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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官怕是要完——卷阿七七【完结】

时间:2024-01-09 23:15:11  作者:卷阿七七【完结】
  近年来入工部的那些人大多不会做事,纸上谈兵的多,既不熟悉城防工事,也不知晓水利营造,更不必说山林湖泊开采之事。工部负责全国各处大大小小的工事,要想贪钱还是得做事,那些不会做事之人,简直一点用处都没有。
  赵泠正好就是会做实事的人,只要他进工部,张风闻便可从左相手中接下更多水利营造的大事,从中取更多的利。
  这个吴之筱也太过分了些,不过是五十五万文钱,区区五百五十两银子,她就要认真查办起来,果然是没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到底是眼界小了些。
  张风闻上前与吴之筱恭恭敬敬躬身作揖后,便说道:“吴通判既要查赵知州克扣河工工钱一事,那我少不得如实说了。”他瞪了一眼草棚里休息的河工,待那些河工都起身退下之后,他才继续说道:“吴通判不知我们的难处,我们招募河工,可那些河工大多做三天歇四天的,有些活前一批人做到一半再换一批人来做就不对了,最好是一批人一直做到结束。所以我们河工的工钱也是按着工期越长,每日工钱越多来算的,主要是想让那些河工的工期长一些,我们也方便调度,至于呈报至朝廷时该怎么写……”
  张风闻扯起一段袖子扇风,看了看河岸的方向,说道:“呈报一事出自赵知州之手,你得问他。”
  回过头来,颇有些不屑地看了看吴之筱,说道:“不过还请吴通判知晓,我们这一法子,朝中未必会认可,所以赵知州按着以前的结算方式报上去,也是为我们这些做事的人着想,吴通判也是个做实事的人,应当能理解我们这些变通之道。”
  “是,我自然是理解的。”吴之筱站在草棚之下,侧脸阴影冷冷的,对张风闻说道:“张郎官既这样说,想必你定然是清清白白的,那在下看一看账本没事吧?”
  “吴通判想要账本,我本不该阻拦的,可吴通判也要清楚,你一旦从我这里拿走了账本,最后却什么都没查到,吴通判你这一身官服可是穿到了尽头了。”
  “张郎官,你不必威胁我,我要不要这一身官服是我的事,我只想看看张郎官手上的账本,无论后果如何,我定会自负。”
  “吴通判这是仗着官家在朝中偏向你,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吧?”张风闻拍拍身上官服的尘土,轻咳几声,厉声说道:“我张某人虽着绿衣,品阶比你低那么一点点,可我好歹是盛都的官,是工部的官,吴通判多少得给些尊重才是?官家是群臣百官的官家,可不会每件事都偏向于你。”
  “张郎官不说这话,我还不敢放肆,你既说了这话,那……”吴之筱不咸不淡地轻笑一声,陡然高声道:“你别瞎他娘的胡扯!!只管拿账本来,账本上有没有实事求是最重要。”
  呈报的文书如何写,工钱如何算,都不会影响到账本上记下的账,每一笔账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张风闻怒地甩袖,抬脚便走,临走前撂下话道:“吴通判,你且等着!等本官将所有的账本拿来与你看,你若查不出一点错处,本官定要你脱下这身官服!”
  “我腿脚不好,就不送张郎官了,请张郎官自便。”
  之后张风闻将一大堆账本都拿了来,不管是不是关于河工工钱的账本,一律都堆到吴之筱的翘头书案上。一时间,她书案上的账册堆积如山,快把她整个人给埋起来了。
  吴之筱最烦的便是这些事了,前些天才捋顺了上官慕清与那些衙役的账本,现在又得查看这些,看得人的眼睛都发直发愣发涩了。
  州衙中事,其实大多数都是这些麻烦的事,一坐就是三天两夜不离书案,且大多数的事都没有立时的用处。散衙便能回家是极少的,上要呈报官家,下要晓示民众,文书写到笔尖掉毛秃掉是常事。
  而所有的事情里,最最令吴之筱头疼的便是查账,若交给账房先生去查,又并非是他的职事,出了事还得吴之筱自己担责,还不如自己一笔一笔账地查清楚。
  人生短短几个春秋,空耗在这些破事上,让吴之筱觉得很是恼火。
  第一天,精神还算正常,言谈举止若往常;第二天,身体还能撑得住,就是说的话有些不经过脑子,动不动就骂娘;第三天,身体和精神开始互相推诿责任,手不停使唤,开始摔笔砸书,对了,还把赵知州桌上的黑釉木影茶盏给摔了;第四天,身体和精神蓄势待发准备造反,手已发抖,眼前的账册已经不是账册,眼前的数字也不是数字,全都成了一把把利剑冲她刺来。第五天,账查清楚了,从这些账目里勾了一百一十三条不清不楚的账目出来,事关河工工钱的占了五十三条。
  然后吴之筱就放下账本,回家倒头睡了两天。
  等她醒来的时候,她那位好看的俊俏的专门在她面前用色相勾引她的夫君和她说:“克扣河工工钱一事,你不必再继续熬灯油似的查下去了,确实是我做的。”
  赵泠与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清晨天未晓,州衙门外,冷冷清清,天空像是一大块浅灰浅蓝的莹润的玉,坠在上空似要滴落下来。
  人,树,门,都笼罩再冷秋清晨淡淡的薄雾中,迎面的风吹来微凉微润的空气。
  吴之筱睡了两天,睡饱的她天没亮就起来到州衙,打算整理那些账目。
  她手里拄着拐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赵泠,双肩被凉得颤了颤,低声问他:“你是怕我查你的账,还是怕我查着查着就猝死在案上?”
  她心里是知道答案的,都不是,赵泠既不怕她查他的账,也不是怕她辛苦,只是自己再查下去,会坏了他的谋算。可他的谋算,吴之筱不愿也不想他去做。
  赵泠伸手替她理了理翻起的衣襟,低声说道:“此事既已出了,定要查问的,既查问总得有人站出来担这个责,我既站了出来,那便是我了。”
  “……”吴之筱对他的话不置可否,道:“你的账,给我。”并冲他伸出了手。
  赵泠压下她的手,说道:“明日他们会将所有克扣河工的工钱都如数奉还于河工,分文不少。”
  “查清此案,我同样可以让张风闻把这些工钱一文不少地吐出来。”吴之筱仰着一张刚睡醒的脸看他,说道:“还能将他革职查办。”
  “五十五万文钱而已,根本不能动摇其根基,你也不可能将他革职查办。”赵泠深邃的眼眸在浅浅淡淡的薄雾中似蒙上层温柔,他低声道:“吴之筱,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知道。”吴之筱说完就别过脸去,不去看他,生怕陷入他那双温柔得过分的眼眸里去。
  赵泠看她闹别扭一般,无奈道:“这一次我把这事担下来,张风闻把河工工钱吐出来……”
  “然后张风闻今后就会更信任你,左相也会更重用你,是吗?”吴之筱心中莫名的委屈,自己想给他洗清嫌疑,他倒好,二话不说直接就担下来了。她偏过脸,看着眼前人,冷冷道:“赵子寒,我愿你今后平步青云!”
  撂下这句气话她转身便走——拄着拐杖走的,歪歪倒倒,身影一点儿也不飒爽利落,反而有些可怜可欺。
  赵泠腰身挺拔,负手而立,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忽地问她:“吴之筱,你可知道何为两不疑?”薄而凉的雾气里,声音清透若泉水流淌。
  “知道。”吴之筱语气里蓄满了不高兴的情绪。
  我不疑你,你不疑我,我知你不会疑我,你知我不会疑你,此为两不疑。
  “好。”
  赵泠大步上前,伸出手欲要牵住她,指间萦着薄雾微微凉,才触碰到吴之筱的指尖,她就倏地把手收了回去往怀里揣——最后没揣成,反而被赵泠的手一把捉住了。
  “你嫌我手脏?”赵泠皱眉,语气有些重,紧紧攥着她柔软的小手不放。
  “没有。”吴之筱轻甩了两下手却仍旧挣扎不开赵泠,莫名有些羞恼,垂眸看了看他的手,压低声道:“你手上有一道伤,我怕碰到那伤口。”
  “砍歪脖子树枝时弄伤的。”赵泠看看她的拐杖,问她道:“好用吗?”
  “还行。”吴之筱低下头,微微点头。
  赵泠再看看她的腿,不禁轻笑道:“好用也不能一直拄着啊,你是打算做一辈子的小瘸子吗?”
  “要你管?”吴之筱恼羞成怒,小声嘀咕着:“我腿伤了这么久你都不来看我,现在还想管着我?哼!想得美!”手里嘚嘚嘚拄着拐杖,健步如飞地走了。
  赵泠远远地望着她,唇角轻轻上扬,满眼深浓的情意,妥帖地安放在她身上。
  那天的薄雾里,他说话声音低低的,温柔似水,她虽闹了些小脾气却也没真的生他的气,两人离得不算近,却若耳鬓厮磨,初醒梦呓。
第92章 92 .神佛在家吗?
  此案涉案一共五百五十两,最后这五百五十两也都归还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连结案陈词吴之筱都不知如何下笔,只能寥寥数笔带过。
  她执笔写下:“赵知州借招募河工职务之便,于贞和十四年八月十四日至九月十四日,不间断地陆续克扣临州一百二十三(侧批字:壹佰贰拾叁)位河工工钱五百五十(侧批字:伍佰伍拾)两银,拿去花天酒地逛妓馆,现已幡然悔悟,将钱款尽数还清,以上,此案终了。另附此案笔录、详情等于后文,全文共二十三页(侧批字:贰拾叁)两万三千字(侧批字:贰萬叁仟),望日后审查官员悉知。”
  赵知州仍旧是赵知州,吴通判也仍旧是吴通判。
  当然,张郎官仍旧是张郎官,只是腰带瘪了一点而已。
  张风闻虽极不乐意,但为了保住这一身官服,不得不放弃了此次蝇头小利,将克扣河工的工钱如数吐了出来,且克扣河工工钱的恶名是由赵泠来担的,他倒落得一身轻松。即使日后上边要翻出这一桩旧事,那也是赵泠的事,与他无关。
  张风闻算了算这笔账,觉得很划算,便答应了赵泠——不就赔了一万两嘛,日后随随便便一桩事都能把这钱给捞回来。
  张风闻算的一万两,是将日后克扣河工的工钱也给算了进去,他来临州之前就把这笔账给算好了。有上官慕清在,还有中书侍郎赵潜盯着,在别的事上贪不得,若不克扣河工工钱,那这一遭算是赔了的。
  河工领了各自应得的工钱回去了,新招募的河工按着二百五十文一日算工钱,工部水部司郎中张风闻为此愁眉苦脸了好久,一张脸臭得跟泔水沟似的,都没人愿意靠近。
  啧啧啧,真的恶臭至极。
  担下克扣河工恶名的赵泠脸上却不见任何苦色,仍旧如往常一样,淡淡的。这事平息之后,他每日仍旧到州衙里,做着自己的事,临州人们如何议论他的,他一概不管,充耳不闻。
  吴之筱是经受过这人言之苦的,本想说去安慰安慰他,可转念一想,自己若与他稍亲近些,他又会故意拿乔冷淡自己,哼,才不去蹭这一鼻子的灰。且冷着他,让他自己受不住了来找她——女孩子嘛,是该矜持些的,哪能每次都是她主动,岂不是……岂不是显得她太过好色了?
  吴之筱心中如是想到。
  夜,城南土地庙里头,无灯,无月,黑漆漆,有老鼠有蟑螂还有蜘蛛。
  拿回自己工钱的王四郎睡在稻草堆里,枕着自己的钱睡觉,问睡在一旁的王小六道:“侬讲赵知州这又是何苦呢?担下这恶名,还被临州百姓指着鼻子骂。”
  王小六摇头:“我怎么知道他何苦呢?给我们好多钱去状告他,还把我们的工钱给要了回来,他还担了这恶名,你说他脑子是不是瓦塌掉了?”
  “这都啥事体嘛!”王大五摇摇头,啧声道:“我得把这事告诉吴通判,让她重新查一查这个案子,好还知州清白。”
  王小六忙摆手,说道:“不行不行的,赵知州事前嘱咐过我们,不能说,要是说了,得把工钱和他给的钱全都还回去,你去说,小心那些得了钱的兄弟们敲死你。”
  王四郎也劝王大五不要去告诉,还说道:“侬讲那个吴通判怎么就那么糊涂?听讲她查了好几天的账,怎么就没查出是张郎官呢?害得赵知州白白担了这恶名,阿拉这些兄弟也良心不安。”
  王小六说道:“我听那个朱胡瞎扯时说过,州衙里那个吴通判对账目不甚熟悉,查账这种事她做不来的。”
  王大五点头,说:“那吴通判果然如临州人所言,没什么用,真的没什么用!”
  王四郎想了想,说道:“小六呐,吾回安州的时候,想要去看一看赵知州,凑点钱买个点心去,多少也是阿拉这些弟兄的心意。”
  “我同你去。”
  “我也去。”
  三人合计商量好了,凑个几百钱到城里头的东来酒楼里去买些糕点,用油纸包好了送去赵知州府上去。
  正商量时,乌漆嘛黑的土地庙里,幽幽地冒出一个声来:“少折腾了,赵知州不是说了日后不要再去见他的吗?你们还要大张旗鼓地买糕点去登门?不怕被赵知州斥责吗?”
  王四郎一惊:“哪个说话呢?”
  那人声冷哼道:“你管我是谁?”
  王四郎气急:“诶诶诶,侬个细声细气,娘里娘气的人,给吾出来,看吾不一拳揍死侬。”
  王小六忙道:“四哥,这人说得有道理,我们不能再去见赵知州,省得给他添麻烦。”
  王四郎:“那啷个办嘛!”
  那人声说道:“你们只管把糕点买了,在油纸上摁上你们的手印,让赵知州知道是你们送的,然后挂在赵知州府门外,也算是一份心意了。”那人顿了顿,又道:“东来酒楼便宜又好吃的糕点不多,这时候也就桂花蜜枣甜糕最好吃了。”
  此人说完话,睡在土地庙里许多人都开口附和道:“嗯,这娘里娘气的兄弟说得很对!”
  “对对对!”
  “王四郎,我也凑点钱,给赵知州买桂花蜜枣甜糕。”
  “我也凑点,多买几块!”
  “算我一个!”
  原本只有三个人凑钱买糕的,突然多出了这么多人,王四郎不禁开口称赞那人道:“这个娘里娘气的小兄弟不错不错,侬哪里人啊?家住哪里的?”
  “我乃土地神婆!!”
  说完,那人就没了声。
  众人赶紧坐起来,烧了干柴,借着火光看了看土地庙里供奉的那个破破烂烂的土地神婆,忙磕头拜了拜。
  王四郎口中求道:“求求土地神婆保佑吾家人健康,保佑囡囡的病快些好起来,求求侬了。”
  王小六道:“求求土地神婆,保佑我去世的爹娘在那边好好的,无病无痛,无灾无难,吃好喝好,我烧过去的东西他们都能收得到。”
  王大五也哭着求道:“求求土地神婆,保佑我那远嫁的妹妹在夫家过得好,过得顺利,保佑她平安。”
  土地庙里的磕头声又重又响亮,每一个磕头都诚诚恳恳,他们相信神婆会帮他们,他们相信神佛庇佑,往后会一日比一日好。
  他们相信这些,不是因为真的会一日比一日好,只是因为只有相信这些,才会有一日又一日。
  吴之筱不信神佛,但神佛却是要存在的,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里,人们心中那虚无缥缈的奢望才会有一个安稳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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