此气定神闲。
吴之筱站着,觉得有些累,便往后退了几步,坐在身后的榻上,懒懒地靠着榻上的引枕。
手肘撑在矮桌上,支着额角,一脸懒散,颇有闲情逸致地盯着周楚天和安阳公主看。
末了,她再不咸不淡来一句道:“周将军,你手脚再慢一些,公主就要着凉的,公主玉体抱恙,到时候别说三天三夜了,你十天半个月都脱不了身,你受得了吗?”
这话虽有调侃的意味,但也是实情,安阳公主一生病,周楚天必得听命在侧日夜服侍,不得离身一步。
周楚天抿唇,看着一直乱动,不肯好好穿衣服的安阳公主,劝道:“公主,吴通判说的是,你小心受了风寒。”语气和缓,又小心翼翼。
安阳公主撅起小嘴,双手抱在胸前,轻哼一声,不满道:“你怎么能听她的话。”
说完,有些恼了,粉腮一鼓,手臂往匡床边上的高桌上拂去,桌上装饰用的白瓷玉瓶哗啦一声摔下,碎在周楚天脚下,他只要一动,就会踩到满地碎瓷片。
“臣知错。”
周楚天颔首。
他捏着公主身上质地柔软的水色窄袖罗衫衣襟,拢了拢罗衫系带,熟练地打了一个军用锁套结,道:“穿好了,公主。”
安阳公主捏捏他的脸,笑眯眯道:“容卿,军械军粮等事你都不用担心,我封邑去年收上来的钱全给你充作辎重军费,一点都不留。”
安阳公主的封邑近万户,她对封邑虽无实权,但这些封邑每年都会上交的赋税,全归公主府所有,这些钱自然交由吴之筱打理。
于是每年又多了许多利钱,再加上官家对她恩宠优渥,心疼她到临州来,每年从宫中另拨银两给她,年节更是赏赐不断。
她一个公主花不了多少钱,故此,公主府结余颇丰,一时高兴了,随手赏一些钱给周楚天,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但一点都不留,全给周楚天,有人就不大乐意了。
“公主好歹留点银两赏我吧,臣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
吴之筱轻轻捻起一颗西宛葡萄往嘴里扔,挑眉幽幽道,口中饱满的果汁迸溅。
周楚天将公主抱到榻上,低着头对吴之筱道:“吴通判误会了,公主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吴通判别当真。”
安阳公主一屁股坐在榻上,急了,双手叉腰,坐直身子道:“我哪里是随口一说?我答应你的事,我自然会办到,你别总是以为我是开玩笑的。”
周楚天眼眸深黑,看了一眼安阳公主,躬身拱手作揖,道:“拜谢公主,臣告退。”
又抬眼看了看吴之筱,眼眸闪躲,面露羞愧,平身拱手,便退了下去。
听得里间门处珠帘珠玉作响,便知周楚天出了门,吴之筱这才对安阳公主嗤鼻道:“臣幸幸苦苦给你打理的银钱,你现在全给他拿去了,真真是色令智昏!”
她嘴里塞满清甜的葡萄,说话含糊不清。
“也就封邑一年的赋税,没多少的。”安阳公主蹭蹭蹭往吴之筱那边挪去,贴在她身侧,道:“他其实很少主动开口要我帮忙的,现在他有难处,我也不好不答应嘛!”
说着,还从矮桌上端了一盏清茶到吴之筱手里,有些讨好的意味。
“开口说?”吴之筱接过这杯讨好的茶,抿了一口,打趣她道:“是在床上开的口吧?”
安阳公主羞得低头,嘴硬道:“我不过是可怜他而已。”
盛都周府乃是武将世家,战功赫赫,作为周府独子,前途本该大好,却因蛊惑引诱公主,一朝之间,被贬到临州做护城都尉。
虽同样都是将军的头衔,盛都皇城的将军护国,关隘要塞的将军护国,边境极地的将军护国,而临州的将军,只是护城。
且这临州城好像没什么可护的,所以官家每年拨下的军费少之又少,士兵手里的刀磨了又磨,也不见换新的,军中怨气不断。
是该可怜的,安阳公主尤其该可怜他。
“那公主也可怜可怜臣吧。”
吴之筱将茶盏搁在矮桌上,从窄袖中取出那小札,丢到公主怀里,道:“赵泠这一笔添上去,黜陟使官一下来,我秋赏冬赐少了不说,任期满后,我可能都回不了盛都了。”
盛都派遣在外的官员任期五年,五年内,一年一考课,分为上中下九等,五年任期满后,到盛都听候吏部铨选,依据每年的考课评定,或继续留任,或升至盛都为京官,或贬到别处。
而每年的年末考课,知州——对,就是那位赵知州本人对她这位通判的读议优劣最为重要。
第一年,赵知州给她的评议不佳,连她太贪食荔枝冰酪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被他拿出来一字一句地训斥一番。
说什么身为一方守令,口腹之欲不该显露于外,引得有心者投其所好、劳民伤财云云等大道理。
又不是要当皇帝,她一个通判,用得着严于律己到这种地步吗?
盛都来的黜陟使还觉得他说得很对,因此,第一年,吴之筱的考课为中下。
草!
今年,若再因这位赵知州写在小札上这几句评议,又被盛都来的黜陟使定为下三等,那吴之筱后面三年的考课,必须都为上上等,铨选时才有可能回盛都任职。
而后面三年,她都要与这位赵知州共事,想想就忍不出涕泪青衫湿,凄凄惨惨戚戚,怎一个惨字了得?
起码得六个。
第3章 3 .我是正经人
安阳公主展开卷起的小札,一字一句,念着上面的几句话,“筱性爽心慧而有口辨……且多有腹诽……”收起小札,笑嘻嘻道:“写得倒是没错……”
一记冷眼扫过,安阳公主立马止住话,讪笑道:“毕竟共事一场,这个赵泠这么写你,确实不大好,很不给你面子。”
临州知州赵泠,字子寒。
吴之筱道:“当初任职路上,我就该狠下心,摔断一条腿,称病不来的。”
盛都之中,吴府与赵府不睦已久,久到历经三代,虽无什么血海深仇,但就是水火不容。
吴府主战时赵府主和,吴府主和时赵府主战,吴府主富国时赵府主安民,吴府主安民时赵府主富国。
朝堂之上,吴之筱长兄与赵泠长兄更是互不相让,针锋相对,你才参我一本,我就又参你一道。
这么些年,吴赵两府没有刀剑相向搞出人命来,全都仰仗着双方极高的教养和克制——谁先出手谁理亏,门风最要紧,面子最重要,绝对不能先出手,以免落人口实。
两府就这么生生熬了三代,也没见个性情中人冒出来先出手,了结两家这尴尬的僵局。
吴府与赵府势如冰炭,官家却非得搞什么权术制衡,让吴之筱屈居于赵泠手下做事,她确实该愤懑一番。
呸,什么破官家破皇帝!我呸!!!我呸呸呸!!!!
安阳公主又翻了翻那小札,道:“不过一次考课罢了,等到三年后铨选时,我在阿耶面前替你说些好话,阿耶的旨意一下,你就可以不必经过吏部铨选,直接回盛都任职了。”
“这倒不必。”吴之筱摆摆手道。
安阳公主就像手里的一张底牌,怎么能为了这点区区小事就动用大大的底牌?她又不是脑子抽风了。
吴之筱道:“今年到手的秋赏冬赐肯定是少了,公主殿下,好歹赏点,我不要吃饭吃酒,我府宅里那些个下人们也要过安稳年不是?”
理直气壮地摊开手,伸到安阳公主面前。
她还没有忘记自己主要是来哭穷的。
吴之筱本来没这么穷的,但钱财这种东西,你不珍惜它,它就以为你不缺,十分善解人意地从你手上溜走了。
年初时,她阿姊逃婚了。
定好的婚约若是逃婚,按例要杖责一百,家中长辈都用杖责一百来恐吓阿姊,劝阿姊回心转意。
于是,吴之筱便用自己攒的梯己钱和些许微薄的俸禄,凑了二十斤铜钱赎去这逃婚的罪,这才免了自家阿姊的皮肉之苦。
之后她又私自将逃婚的阿姊带来临州,家中长辈气得一蹦三尺高,阿娘直接气结,晕倒在床。
因这事与家里闹僵后,吴之筱便再也收不到家中每月寄来的银钱,本就捉襟见肘,这会子又摊上赵泠那厮,少了秋赏冬赐,更是囊中羞涩。
安阳公主看着她伸过来的手,轻笑一声,用手中的小札轻拍她手心,道:“想要多少,你自己取去。”
吴之筱给她行了一叉手礼,深深鞠躬道:“多谢公主!”
“你既开口问我要了钱,那……”安阳公主低下头,手里揪着一缕发丝,欲言又止。
吴之筱了然,道:“周楚天的事,我替你办了,不就找个由头让公主府给他拨钱,不算什么棘手的事。”
公主府自然不能无缘无故就拨钱给一位护城将军,这种事捅到盛都中去,容易有非议。
无论是对公主府还是对周楚天,都不大好。
只能稍微斡旋一下,让这一笔钱显得合情合理。
这种事,当然是她聪明伶俐,智勇双全的吴之筱去办啦!
安阳公主还想留吴之筱用晚饭,婢女花枝站在里间外向里面传话道:“公主,府门外有吴通判府里的下人来说,吴二娘子请吴通判早些家去。”
吴二娘子便是吴之筱的阿姊吴之璃,家中行二,现在与吴之筱一起住在临州官邸之中。
“我家阿姊在家里等我,就不在公主府上用晚饭了,免得让阿姊担心,且……”
吴之筱拍拍安阳公主侧肩,戏谑道:“公主劳累三日,需得好生休息,臣就不打扰公主了。”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大步迈开,往里间门口走去,掀起珠帘,腰间环佩玉组相碰,悦耳清脆。
“吴!之!筱!”
身后的安阳公主气得拍桌,又羞又恼,抱着引枕,气呼呼坐在榻上。
吴之筱出了里间,从双凤承足衣桁上取下自己的青缎对襟披风,指间触及衣角时,便觉得衣料发热,套在身上,暖意瞬间裹住全身,带着淡淡的御前香。
此时花枝提着一个螺钿漆红食盒走到她跟前,递给她道:“吴通判,这是府里厨房新作的金栗平饼、葱醋鸡、烤豆粉裹羊杂、玉露团等几样菜,你带回去给吴家二娘子尝尝。”
吴之筱冲里间躬身作揖,道:“多谢公主。”接过食盒,问花枝道:“周将军的衣服也熏着御前香么?”
花枝点头道:“是。”
吴之筱便说道:“下一次给我烘衣服时,别再用御前香。”
花枝跟着她往殿门走去,问道:“吴通判是生怕州衙里的人知道你时常来公主府吗?”
吴之筱平日里在州衙间行走办公,因为是女官,本就常常被那些男官们在背后说三道四。
那些人嘴碎得很,捕风捉影,听到一点风声,就能编排出一堆故事来。
而御前香的香味,普通人闻不出来,但在官场的人清楚这香来自皇室,在临州,能用御前香的,也就安阳公主府上了。
她身上的披风若染了御前香,那些人肯定又会借此事,阴阳怪调地排揎她,说她借着公主的势横行霸道,还会说她与周楚天不清不白。
但这些话,吴之筱在盛都时就听得多了,全当他们的话是一抔土,悠悠然踩着他们的闲言碎语走过,从来不把那些人的话放在眼里。
“不是。”吴之筱摇头,走出殿内,与花枝道:“这香在周将军身上就很好,在我身上不大好。”
她看向花枝,缓缓合下眼睫又抬起,颇为认真道:“我是正经人。”
她是正经人,从不以色侍人,才不想和周楚天混为一谈。
花枝略微诧异了一下,点头道:“是,婢子记下了。”
出了公主府,天已经全黑了,花枝将一柄罩纱灯递给她,唤身后两个小厮道:“你们两个把吴通判送回府上去。”
吴之筱看了一眼天色,扯开的夜幕已经铺满天际,黑得使人生出歹意。
她果断拒绝道:“不必了,都这么晚了,等他们把我送到府上,坊间闭门鼓早就敲起来了,到时候他们可就回不来了。”
临州内城四十八坊,吴之筱所住官邸与安阳公主府并不在一个坊内。
话毕,她便自己一人,提着一柄纱灯与食盒,照旧打一顶破旧小轿,往官邸缓缓移去。
本州通判与知州的官邸都建在州衙之后,与州衙相连,两座官邸相邻,都是三进三出,外加一个园子,府宅不大不小。
知州的官邸在东面,比通判的官邸多一些厢房、多几处亭台楼榭而已。
至州衙前,吴之筱便下了轿,提着罩纱灯,迎着夜风,往自己的官邸迈步走去。
还没走到自己的官邸,远远就见到有人从赵泠的官邸里走出来,她脚下不由得放缓,往前走了几步,借着赵泠官邸府门口悬着的明晃晃四盏栀子灯,能看清楚他府门前站着的人。
原来是临州大户曹家的长子曹珏。
这位曹家大户是真的大,临州大多山林田地都是曹家的,要不是律法不允许,这州衙的地兴许都是他曹家的。
就看曹珏这一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模样,面色红润,略显富态。
还有他身上衣服,这泛着淡淡光泽的长衫,绣着精致绝伦的苏绣,脚下没穿过几次的干干净净的锦靴,腰间坠着各种价格不菲的珠玉宝石。
全身上下都在嚷嚷着一句话——曹家,有钱!
曹珏正站在府门前与赵泠作揖辞别,恭恭敬敬,乐呵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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