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腰间一疼。
眼睫缓缓阖上,甚至能想象到她给这书做注时的画面。
她手执玉管羊毫笔,蛾眉微蹙,在烛灯下的脸认真而严肃。
翻到这一页,盯着这一画面细细看了看,拿起笔蘸了蘸墨,手支着额角,歪着脑袋,咬着下唇,独自想象这姿势如何,合不合适,需不需要有什么要注意的细节等。
小脑瓜里一番激烈的翻云覆雨过后,皱眉,落笔,写下这些自以为正确的注释,再暗暗叹一声她自己为了他的夜生活,真的是煞费苦心。
这煞费苦心里,还冒着笨拙的傻气。
也就她能想到可能会着火,得注意防火,也就她觉得这种事是个麻烦事,嫌弃这姿势不好,也就她会以为会伤着腰身,还贴心地让他准备软枕。
真的是,该操的心不操,不该操的心倒是操了一大堆。
往下继续看,只见她还写了:“另荐《闺中秘画》一书,对此画面描述详尽,蜀中书铺印的,可略看看。”
赵泠黑下脸来,捂着心口,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不好了。
她手里到底还藏着多少这种乱七八糟的秽书!!!
看了这么多书,却一点长进都没有,也不知道看到哪里去了……
秋夜的雨簌簌而落,风在雨里飘摇,廊下护花铃,叮铃铃脆响。
扰得屋里人的心都燥乱了。
赵泠收拾好书案,便走出书房,外头候着的仆人正蹲在门口打盹。
他一打开书房门,一阵冷风掠过,直灌入门内,那打盹的仆人冷得惊起。
官邸的仆从有定制,他官邸里有二十人,原本可以带家里仆从跟着,他没带,整个官邸便显得冷清许多,许多事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
知州不是盛都赵府的那个赵家公子赵七郎,有些事不自己做,便不知道琐碎之中的细枝末节。
仆人打了一个哆嗦,睁眼见着他,慌慌忙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粗布袄子的灰,快步跟上早已走远的赵泠,在后面躬身问道:“知州,夜深了,是否是要休息?”
赵泠不答话,往起居的屋门走去,那仆人又道:“知州若要休息,小的这就命人关门上锁,不让猫猫狗狗的搅扰。”
赵泠不响,进了屋门,迈入里间,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居然把那本《春/宫二三事》带了出来,暗暗自嘲。
随手将那本书扔到床上,宽衣解带,就要就寝,就寝前,他给自己倒了一小碗苏合香酒,仰喉,冷酒直接入口,入喉,入肺腑。
搁下小碗,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床上那本书,半晌,手移到腰间,紧了紧刚才松开的玉带,取出外披,罩在身上就出了屋门。
守着内院的仆人正忙着往后门去上锁。
他影子一跃,跳入内院矮墙另一边,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走至吴之筱东稍间的月窗前,叩了叩窗栏。
他算准了时辰,这个时候吴之筱会起身找水喝,水喝够了她才真正会睡踏实,这是她平日里喜欢吃甜食落下的毛病,总是容易口渴。
她的婢女坠珠服侍她的阿姊去了,所以夜里她都是自己起身,喝的还是凉水。
等了半刻钟,月窗里没看到人影晃动,也没有声响,赵泠又叩了叩月窗,依旧没人听见。
廊外飘着雨,风吹过着廊下的栀子灯,灯影飘摇,阴惨惨地,或明或暗,阴风阵阵,从后吹来……
赵泠很有耐心,又等了一会儿,抬起手来,正要再叩窗槛……
一只手……
一只惨白惨白的手……
一只惨白惨白,指头尖长而又沾满血色的手从他肩上幽幽地伸过来,长长的指甲划过他英俊的侧脸,另一只手也伸到他的肩上来。
“冤魂索命……诉诸罪孽……冤魂索命……诉诸罪孽……赵……子……寒……拿命来……”
凄厉的索命声在他耳边晃晃悠悠地响起,身后的鬼越靠越近,一低头,就能看到她身上罩着的白布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角。
“赵……子……寒……啊……啊……今晚我就要取了你的小命……”
一张画得惨白惨白的鬼脸从他侧面突然冒出来,还伴随着恐怖的鬼叫,长长的舌头吐出,牛眼大的眼珠子吊在脸上。
带着尖刺的指甲在他眼前胡乱鬼舞,双臂往他颈上攀来,想要装作女鬼附到他身上。
“赵子寒,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叫得她声音都有些哑了。
赵泠神色依旧如常,侧过脸,满眼无奈地看着她。
哪有鬼身上这么热的,比他身上还热,呼出来的气也是热乎乎的,在他耳边翻滚。
赵泠转过身,淡然地看了眼前可怖的女鬼一眼,握住她乱舞的手,低下头,先是替她卸掉她那用细竹枝叶粘黏的长长指甲。
再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一面嫌弃,一面用力擦拭她那扑了白色脂粉的脸。
口中不疾不徐的与她解释道:“我问了郑长史和孙司马两个,今早他们去我府里取书卷时,想要进我书房看看,就故意催着我府上的仆人,我府上的仆人手脚慌忙,一不小心把我书案上的书撞翻了。”
一方手帕擦得满是脂粉,他又换了一块,往她脸上用力抹去,徐徐解释着:“那两人进去帮忙收拾时,发现了那本书,临时起意,用来戏弄你。”
这只女鬼抬起手,努力想要撇开他给自己擦脸的手,却屡屡被他拿开,气得直瞪眼。
“对不起。”他终于擦干净了她的脸,看着她清澈的杏眸,低声道:“让你受委屈了。”
第9章 9 .羊奶洒了
吴之筱这晚睡得不好,从廊外回到里间时,路过梳妆台上的镜子,看到里面披头散发,身裹白布的“女鬼”,她还被吓了一跳。
心有余悸。
外头的雨早就停了,可她脑瓜子里的雨还没有停,耳边满是适才廊下戚风惨雨的声音。
还有赵泠的那句:“让你受委屈了。”
“让你受委屈了。”
“让你受委屈了。”
他的声音温和,嗓音低哑,说话时,五指修长的手抬起,放在她前额,似要轻抚过她的长发,迟疑后又轻轻放下。
吴之筱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郑长史和孙司马这两人做的事说的话很过分,但其实并不需要放在心上。
若不是赵泠突然对她说这句话,她还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可以因此而委屈一阵子的。
委屈有什么用呢?
她又不能抱着阿娘阿姊或是阿爹阿兄哭唧唧一阵子,呜呜咽咽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他们,我好生气,我好可怜,我在州衙受欺负了,你们帮我去打他们,我还想吃荔枝冰酪和西宛葡萄,和贵一点的含香甜粽。
一个要靠着良人枕里的香草药才能睡着的人,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永远都不是了,没有必要因为这种小事而掉眼泪。
然而,然而……
她还是很喜欢赵泠说的那句。
让你受委屈了。
第二日,吴之筱一大早醒来,哈欠连连,打开东稍间的月窗,一股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沁入未苏醒的骨头血肉里。
她抻抻手臂,远远就听到隔壁矮墙后,赵泠的后院中传来一大娘的声音。
听着好像是浣洗衣物的蒋大娘,她说话向来都是很大声的。
一大早,她就粗声粗气道:“知州呀,你这做啥子的?这大冷的天,日头都不出的,你怎么就在这里洗褥子的呀,晒都晒不干。”
本该是温风软雨般的江南话,一到了蒋大娘嘴里,也都糙了起来。
吴之筱眼睛一亮,速速抬脚,跨过东稍间的月窗窗栏,赤着脚,直接快跑到墙根下边去,趴在墙头看戏。
赵泠正抱着一块褥子从内院门里出来,走到水井边上,要打水清洗。
蒋大娘实在看不下去,捞起粗布袖口,露出壮实的胳膊,走上前去,喘着粗气,说道:“还是由老奴来清洗吧,知州哪里做得了这种粗活咧。”
赵泠摇头,命她退下。
蒋大娘只好退下,叹一声,走开了。
赵泠拿起水井边上的葫芦勺,舀了一大捧水入木盆子里,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青筋突显,结实有力的小臂,双手抓起那褥子浸水清洗。
冷水漫过他手背,清凉透彻的水下,他手背上的青色脉络愈发明显。
“赵子寒,昨晚睡得好吗?”
吴之筱客客气气的与他寒暄道。
她的声音若清晨山涧穿过他耳边,还带着一点点甜糯的睡意。
赵泠抬头,侧过脸看了一眼矮墙边上探出来的那双水亮的眸子。
他道:“托吴通判的福,睡得不怎么样。”
他睡得确实不怎么样,也确实是因为她才睡得不怎么样的。
吴之筱伸长颈脖看了一眼那褥子,只见褥子一角有一块淡淡的乳白色污渍沾在上边,远远瞧着,好似还黏糊糊的。
她站在矮墙另一边,又好奇又戏谑地问道:“赵知州,这是怎么了?不会是尿床了吧?”
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尿床?啧,丢脸死了,她六岁就没尿床过了。
他面无表情,也没看她,低头搓洗手中的褥子,只道:“羊奶洒了。”
说这句话时,清晨的冷风正好吹过他屋内床上那本《春/宫二三事》,页面上,吴之筱端正小楷的侧批显眼异常。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羊奶洒了?”
吴之筱踮起脚尖,脑袋往他院里探,十指努力趴在墙上,调侃他道:“赵知州,这么大个人了,还手抖啊?怎的把羊奶给弄洒了?”
他不应,将手中的褥子往大水盆里随便漂了漂,搓洗一番,不在乎别的地方干不干净,草草洗过,把那一大块乳白色污渍洗干净就了事,徒手拧了拧,水哒哒的就往衣杆上放。
“是啊,手抖。”
赵泠悠悠道。
大步走到矮墙边上,高出她一个头,刚刚过了水的手湿漉漉的,眼底罕见地闪过一丝使坏的狡黠,扬起来就往她脸上轻弹。
看她皱着眉头的小脸上挂着水珠儿,他还退两步拱手作揖,致歉道:“还请吴通判海涵!”
“赵子寒!你给本官等着!”
她抬起袖子,将脸上水珠儿大力一抹,看不得他忍着笑、装模作样道歉的样儿,情急之下,撸起袖子就要翻/墙过去找他算账。
手撑着墙上,脚下努力往上蹬着,哼哧哼哧得满脸通红。
平时看赵泠翻/墙很轻松,奈何到了她这里,却没那么容易。
她呼呼的直喘气,全都是白费力,一寸都没爬上去,还平白被赵泠看了个笑话。
赵泠就站在她对面,一身家常的袍服,圆领衣襟没系扣,就这么微敞开着,露出里面白色内衬。
他负手而立,颇有闲情逸致地看她翻/墙。
“我迟早拆了这墙!!”她气得捶墙道。
他身子前倾,低声笑道:“吴通判,要不要赵某帮你一把?”
眼尾挑起,冲她伸出了手,手上还有水渍——刚才往她脸上洒的水渍。
太嚣张了!这人太嚣张了!!
吴之筱倔强得很,不答话,缓缓抬眼瞪了他一下,深吸一口气,十个指头尽力张开,死死扣在墙上。
指腹被墙砖磨着,发出嚓嚓的摩擦声。
赵泠伸出的手就这么晾在她眼前,不进也不退,抬起双眸,深深望着她。
吴之筱双臂死撑着自己的身体,眼眸清亮明丽而坚定地盯着他。
且看他墨发以一支浅色玉簪束起,剑眉凌厉,端的也是丰神俊朗,自有一派矜贵之气,恰逢一缕天光从厚厚的云层里透出来,落在他的眉峰上,勾勒出他完美的下颌线和俊美的面容,恍若天神。
天神就是天神,干的都不是人事。
就在她一鼓作气,露着胳膊赤着脚,攀墙而上,快要翻过去时,他突然把手再往前一伸,轻轻推了推她肩膀,她整个人就被推了回去。
推回去了?!!
推回去了?!!
好不容易爬上去,自己费了老大的劲儿,却被他这么轻而易举的一推,就推了回来?!!
“赵子寒,你大爷的!!!你个乌龟王八蛋!!!”
吴之筱又挫败又气恼,站在墙边跺脚,杏眸干瞪着他,心中一口气憋不下,气极怒极,偏偏刚才爬墙时已经用完了气力,再也攀不上去了,连破口大骂的声音都略显吃力。
她现在恨不得把这矮墙砸了,抡起榔头就往他脑袋上捶。
“吴通判,要想翻/墙,好歹也得等到晚上,大清早的,你还赤着脚,让旁人看了,还以为你和我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对我们的名声都不大好……”
赵泠瞥向身后垂首弓身的小厮仆人们,口中轻描淡写说着些没用的话。
他这番轻飘飘话怎么不早说?怎么不在她要爬过去之前说?!!气死她就是对她好了?!!
“赵知州说得在理。”
吴之筱控制住汹涌而上的怒火,咬着牙关,道:“我确实该晚上去的。”
她身子往墙那边探去,道:“那我晚上去你屋里喝羊奶,到时候知州可别再手抖了!”
“咳咳咳……随时恭候……咳咳咳……”
赵泠握拳抵着唇边,极力压下喉间涌上的干燥热意,却没压住。
别过脸去,猛地咳嗽起来,干巴巴的咳嗽声勉强能掩饰火山般喷发的心虚。
知她另有所图,更知她所图非自己所想的。
她能图什么呢?
不过是深更半夜装神弄鬼捉弄他一下好泄愤罢了。
到我屋里喝羊奶?
吴之筱,你要是知道我洒的是什么“羊奶”,只怕是连我屋门都不敢踏进一步。
她要是敢来,赵泠就敢给……
“哇!”
矮墙后,突然冒出一张灿烂的笑脸,脸旁还有一只被举起的无辜小猫。
吴之筱将手里的小猫往他眼前一推,看他猛地后退半步,她便得逞似的,歪着脑袋,带着坏笑道:“我带着我家猫儿去,赵知州不会不乐意吧?”
吴之筱坚定的以为,赵泠怕猫,他绝对怕猫。
这一点他藏得极深,吴之筱发现,他每一次遇到这只猫都绕道走,离得远远的,脚下还走得飞快,不像是嫌弃猫,倒像是怕它一样。
“喵!!!!喵!!!”
小猫被她抱在怀里,红红的小鼻子,圆溜溜的眼睛,舔着毛,甩着小尾巴,完全不怕赵泠,四肢在吴之筱的手中挣扎着,要往赵泠身上扑去。
赵泠望着得意洋洋的她,身子后倾,离她手中的猫远了点,并回道:“乐意之至。”
“我家小猫喜欢吃蟹黄膏,还有鲜鱼饭,它还小,不能吃骨头……”
这猫都还没过来,她就念叨着,让主人给她的猫备下好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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