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谢府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清冷的风吹了一阵又一阵,带动着树叶发出萧萧声响。走过影壁,后入垂花门,进了谢家二房的住所,宋殊眠与谢琼婴并肩走在回春澄堂的路上。
谢琼婴的衣服已经换了一套,他虽然没有归家,但陈维每日都会回来拿换洗的给他。今日出来得急,两人的身边都没跟着丫鬟。
宋殊眠想到方才闻清梨那伤心欲绝的模样,又思即先前谢琼婴总是抓着徐彦舟不放,她忽地蹿到了谢琼婴的跟前,双手叉腰说道:“郎君不打算解释一下?”
谢琼婴微微低头看着眼前装模做样气鼓鼓的女子,有些好笑道:“我解释什么?”
见他这副正气凛然的样子,宋殊眠心底微微发虚,莫非当真没什么?
谢琼婴说道:“当初我上春红楼、教坊司也不见得你来管我,怎么今天闻清梨一出来你就质问起我来了?”
宋殊眠煞有其事地说道:“这是不一样的,你若当真是喜欢她们的话,那如今春澄堂就和大哥的院子一样了。”
单单是谢琼择娶了海氏那样强悍的妻子都能如此,若是谢琼婴当真放荡好色,那么春澄堂早不晓得得乱成了什么样。
又或许谢琼婴这样矜贵的人,瞧不上青楼里头的人?
但闻清梨总归是不一样的,他们看上去像是年少相识的样子。
往往少年时候的悸动,最是叫人难以忘却。
月白的光辉洒在了两个人的身上,见谢琼婴也不欲解释,宋殊眠转回了身又自顾自走着。闻家人来过,谢琼婴的心情有些不好,他看着宋殊眠的背影忽然说道:“她忘不掉的是从前的我,如今见了现在的我,她必不会再喜。”
少年穿着碧色锦衣,腰系宽带,月影婆娑,在他的身上散着清泠泠的光亮。他的神色如常,只那双眼睛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灰。
宋殊眠回了头去看他,疑惑道:“从前的你莫不是什么香饽饽不成?谁都要去贴你一下。莫不是打量着我没瞧见过,来诓我的不成?”
谢琼婴听了这话没有生气,只大步走向了她,“对对对,诓你的,好把你骗得死死地留在我身边成了不?”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全是不经意的调笑,眼角轻挑,恍若桃花。这话听着半真半假,就连谢琼婴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出自真心。
宋殊眠只当他又在说浑话,少男少女并肩而立,虽上不得多么美好,但也好再也不如前几日那样恨不能拔剑相向。
当初谢琼婴刚过完了十五岁的生辰便入了国子监读书,那年刚好徐彦舟也在。许是因为谢琼婴去了国子监的缘故,皇太后放心担心别的老师不能很好地教养于他,便托了闻昌正去国子监开个小班,让首辅亲自来教她这个最疼爱的皇孙。
闻昌正在学生面前是极端的严厉,不管你什么皇子皇孙、皇亲国戚,凡是读错了什么,抑或是做错了什么便要罚跪。谢琼婴并不害怕闻昌正这样的老师,总归错了便是错了,处罚也是天经地义。
谢琼婴早慧,很早的时候便洞悉人事,可无论他的心智再如何成熟,那时候尚且也不过只有十五岁,知晓闻昌正严苛,他便努力做到最好,只是为了得到一句老师的称赞。
他像是一个幼稚的孩童,拼尽了全力只是为了得到老师一个肯定的眼神。但整整一年,在校验中得到一甲、写出了一篇又一篇超群绝伦的策论......无论他做得多好,闻昌正都不曾对他笑过、夸奖过。谢琼婴心中并非没有委屈,却也不曾对闻昌正生出怨怼之心,只是想着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
当初在国子监一众学子之中,若谢琼婴称第二,便没有人敢去称第一,就连徐彦舟也不能与之相比。
但结果呢,就像是物极必反,当年的谢琼婴有多么的为人称道,现在的谢琼婴就有多么的让人谈之色变。
谢琼婴最后自然也不会再去国子监读书,而闻昌正的夸奖他再也不会需要了。
闻昌正走后,谢沉回了荣德堂的里屋,却见长宁正等着他。
灯火明明灭灭,照得长宁神色不定,她正坐在椅上,见到谢沉从外头进来了问道:“他来找你说的什么事情?”
谢沉进了屋子,见到长宁一副想要发难的样子,便道:“他好歹也是首辅,你对他还拿什么大?今人来了,也不出去见个礼,传出去叫人见了像话吗?”
谢沉没有坐到长宁的身边,只是绕到了里面衣架那处,一边脱着外衫一边对长宁说话。
长宁听了这话起身到了谢沉的身边,声声责问,“我对他拿大?也不看看我的儿子被他教成了什么样,我没去把他闻家烧了都是给他们脸了,今个儿倒还敢来这里寻不痛快。”
当年谢琼婴好好的人进去国子监,出来的时候就成了这副样子,长宁自然觉得是闻时正教坏了他。
总归这处也没有外人,长宁这会说起话来言辞也十分激烈。
谢沉听得眉头直皱,“你这都说的什么话?!他自己这样不学好,反而去怪罪老师?说出去也不叫人笑话。”
长宁听了这话更是生气,指着谢沉骂道:“你那眼睛都快粘在了你大儿子的身上,他不学好?他当初那样好的时候你瞧得见吗?!”
第三十三章
谢沉觉得长宁是在无理取闹胡搅蛮缠, 不愿与她多争,转身就要去里头的净室。而长宁那厢却不肯放过,说道:“我晓得他今天来谢府是想做什么,你不许应。”
长宁好歹也是公主, 对朝堂上头的事情也摸得一二分。闻昌正亲自来国公府, 除了想求谢沉新政一事又还能有什么?
谢沉顿了脚步, 说道:“这件事情我心头自然有数。”
跟着崇明帝一起起事的人, 头脑岂又会简单?
见他这样说,长宁便知道他心里头有数,顿了顿后又问起了别的事, 她道:“再过一月就是婴哥儿的二十岁生辰,世子的事情你怎么想的?”
听到长宁说起世子一事, 谢沉知道终归是躲不过去,他不再去净室, 转身坐到了椅子上, 长宁知他是要说正事, 也坐到了旁边。
谢沉眉眼宽广俊朗,当初就是这张脸把长宁公主吃得死死的。见提到了世子一事,他的眉头微微皱起, 看向了长宁问道:“你觉着婴哥儿如今这样能做世子?”
长宁这便是知道他的意思了, 她强压了怒火,扬声问道:“世子之位又不看人德行, 而是身份尊贵。若论尊,普天之下就是皇子也比不上我的儿。”
长宁这话倒是不假, 就算是宫里头的皇子, 较谢琼婴比起来也是稍差一筹,皇子能比谢琼婴过得还舒坦?
谢沉不喜欢长宁这样眼高于顶的做派, 闻此眉头皱得更深,故意顶道:“晓得你的儿子是顶尊贵的金枝玉叶了,那哪里还缺一个世子的位子不成?”
长宁见谢沉不肯松口,气极道:“你什么东西都想着给那个女人的儿子留着,我的孩子就不是你的儿子了吗?!”
长宁口中的那个女人便是谢沉故去的亡妻林氏,当年谢沉与林氏是京都出了名的恩爱,只不过林氏早亡,有情人终究阴阳两隔。
见长宁提到了亡妻,谢沉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你何故同一个死人去比,当初是你要强嫁于我,便当知道会有今日这样的局面。霖哥儿这十来年在你的手下过得可好?他可曾有来我面前怨怼过你一回?他将你当作了亲母,你倒不曾将他当作你的亲子。你去看看你的好儿子,叫你生养成了如今这般浑天浑地的样子!”
长宁欲争,谢沉不给她这个机会,继续说道:“世子?婴哥儿他恨不得闹翻了天来也见不得愿意当这个世子!他整日里头就顾着吃酒耍混,当个世子能怎么地,叫他能过得比如今这样还要畅快不成?几十年之后,国公府若真要传到他手里去,你还要指望将来正柏登基也能像你哥那样照料着他不成?”
长宁叫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确实如此,若是谢琼婴品行好一些倒还好说,她这个做母亲的去同谢琼霖争上一争,但他如此,便是传位于他也不见得是好,反倒叫他多了几分禁锢。
谢沉知道长宁是为了儿子着想,恨不得什么好东西都给他拿来,但世子一事关乎着将来国公府的命运,他怎么敢叫谢琼婴去坐这个位置?
他见长宁沉思,起身离开也不再多说。长宁不是一个不清醒的人,应当晓得其中利弊,当个谢三公子对谢琼婴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长宁不肯这样轻易就依了谢沉,说道:“若叫霖哥儿当了世子,那我的儿就是被人压了一头,我怎么晓得他往后会不会刁难他呢?”
谢沉道:“他们兄弟俩之间是什么关系你还不明白,霖哥儿比我都还疼他弟弟,倒是叫你瞎操这份心。”
长宁自然知晓兄弟二人关系亲密,但还是嘴硬道:“谁晓得他是不是装的,待我们半只脚迈到了土里,让他当了家做了主,可不信他还能这样待婴哥儿。”
谢沉知道她心头已经应下了此事,只是说道:“日久见人心,你且看着就好了。”转身便进了净室里头。
春澄堂的院子里头种了不少品种的花,是以即便到了冬季,一些花败下了,但另外一些又正值茂盛之际。如此而来,季节交迭更替,春澄堂内却花开不败,甫一进门,凌冽的空气带着几分清新的草木气钻进了鼻腔。
桂花树已经快要败光,下头的石桌上还放着针线盆,里头是一个快要做成了蒲团。
处处都是宋殊眠生活的气息。
谢琼婴自上回离家已有几日的时间,在外待了几日,见到了这样的春澄堂才稍稍有些许心安。
方才天色还是亮着的,宋殊眠本在院子里头做东西,结果转头就被喊了出去带谢琼婴回家了,这蒲团还放在外头没来得及收。
宋殊眠见谢琼婴的视线落在那个蒲团上,出声说道:“眼看天凉了,无事的时候便想着给大黄做个窝。”
谢琼婴有些奇怪,“可是你不是不喜欢大黄吗?”
两人已经进了院子,那边晴萱和沛竹本在院子中闲话,见到二人回来了便要行礼,只被谢琼婴抬手打断,见此便退下了。
两人已经走到了那棵桂花树下边,宋殊眠说道:“我没有不喜欢它,我只是害怕它。”
谢琼婴想到了宋殊眠当初也给他也做过几件冬衣,所以她也不是不喜欢他,而是害怕他对吗?
他问道:“如果你不喜欢它的话,你还会给它做这个吗?”
宋殊眠觉得谢琼婴出去了几天怎么变得这样奇怪,脑子也转不灵清了?她道:“那自然是不会了。”
谢琼婴听了这话眉眼舒展了开来,他坐到了那张桌子旁边的石凳上,从衣袖中掏出了一支金簪,递到了宋殊眠的眼前。
宋殊眠往谢琼婴的手上看去。
金簪细细长长一根,簪身为纯金打造,簪头是鸳鸯戏水样式,十分精巧细致,在谢琼婴白玉一般的手上更衬得其熠熠生辉。
谢琼婴还未曾给人买过这些玩样,他不知道什么样的簪子叫好看,只是知道金的一定是好的。
深秋的风带了几分冻人的寒意,穿梭在桂花树间,拂过带来簌簌声响,月光将两人在地上的身形拉得颀长,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宋殊眠有些怔愣,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手上的东西。谢琼婴手都抬酸了见她还没甚反应,便拉过了她的手将簪子塞到了她的手上,见她这副样子也不知道是喜还是不喜欢,他摸了摸鼻子故作随意说道:“前两日我在赌坊里头赢了不少的钱,银子在身上带着怪重的,我没处花便去买了这个回来。”
宋殊眠其实并不怎么喜欢金饰,因着这东西带不好了便是显得人土里土气,活像个暴发户。
但宋殊眠知道谢琼婴这样便是听进去了那天的话。
她看着手上的簪子兀地笑出了声,声音在安静的夜晚之中显得清澈,金簪在她的瞳孔之中倒影出了丝丝光芒,显得其更加明亮。
谢琼婴见此喉结微微滚动,狭长的桃花眼扫了她一眼,“不喜欢?”
宋殊眠见好就收,怕把人笑恼了,只是憋着笑说道:“喜欢得很,就像我爹爹娘亲送得东西一样。”
谢琼婴这礼送得倒不像是寻常郎君会送的,反而像是父母那辈会送的。他们哪里管这些东西好不好看,只想叫你穿金戴银,那便是最最风光了。
谢琼婴不明白,“为何?”
“从前每回逢年过节爹爹娘亲都会给我打一套金子来,郎君倒和他们像得很。”
谢琼婴点了点头算是明白,那她这样说便是喜欢了,他打趣道:“你这是点我呢?”
宋殊眠说道:“哪敢。”她拿了桌上的绣花盆,转身就要进屋,却听谢琼婴说道:“你瞧我出门在外还会想着你,可你明知道天冷了,会给大黄做窝,也不曾想过我在外头会不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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