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候着的曹家管家见她远远走来,早早替她推开门,恭恭敬敬地躬着身,等她进门。
她今日不喝酒,所以得装病。
她与赵泠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与公事相关的酒宴上,若是他喝了酒,自己便不能喝酒,若是自己喝了酒,那么他便不会喝酒。
若两人都喝醉了酒,州衙中突然出了大事,便会无人出面主事,所以,至少要有一个人是清清醒醒的,以免两人都糊涂,误了事。
赴这曹家生辰宴,是公事。
吴之筱站在门口,故意掩唇咳嗽几声,装出自己生病的样子来,才踏步进去。
她一进去,就看到了赵泠。
赵泠这人长得好看,与生俱来的气质卓然,无论是在哪里,都不容人忽视。
吴之筱很想忽视他,但眼睛不允许。
她的眼睛很肤浅,天生喜欢好看的东西和好看的人,没办法,这毛病改不了。
早她一步到的赵泠正坐在无脚半圈梨花椅之上,屈起左膝,右手肘撑着座椅扶手,支着额角,一副慵懒随意的模样。
周围围着两三位貌美女子给他斟酒,还有众多宾客上前来与他攀谈。
他话不多,与那些人微微颔首,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吴之筱进来的时候,赵泠并没有抬眼看她。
吴之筱也只是扫过他一眼,为了一雪前耻,她绝不会和他先说话的,绝对不会!!!
曹家的长子曹珏见到她来,忙走下主位,满脸堆着笑,连连躬身作揖,对她道:“辛苦吴通判百忙之中前来赴宴,曹某深感荣幸,深感荣幸啊!”
笑得和和气气,满面春风。
“吴某因事来晚了,实在对不住。”吴之筱也笑着与他客气了几句,并将手中的檀木匣子奉上,道:“一点薄礼,庆贺令郎周岁,还望曹公子笑纳。”
檀木匣子里是阿姊替她备下的贺礼,一块上好的双虎形白玉,礼物中规中矩,不算太贵重也不寒酸,正好合适。
她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已经是最大的诚意了,还想要什么大礼?
“哪里哪里,吴通判肯来,已经是给曹某很大的面子了。”
这话是一句实话。
曹珏接过匣子,交给一旁的管家,又回过头来,笑着与吴之筱寒暄了好半天,才躬身退下,去招待别的来客。
在场的那些商贾大户见到她,也纷纷从座位上起身,走上前来,给她作揖行礼,客客气气说着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
这些都是自己得罪过的人——这位是郑家的人、这位是孙家的人、这位是……忘了忘了,得罪太多,连姓名都忘了,更别提自己得罪过他们什么事了。
吴之筱一一给这些人回礼,笑得脸都僵掉了,还不忘拿出手帕子来,掩唇咳嗽,装出虚弱模样来。
“吴通判,你也来了?”
说话的是周楚天,他身为临州的护城将军,自然也是被邀请来的。
吴之筱应付完这么多人后,心累得很,懒得再对他作揖,揉揉颈脖,皱着眉头,回他道:“周将军,容我喝口茶再与你说话。”
周楚天笑笑,道:“辛苦吴通判了。”
最后,吴之筱被两位女子迎着,坐到赵泠旁边的位置上,按着她的身份,合该坐在知州旁边的,所以,她坐得心安理得。
待她喝了几口茶之后,周楚天与她闲聊了几句,便走开了。
吴之筱总算能休息一会儿,打开身后的一扇窗子,吹着外头灌进来的风,清醒了一会儿,便望向赵泠。
她对赵泠和什么人说话不感兴趣,对他桌上的一道点心倒是异常的有兴趣。
是樱桃绵糖。
这樱桃绵糖是盛都特产的,樱粉色,绵软似雪,入口即化,是很难得的一种糖,制糖工艺极其复杂繁琐,有钱未必能买得到。
就算有钱,也得从盛都请来专门的制糖匠人才能做,就更别说它原料的珍贵稀奇了。
不过,盛都吴府里倒是常备这种糖的,在盛都时,吴之筱想吃就能吃得到,只是到了临州,就难见到这樱桃绵糖了。
忍不住又念起盛都的好来,哎,来临州当什么破通判,回家去回家去!!!
这樱桃绵糖很显然是曹家的人孝敬赵泠,特意给他准备的,吴之筱没有。
若两人都有,怎么显出“特别孝敬”来呢?
吴之筱桌上,有雪花酥糖,如果不和樱桃绵糖比的话,这酥糖也挺好吃的,只是她现在更想吃樱桃绵糖。
又是想要收拾包袱,罢官回家的一天。
她在心心念念着赵泠桌上的糖,在场的人却在心里嘀嘀咕咕关于她的八卦:
“吴通判居然没和赵知州打招呼?”
“赵知州居然没搭理吴通判?”
“这两人果然是如传闻说的那样,势如水火啊!”
“看看,连场面话都不说,可见这两人有多厌恶对方了。”
“听说吴通判和那个周将军此前是有婚约的,婚约没了,这两人怎么还有说有笑的?”
“逢场作戏,逢场作戏嘛,这些官场中的人不都这样?”
“这吴通判果然不是一般人呐!”
“她要是一般人,怎么能截得了我家这么多货?”
游船之中,除了这些听不见的心里话外,还有如玉珠碎落的琵琶声。
琵琶声是从帷幔后传来的,透过朦朦胧胧的帷幔,能隐约看到弹琵琶女子那绰绰约约的身影,江上的风拂过,似乎还有异香飘来,令人迷醉。
没过多久,琵琶声罢。
那位弹琵琶的女子放下琵琶,缓缓起身,从帷幔之后款款走出来,模糊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众人纷纷侧目。
姿态翩跹,婀娜多姿,体纤腰细。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弹琵琶的美人提了提蝴蝶戏花的薄纱裙子,走向赵泠,跪坐在他身侧,软下身子,柔若无骨似的靠近他。
这身段,这如雪的肌肤,这含情脉脉的眼神……啧啧啧,如此美人,令人不念俗务。
这美人吴之筱略有耳闻,听说是浮花伎馆里一等一的女伎凝露。
关于凝露的身份,她知道得不多,都是从州衙里的籍册看来的,她出身官宦人家,家中出事后,没为官伎。
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善解人意,与她相谈,令人如沐春风。
据小道消息说这浮花伎馆是赵知州最喜欢去的伎馆之一,再据小道消息说,这位凝露美人是赵知州最喜欢的女伎……之一。
小道消息都知道的消息,在座的人都是聪明人,肯定也都略知一二。
刚才这位美人走出帷幔时,眼神很明显地看向正在招待客人的曹珏,曹珏亦示意了她。
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位美人是曹家特地为赵泠奉上的。
赵泠自然也清楚,这是曹家献给他的“小小敬意”。
第12章 12 .赢了
“长爱碧阑干影,芙蓉秋水开时。脸红凝露学娇啼。霞觞熏冷艳,云髻袅纤枝。烟雨依前时候,霜丛如旧芳菲。与谁同醉采香归。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飞。”——《临江仙》
凝露笑盈盈地对赵泠道:“赵知州好些日子没来看奴家了,奴家可想你了……知州有没有想着奴家呀?”
媚眼如丝,笑含春意,发髻上的垂滴玉簪轻轻摇晃。
凝露不愧是一等一的女伎,声音那个娇滴滴哟,眼神那个水润润哟,吴之筱听了见了,都要酥掉半边身子。
赵泠却神色淡淡的,不应她的话。
你个不解风情的臭石头!!难怪那天本官撩你,你脸都没发烫,你就是个不懂风月的烂石头!!!活该被那种粗制滥造的春/宫画本误导,最好误入歧途,然后在床上被美人嫌弃!!!
哼╭(╯^╰)╮!
凝露是一位温柔的女子,他不应,她也不恼,仍旧柔柔地笑着,在一旁给他斟酒,举手投足间,满是风情。
袖中玉臂微微露出,若有若无的花香从她袖笼中散出,更是给她添了许多妩媚柔情。
淡黄的苏合香酒,自温酒注子里缓缓流出,流入剔透的玉色酒盏里。
染了丹寇的纤纤玉指缓缓端起酒盏,没递到赵泠手边上,而是绕过他的手,直接往他唇边碰去。
凝露眼眸妩媚流转,口中娇声道:“知州,这第一杯酒,就由奴家亲自喂你,可好呀?”
周围响起一阵窃窃的笑。
一旁的吴之筱也看得津津有味,抿唇憋着笑,还冲周楚天招手,拉着他过来一起看戏,与他低声道:“周将军,你猜这酒,知州是喝还是不喝呢?”
她还笃定道:“我打赌,他绝对喝。”
周楚天却道:“他不会喝的。”
“周将军,赌什么?”
“我不和你赌。”
“赌一两银子。”
吴之筱说着,并捏起桌上的一块雪花酥糖,咬了一口。
酥酥脆脆的细小糖粒在她口中一颗颗散开,唇齿间蔓延着甜丝丝的味道,又有雪花的沁凉,让她心情甚好。
有糖吃有戏看,不亦乐乎,快哉快哉。
赵泠眼眸凌厉,冷冷瞥向吴之筱,只见她正与周楚天低声耳语,不知说什么,笑得这样得意,梨涡深深,眉眼如星。
她笑过之后,还偏过脸看向他这边,一副吃瓜看戏的样子。
他阴沉着脸,淡淡睇了一眼凝露递过来的酒,酒中晃影着吴之筱那张灿烂的笑脸,久久不散。
凝露仍旧举着酒杯,眼底含情,贴近他唇角,等着他喝。
赵泠没有推辞,低头抿了半口酒。
那酒一入他的口,吴之筱立马转过脸,对周楚天兴奋道:“看,本官的话不爽不错吧?”冲他摊开手,得意道:“一两。”
周楚天看了一眼赵泠,无奈摇了摇头,从荷包里掏出一两银子给她,道:“我若不在这,你就输了。”
“什么?”
吴之筱不解,仰着脸问他,两腮还鼓鼓地塞着酥糖,说话含含糊糊的。
赵泠喝了她的酒,凝露满眼欢喜,笑着道:“奴家就知道,知州还是疼奴家的。”
“凝露娘子如此标致动人,谁不疼呢?”吴之筱饶有兴致的在一旁揶揄道:“赵知州向来爱惜美人,疼你是应当的。”
凝露低下头,娇羞道:“吴通判谬赞了。”又抬眼,秋水盈盈地看向赵泠,怯怯生情。
赵泠咬着后槽牙瞪了吴之筱一眼,随即挑了挑眉,故意当着她的面,在凝露耳边低语几句,惹得美人娇笑连连,玉簪轻晃,掩着唇娇嗔道:“赵知州也忒坏了些。”
惹……没眼看没眼看。
至于赵知州有多坏,吴之筱没听到,也不能贸然上前去问,顿时有些气闷,觉得没意思,口中莫名有些涩涩的,便转过头与周楚天说话。
其间,也有前来给她敬酒的人,她借着咳疾推辞过几次过后,旁人也就没再劝酒了,只上前与她闲聊几句。
等她周围无人时,周楚天便凑近她,神神秘秘与她低语了几句,道:“我手下那些士兵已经守在各个码头了,什么时候行动?”
吴之筱此前向周楚天借人,便是用在今晚的。
凭着她对曹家和这几位商贾大户的了解,这些人绝对会趁着她和赵泠来赴宴时,暗暗接一些见不了光的大货。
届时,那些在码头蹲守的士兵便可以护城防卫为由,上前去盘查。
吴之筱低声道:“不急,现在这艘游船还没行到江心,等到了江心,他们以为这艘船上的人再也下不去的时候,才会冒出尾巴来,现在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好。”周楚天点点头。
没过多久,曹珏亲自上前来,给她敬酒,吴之筱忙起身,道:“曹公子,我病了,真的是病了,不能喝酒,若喝了酒,回家是要被阿姊骂的。”
不等曹珏说话,她便自己斟了一杯酒,直接塞到周楚天手里,道:“周将军,这酒,劳烦你替我喝了。”
周楚天接过,一饮而尽,曹珏只能笑道:“周将军好酒量,来,再给周将军上几壶好酒来。”
“多谢曹公子。”
周楚天不得不同曹珏又喝了几杯酒。
歌舞声渐弱,吴之筱喝着茶,优哉游哉吃着点心,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空酒盏,偶尔望向窗外的江景。
江面平静,夜已深,两岸行人稀稀落落。
赵泠修长的手指无聊地敲着桌子,看向一侧的吴之筱,还有她手上的酥糖——她今晚已经吃了两碟子的酥糖了,也不怕甜得牙疼。
她以前在国子监时,吃多了糖牙疼,哭得那叫一个惨,喝着白粥可怜兮兮的,眼巴巴望着他,想让他偷偷给她白粥里加点糖。
他不理会,吴之筱便拽着他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什么以后他牙疼,她也会照顾他的,一定会的。
但赵泠不会牙疼,这辈子都不会。
凝露靠在他身侧,手里端着一杯酒,循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吴之筱,一直带笑的眼眸渐渐黯淡,失落地抿了一口手中的酒。
不知是被酒呛了还是怎么的,酒一入口,她就突然掩唇咳嗽起来,咳嗽几下身子就像是受不住似的,往赵泠身上伏去,娇声道:“这酒太烈了,奴家喝不来。”
说着,把剩下的小半盏酒递到赵泠唇边,痴痴地看着他,又要给他喂酒。
凝露眼波流转,娇俏地笑道:“这酒好烈啊,还是给知州喝吧,奴家可承受不来。”
赵泠却皱眉,三指轻轻推开那酒盏,眼皮子都没抬,淡淡道:“慢慢喝,就习惯了。”
凝露拿着酒杯,神色微愣,最后还是笑着,默默喝完了剩下的酒,整张脸都被酒烈红了。
她娇怯道:“赵知州果然好酒量,奴家才抿了半盏,都觉得醉醺醺的了……”
话毕,顺势往他身上躺去,在她倒下的一瞬间,赵泠倏地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
曹珏见状,立马从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中抽出身来,上前道:“赵知州,可需到偏室小憩片刻?”
“我就不必了,凝露娘子醉了,把她带去偏室休息吧。”赵泠往门外走去,道:“我出去走走。”
赵知州要出去透透气,那吴通判也可以出去透透气,吴通判可以出去,那周将军也可以,周将军可以,那众人也可以。
于是,众人纷纷从船舱里走出来。
吴之筱走至二楼的甲板上,江上的风很有眼力见地往她身上吹来,吹散她一肚子的闷气。
青丝随风而起,在她眼前胡乱飞扬,挠得她脸上痒痒的,她皱着眉头,把拂过她脸的发丝别到耳后。
周楚天走到她身侧,沉默半晌后,冷不丁问她一句,道:“吴通判,你还记得你与赵知州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奇奇怪怪。”
吴之筱觉得他提出这个问题就很莫名其妙。
“你真的记得吗?”周楚天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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